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白衣劍客(七)

夜風陣陣,卷落一片、又一片梧桐葉,有些已幹透,有些卻還來不及老,那些澀暗的、蒼翠的顏色,在風中漫無目的地、倉促地奔走,跌跌撞撞,手忙腳亂。

莫三刀抓着酒壇,臉上已泛起潮紅,他閉了閉那雙被烈酒熏澀的眼,嘆息道:“結果,你活下來了,死在花雲鶴劍下的人,是劍鬼。”

阮岑倒在墳冢土堆上,渾濁的雙眸映着漫空七零八落的梧桐葉,一片荒涼。

莫三刀深吸口氣,也往墳堆上一倒。

“是那杯酒嗎?”他喃喃道,“鬼婆婆,也就是,我師娘的那杯酒。”

阮岑抿住唇,沉默片刻,舉起酒壇,猛灌起了酒。

***

何元山把酒杯塞進鬼思思手裏,強行交了杯,他将這本該是一生中最後的一杯酒飲盡,但鬼思思沒有。

劍鬼推門進來的時候,何元山已經倒在了鬼思思懷中。

涼薄的月光一洩在地,分明也是光,卻仿佛冷水一樣,潑滅了案上的燭光。鬼思思擡頭,在這晦暗的光線中,看見了劍鬼的臉。

她永遠記得這張臉。這張讓她永遠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遠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臉。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她事後回想起這一個夜晚,恍恍惚惚記得自己有過一瞬間的猶豫,但是劍鬼反問她:“除了我,天底下還有人能攔下那一劍嗎?”

他問完,便笑,笑得既炙熱,又冷漠,既給人希望,又令人絕望。

何元山醒過來的時候,飛雲峰上的風雪已經停了,房屋,牆垣,草木,雲天……默無聲息地被掩埋在雪裏,像一具具死後被人送進了棺椁的屍體。

何元山推開鬼思思,跌跌撞撞地沖至屋外,摔倒在一尺來深的雪地裏。

劍鬼已經死了,花雲鶴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廳給劍鬼入殓,花玊,也就是月白與花雲鶴的兒子,垂頭立在月白身旁,也和這蒼白的世界一樣,默無聲息。

何元山最後一次見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發瘋一樣地推開了鬼思思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往月白的住處跑,跑過一陣陣的冷風,與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陣陣的冷風與一片片的白幡後,最後一次見到了月白。

在靈堂中橫劍自刎的月白。

月白的血噴濺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歲的花玊的臉上。

這個蒼白的世界終于有了顏色,卻又在這一刻徹底地失去了顏色。

何元山幾乎是瘋了。

月白的遺囑,是火葬劍鬼與自己,骨灰就灑在飛雲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為什麽,後來,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見到花雲鶴。

可是,她又在将要咽氣的時候,緊緊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殺花雲鶴。

她不準他報仇。這一點,何元山至今想不通。

***

“那花玊呢?”

莫三刀已經從墳堆上坐了起來,臉上的燥熱也已漸漸散去,他忽然間感覺很冷,故而也很清醒。

阮岑扯唇一笑。

“那小子啊……”他眯了眯眼睛,眸光中盛滿了寒意。

“他太像花雲鶴了。”半晌,他冷聲道,“我把他包裝成了一份厚禮,在花雲鶴與冉雙荷大婚那天,送給了蓬萊城。”

莫三刀心中一驚。

那個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現在腦海裏,刀削似的臉,刀芒似的眼,這樣的一個形象,讓莫三刀實在難以将之與何元山口中的那個花玊聯系在一起。

沉默了好一會兒,莫三刀才又道:“你與師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後産生的?”

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

莫三刀皺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雙荷的那對雙生子,是為了替你向花雲鶴報仇,以緩解與你的關系?”

阮岑抿緊了唇,呆看着虛空。

這算是默認了吧?

莫三刀驀然感覺很沉重,仿佛胸口裏堵了一塊無形的石頭,他想起了花雲鶴的另一個孩子——花夢。

以及那個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嬰。

“那個男孩真的死了嗎?”莫三刀問。

阮岑箍緊了手裏的酒壇,雙眸中一片晦暗:“死了。”

莫三刀啞然一笑。

“師父。”他忽然發問,“用兩個無辜的孩子來向敵人複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阮岑的手一震。

莫三刀道:“還是說,這只是師娘的意思?你……其實并不知情。”

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墳冢,也掩埋了阮岑那雙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這夜裏笑起來,先是苦笑,後變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後化作響徹荒野的長號。

這是莫三刀第一次見到阮岑的眼淚,淚水和酒混雜在一起,哭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雜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說起的那個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岩石上吻着一支白玉簪大放悲聲,阮晴薇躲在樹影裏,在那悲聲後淚流滿面。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卻流不下淚來,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來,空了的酒壇骨碌碌滾到在荒草上。

“我會殺了花雲鶴的。”他冷冷出聲,聲音堅定,少了幾分年少的偏執,多了幾分成人的莊嚴與沉重。

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殺不了他的。”

“為什麽?”莫三刀不解,問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時許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層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緊了唇。

阮岑卻道:“那不是你的問題。”

莫三刀皺眉。

阮岑道:“‘歸藏三刀’本是我師父專為克制‘九鬼一劍’而創,連他都奈何不了花雲鶴,又何況是你?”

莫三刀道:“可師父你說過,‘歸藏三刀’是天下最狠的刀法,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花雲鶴的劍再快,也只有一劍,可我,有三刀!”

阮岑沉默不言。

莫三刀注視着他,忽然道:“那一場比試,師公沒有出刀吧。”

阮岑一震。

莫三刀道:“他既不想死的那個人是你,也一定不想死的那個人是花雲鶴,所以我想,那天他老人家冒充你與花雲鶴決戰時,一定沒有用到‘歸藏三刀’,對嗎?”

阮岑啞然:“我不知道。”

莫三刀默了默,反手把肩後的兩把長刀取下來,拿在面前凝視了一陣,緩緩道:“當年,你為了給我帶回刀和刀譜,消失了整整半年。那半年,你應該是回了飛雲峰,刀和刀譜,在飛雲峰上,也就是師公的那間石室裏。”

阮岑定定地望着虛空:“不,刀和刀譜都不在飛雲峰,在思思那兒。”

莫三刀意外。

阮岑道:“是師父去赴約的前一晚,托付給她的。”

莫三刀恍然,苦笑:“也是,若還放在飛雲峰上,花雲鶴知道它們的存在後,一定會回來奪走的。”

阮岑冷笑。

莫三刀又道:“不過,既然師公将刀與刀譜全權托付給了師娘,那想必練成‘歸藏三刀’的方法,他老人家也坦誠相告了吧?”

阮岑面色一變。

莫三刀道:“師父也應該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會将刀與刀譜帶回來給我的吧?”

阮岑慢慢垂下了眼眸。

莫三刀目光灼灼:“師父,告訴我如何突破‘歸藏三刀’第三層吧。”

夜風席卷,一片片枯黃的葉子飛滿頭頂,阮岑仰頭,把壇裏的最後一口酒喝盡,喝完一擦嘴唇,扔了空壇子,起身道:“你猜錯了,我不知道。”

說完,他走過莫三刀,走進漫空飛舞的落葉裏,向黑暗而深邃的曠野盡頭走去。

莫三刀皺緊了眉,望着阮岑漸漸隐沒在夜色裏背影,大聲道:“四天後花雲鶴就要在蓬萊城召開英雄會了,到那時一定會将師娘和合歡宮推出來做擋箭牌,我們要去救人嗎?”

回應他的,卻是冗長的沉默,和那個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難以觸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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