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匆匆

上午十點半,黑石公司正在開會,會議已經持續半個多小時了。

如往常一樣,美術和策劃各持己見。

主策劃的兩片嘴皮子輕輕一碰,就推翻了美術所有人的努力。

“圖太難看了,根本拿不出去,玩家看了肯定會噴!”

美術這邊也不是省油的燈,把球踢回去,“你們給的時間那麽短,還想要什麽樣子的?”

固定模式開啓,還是那套聽膩了的說辭,兩邊争的臉紅脖子粗,滿口唾沫星子。

其他人在那摸魚,習慣了。

別的部門不曉得,反正他們就是這種情況,溝通基本靠吼。

隔行如隔山,嗓門大占優勢。

左側有個女人支着頭,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往下搭着,長卷的眼睫低垂,看似是要睡着了。

女人是公司新來的主美,她留着丸子頭,有一張乖巧的娃娃臉,白皙,幹淨,歲月留下的痕跡很淺很淡,那種嬌小柔和的長相頗具備上天厚愛的特征。

然而事情都有利弊,她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無說服力,其實她已經畢業很久了。

能坐上這個位子,憑借的不止實力,還有工作經歷。

胳膊被推了一下,女人的頭擡起,眼底驀然清明,“嗯?”

推她的是原畫主管程方,老油條了。

剛才吼最大的就是他,三十出頭,正是家庭事業齊步向前的年紀,老婆又快生了,他的壓力大,火氣大,眼睛充血,胡子拉碴的,一副熬夜過後的跡象。

程方朝一邊努努嘴。

女人秒懂,朝坐在中間的男人看過去,她撓撓後頸,男人是給她面試的藝術總監,沈奕。

“張小晖。”沈奕的手指敲敲桌面,“說說你的看法。”

看法?張小晖習慣的推推眼鏡,她昨晚忙着收拾公寓,睡的晚,剛才眯了會,只聽了個開頭。

張小晖又推推眼鏡,“我剛過來,具體情況還不了解,要看看美術這邊的進展。”

九點卡點到公司,她的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沈奕通知,叫了組裏的主管和組長去開會,看他們互噴口水。

她雖然是美術這邊的頭,但她畢竟才來,沒參與現在的項目,程方比她更有資格和策劃争論。

上一個主美把這麽一個爛攤子交到她手上,張小晖頭疼的毛病犯了。

老板要質量,策劃要數量,美術就要死了。

先死的是她,張小晖默默的吐口血。

沈奕盯着張小晖,面試的時候只覺得名字像男生,當時他有急事,沒多談,這會近距離看,突然覺得她有點眼熟。

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他記得有問一句,怎麽想到回國發展。

張小晖笑了一下,說她想回來了。

那個笑容幹淨溫暖,沒有半點雜質和僞裝。

沈奕想不明白,索性站起來。

他離開桌子,忽然說,“張小晖,你跟我去辦公室。”

張小晖走到門口時,背後又掀起了新一輪口水戰。

進了沈奕的辦公室,張小晖想着爛攤子的事,直到她察覺投過來的視線,明晃晃的,“總監?”

盯着她的樣子古怪,好像她的臉上開出了一朵花。

沈奕咳一聲,随口說,“美術這邊還要和策劃多交流,項目預計是在明年四月份上市,按這個進度是不行的。”

張小晖擰眉,“好,我知道了。”

沈奕又提了幾處要注意的,張小晖都認真聽了。

“總監,那沒事的話,我就……”

沈奕擺手,“去忙吧。”

看着張小晖的背影,沈奕陷入深思,“……怎麽就想不起來了”

張小晖回到辦公室,程方在等她。

“剛才沒吓着吧?”

張小晖搖頭,“程哥,你們平時都那樣?”這跟她在國外待過的公司環境不同。

“是啊。”程方哈哈大笑道,“慢慢你就習慣了。”

張小晖的面部細微一抽,“那你們後來是怎麽談的?”

程方黑着臉,“陸海那個大傻逼,他竟然要我們把整體風格都改了!”

爆完粗口,程方難得的感到一絲尴尬。

尤其是被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

他平時跟陸海他們都這麽溝通,習慣了以髒話開頭,以髒話結尾。

随時都一副要撕破臉的樣子。

當天下班,卻會甩一句“先回去了,明天見”

第二天繼續吵。

張小晖收回視線,“你接着說。”

程方露出一口帶着煙漬的牙齒,不屑道,“我把工作量跟他一說,他連屁都不放了。”

張小晖喝了口涼開水,策劃覺得改一改就好了,很容易的事,卻不知道,牽一發而動全身。

如果改了風格,美術這邊所有的東西都要動,別說明年四月,連後年四月都不一定上市。

這種大範圍修改策劃做不了主,除非老板點頭,願意那麽耗着,養一個項目組。

“程哥,你跟其他項目那的關系怎麽樣?”

張小晖思索着說,“看能不能借兩個人過來幫個忙,以後有需要,我們也會出手。”

她不擔心,就是原畫這邊的工作量太大了,況且那些原畫的水平差距大,如果安排不好就事倍功半。

程方的眼睛一亮,“我試試。”

他摸了摸後腦勺,新來的主美是個少見的妹子,人長的可愛,能力強,還好說話,懂人情世故,想想都覺得以後的工作能輕松不少。

張小晖坐下來,“程哥,還有事嗎?”

