28 白衣劍客(六)

何元山悶頭走在飛雲峰下的郊野裏,跟在他身後的人,是鬼思思。

傍晚的秋風掃過水邊叢生的蒹葭,暮光如粼粼碎金,在搖曳的蒹葭叢中激蕩,鬼思思抱着一把金杖,跑到何元山身前去,聲音響亮:“這天大地大的,你要去哪裏找他呀?”

何元山猛然停下腳步,定在蕭瑟的秋風中,慘淡的殘陽裏。

鬼思思仰頭,望着他這張怒氣沖沖的臉:“你打得過他嗎?”

何元山身軀一震,半晌,才沉聲道:“打不過。”

鬼思思哼了聲,忽然一轉身,望向連天的蘆葦叢外,把手裏的金杖往地上重重一敲。

“那我跟你一起打!”

山風疾掠,連天的蘆葦凜凜作響,飛絮蒙蒙,鬼思思握着金杖站在何元山面前,分明小小一個,這一刻,卻陡然像座倔強的高山。

何元山忍不住笑了,一伸手,揉住了她的頭。

兩人離開飛雲峰,從村及鎮,由鎮到城,一處處打探起花雲鶴的下落,終于在入冬那幾天,從一個驚慌失措的家仆口中探尋到了他的蹤跡。

他沒有用真名,只用了“黑衣劍客”這個名號,但是那家仆記住了他的劍。

家仆說,出鞘時,那還是一把跟雪一樣潔白無瑕的劍,待到回鞘時,那劍已通體鮮紅。

何元山幾乎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那是花雲鶴的雪晝劍。

家仆的主人,死在了雪晝劍下,這把被花雲鶴——噢,不,是被“九鬼一劍”操控的劍,已殺死了一個又一個家仆的主人。

他借着比劍的名頭,四處尋人決鬥,三年來,無一對手。

何元山與鬼思思順着那家仆透露的信息,順藤摸瓜,找到了下一個被花雲鶴下了戰書的劍客——明月山莊莊主聶平雲,并趕在決戰日前,于明月山莊三十裏外的客棧內見到了花雲鶴。

那天夜裏,下着瓢潑大雨,滿城的屋檐、樹木、青石板全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沖刷着,發出震天的聲響。何元山與鬼思思走進客棧時,花雲鶴正坐在大堂靠牆的角落裏喝酒,雪晝劍默無聲息地躺在桌上,隐隐閃爍寒光,他捧着酒壇,仰頭飲酒,酒液汩汩地流入他的喉嚨,也汩汩地溢出他的嘴角,順着那冷硬的下颌線流淌而下,滑過上下滾動的喉結,沒入迅速起伏的胸膛。

他似乎飲得很痛快,又似乎飲得很痛苦。

何元山皺緊眉,白袖拂動,近身一張桌上的數根木筷霍然飛震而起,疾如奔雷,齊齊向花雲鶴迸射過去。

花雲鶴那雙黢黑的眸子似乎隔着酒壇向這邊望了一眼。他沒有動,但他桌上的雪晝劍動了。

那劍竟自發彈跳起來,快若旋風,铮铮幾聲便打落了激射過來的烏黑木筷。

畢後,它在虛空中一顫,旋即溫順地躺回桌面。

何元山與鬼思思目定口呆。

“哐當”一聲,花雲鶴扔了酒壇,靠在牆上,眯了眯眼睛。

“哈哈……”他低沉地笑了起來,注視着何元山與鬼思思二人,眸光似火又似冰,“還是讓我看到了。”

何元山知道他在說什麽。是八年前,他們在飛雲峰醉別時,彼此立下的誓。

他胸口一陣鈍痛:“可你卻把自己立的誓忘了!”

他恪守了自己的誓言,不找到心愛之人,不回飛雲峰。可是,他違背了他的誓言——此生此世,不負月白。

花雲鶴聞言,一聲輕笑,那雙墨一樣的眼眸裏除了昔日的散漫,又多了一分讓何元山感到陌生的寒涼:“我又沒有移情別戀,何來的負她?”

何元山怒目,險些即刻把劍拔了。

鬼思思死死地摁住他的手,瞪向花雲鶴,冷冷道:“你以為不移情別戀,就不算是辜負月白姐姐了嗎?”

花雲鶴虛眸,打量着這張新鮮面孔,把眉一挑。

鬼思思後背莫名一寒,卻倔強地挺直了胸膛,喝道:“一個竊取師藝、抛妻棄子的男人,實在令人不齒!”

花雲鶴那不羁的神色猛然一變,雙眸裏寒光湧動。

他承認他竊取師藝,但是——

“我沒有抛妻棄子。”

客棧外的雨聲在朔風的裹挾下霍然發出金戈般的激響,花雲鶴陰沉的聲音落在這片震耳的響聲裏,分明一點兒也不洪亮,卻莫名的重若丘山,字字分明。

他把目光從鬼思思身上撤走,投向何元山:“我會回去的,等我找到能攔下‘九鬼一劍’的那個人後,我就回去。”

何元山對上他的目光,他第一次在這個狷介不羁的大師兄眼裏,看到了功利與欲望。

“好。”何元山開口,“那我跟你比。”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這天夜裏,何元山一定不會開這個口。

可是,時光不會。

那天,在穿雲裂石的雨聲中,何元山盯着花雲鶴,一字一頓,斬釘截鐵。他不知道是一時的沖動,還是篤定花雲鶴不會殺他,又或者,是突然對自己的劍術産生了自信。

花雲鶴給了他反悔的機會,可是,他沒有接受。

離開客棧,何元山默不作聲地走在茫茫夜雨裏,鬼思思跟在他身後,也是一言不發。

她既沒有出聲反對,也沒有表示認可。那時候,何元山完全沒有去考慮她的感受,那時候,他滿腦子裏想的都是月白。

是自己贏了花雲鶴後,月白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會回到飛雲峰。

他腦中思緒紛紛,心裏五味雜陳,以至于也沒有留意到,剛才在客棧裏除了他們仨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在櫃臺後埋頭打算盤。

那個人,是他那極善于喬裝易容的師父,劍鬼。

何元山與花雲鶴約定的日子是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地點是他們以往試煉的飛雲峰頂。

鬼思思在前一夜給他煮了一壺酒,她記得他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恐怕得還我一壺酒。”

她坐在何元山對面,沒有吵鬧,也沒有哭泣,只是沉默地煮酒、倒酒。

她把酒杯拿給何元山,何元山卻久久沒有飲,他望着燭光裏沉默的酒,又望向燭光裏沉默的鬼思思,忽然道:“我這輩子還沒喝過交杯酒。”

鬼思思身子劇顫,卻還是不肯落淚,倔強地仰起了頭。

何元山笑,給她倒酒,把酒杯塞進她手裏,強行交了杯。

他以為,那一定是他這輩子喝的最後一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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