神游四方的程方立刻回神,“沒了沒了。”

他回座位上,有同事看不過去,見了當事人,就替他打抱不平。

“程哥,那個張小晖看着好小啊,才畢業吧,她怎麽面試通過的?是不是走後門的?”

其他人紛紛插話進來。

大家都心照不宣,覺得以程方的資歷,肯定會被提上去,誰想到公司新招了一個,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女人。

“後門?不會吧,要測試的啊,沈奕把關呢!”

剛才那個說話的女生噎住。

“告訴你們,”程方輕飄飄說出一句話,“張小晖之前和斯比蘭在同一個公司。”

“《地獄之主》”程方又語出驚人,“她是角色組長。”

他是從王雙那裏知道的,一份令人震驚的簡歷。

張小晖是公司想挖都挖不來的,公司為了表示誠意,給她的待遇肯定很高。

“公司已經核實過,沒有摻假。”

在場的都同時吸一口氣。

那款單機游戲火爆經典的程度是他們衆所周知的。

而且,斯比蘭的全部教程他們都有,偶像一般的存在。

大家不約而同,扭着脖子去看那邊似乎是在發呆的女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們的眼中頓時多了崇拜和神秘感。

“那她為什麽辭職回國啊?”有人提出疑問。

他們的公司在國內的游戲行業算好的,但僅限國內。

程方翻白眼,“你問我,我問誰去?”

他們的說笑聲并沒有飄到張小晖那裏。

張小晖把眼鏡拿下來,找布擦拭,她離開了a市十年,大街小巷都和記憶裏的有着天壤之別,對不上號了。

當年走的匆忙,來不及說再見,回來也是一念之間的決定。

也不知道那些老同學如今都在哪兒,過的怎麽樣。

重新把眼鏡戴上,張小晖的視野恢複,思緒也跟着回來。

一整天下來,原畫這邊一個個有意無意的去瞅,想一睹牛逼主美的作畫水平,但是張小晖沒動筆。

她調出程方和原畫們之前的圖,研究了一下他們的擅長和短處。

比自己預想的要好。

張小晖松口氣,從玻璃瓶裏倒出幾個碧根果。

吃完了,張小晖打開ps,開始起稿。

稿子起了一半,辦公室傳出挪動椅子的摩擦聲,此起彼伏。

下班了。

沒有意外,美術和程序這對難兄難弟留下來加班。

怨聲早就被磨光了夥頭兵紀事。

程方找張小晖請假,“我老婆的預産期就這幾天,能不能先回去,萬一有個事,我也能及時搭把手。”

張小晖理解,“可以的。”

程方瞟一眼電腦,他又瞟了一眼,“明天見。”

張小晖把ps窗口縮小,點開網頁。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方式讓自己放松,調整狀态。

張小晖在畫畫的時候不聽歌,犯困。

她聽恐怖靈異類有聲小說。

九點左右,沈奕經過玻璃門,他側頭往裏面看。

最裏面的女人戴着純白色耳機,她低着頭畫畫,按着鍵盤的五指飛舞。

腦子裏竄出一個畫面,沈奕猛地一停,他想起來了!

那個張小晖的樣子他在一個畫展上看過,畫裏的女孩紮着馬尾,穿着藍白校服,背着書包,站在路邊。

女孩低着頭,側臉籠着餘晖,她的雙手插在校服口袋裏,耳朵上的黑色耳機線拖下來,随意,閑适。

之所以能記住,是因為那副畫的名字《遇見光》。

當時他聽旁邊的幾個女生議論,說有家奶茶店裏的抹茶味奶茶就叫遇見光。

也許所有看過那副畫的人都跟他一樣想,畫中的女孩喜歡喝抹茶味奶茶。

應該只是和張小晖長的像而已,不然哪可能那麽巧,沈奕搖搖頭,擡腳離開,想通了就不再糾結。

這時,張小晖掀了掀眼皮,朝玻璃門方向掃了一下,暗笑自己太敏感了。

周末休息,張小晖去家具市場買沙發。

十字路口,綠燈亮起,各色各款車停在斑馬線內,等行人穿過馬路。

黑色悍馬裏,彌漫着香煙的味道。

“季先生,新弘路段發生一起車禍,堵住了。”

前面的青年取下耳塞,沉聲說,“我們只能繞路走,會多花十五分鐘左右。”

“知道了。”

男人的嗓音偏低,富有磁性。

節奏感極強的電子音突然響起,一只手拿起皮椅上的黑色手機,那只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

沿着那只手往上,白色襯衫裏是漂亮的肌/肉輪廓。

電話那頭傳來女人柔美的聲音,“季時,你什麽時候到啊?”

後座的季時靠在椅背上,缭繞的煙霧蓋住他棱角分明的臉孔,“堵車。”

他無意間一瞥車窗,目光從停在旁邊那輛黃色甲殼蟲上掠過,又掠回去,霎時一窒。

車裏的女人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撕開一片口香糖放進口中,本就圓潤的腮幫子看起來一鼓一鼓的,她皺皺鼻子,似乎想起了什麽煩惱的事。

攸地,季時嘴邊的煙一抖,掉了一撮煙灰,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一個名字,小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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