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植物人

第五章

這一天是于萬山的葬禮，葬禮舉行的很隆重，來了很多這樣那樣的人，場面很熱鬧，似乎這并不是一場喪禮，而是一場盛大的宴會。星海默默地看着葬厘的舉行，直到于萬山入土，直到葬禮結束。

葬禮結束之時，于萬山的律師從人群中走出，他對着所有人宣讀了于萬山的遺囑。宣讀結束後，幾乎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場中一片唏噓，誰也想不到于萬山竟然将他一手創辦的公司的繼承人之位傳給他的二女兒于星海，她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小丫頭呀，如何能接手一個偌大的公司。

事實上，只有于萬山自己明白，他這個女兒雖然看似稚嫩，其實內心精明絕頂，她遇事沉着冷靜，處變不驚，只要她願意，要打理好一個公司絕對不是難事，甚至遠勝于他自己。他不是不知道星海并不喜歡處理這些俗事雜務，但他私心裏總希望她能因此多接觸些人和事，他希望她能夠因此而淡忘許多不快樂的事，慢慢地尋找她人生中的幸福，這是他臨死的心願，也算是填補他心中的歉疚吧。

星海坐在山頂的一塊岩石上，清風撫過她涼薄的身軀，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夕陽将遙遠的天際染成一片潮紅，柔美的霞光披灑而下，将她襯得美如天上下凡的仙子。她的眼中盡是無邊的哀傷，而她的唇邊卻揚着一縷微笑的弧度，連她自己都猜不透自己此刻心裏在想些什麽。

人們都已經陸續地離開了，世傑也帶着大姐回醫院去了，山裏，只剩下她了吧。她失神地望着一點點下沉的殘陽，心中一片黯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句話是專門為她而寫的嗎？美好的東西總是那麽快就逝去的麽？即便是僞裝的美好，也留不住麽？

“還沒回去嗎，為什麽還待在這兒？”鄭天寒走到星海的旁邊坐下，關心地問道。他已經注視她好久了，從她離開人群來到這塊岩石上起，他的視線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對她，他的心裏有憐愛，有心疼，然而更多的是無盡的佩服，遇到這樣的事，任誰都會受不了的吧，可是她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被這沉重的痛苦所擊倒，而是以剛強堅毅的态度去面對。她像一顆聳立的松柏，在經歷了無數狂風暴雨之後仍然能夠屹立不倒，因着她的堅強，這一家人有了無窮的勇氣，讓這個家不至于失去了生氣。

“表哥？你還沒走？”星海詫異地回頭。

“恩，他們都已經下山了，我見你一個人在這裏，有些不放心。”天寒溫和地說。

“我沒事的，我只是想散散心，就到這兒來了，這兒……很美。”說話間，她的目光又移向那即将逝去的斜陽，眼神有些迷離，有些飄忽。

“是啊，很美，夕陽無限好嘛！”

“只是……盡黃昏……”她的語氣很疏散，幌若在迷夢中一般，夾雜着無限苦澀和無奈。

“星海，今天的夕陽落下了，明天還會有新的朝陽升起，過去的事無法更改，我們要等待的是美好的将來，你明白嗎？”天寒明白星海的內心并不像表面那麽冷靜堅強，也知道很多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想明白，他現在能做的只是靜靜地陪着她，陪她走過這一段悲傷的旅程。

太陽完全沉下去了，找不到一絲殘留的痕跡，天也漸漸地黯下來，山路都快看不見了，星海和天寒站起，一道下山去了。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星海送飯到醫院，忽然聽見大姐的尖叫聲，她加快腳步，趕向星語的病房。然而當她趕到時，卻不見大姐蹤影，她慌了，腦海裏開始閃現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她聽見大姐的哭泣聲從母親的病房傳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早餐，跑進母親病房。她看到好幾個護士圍在母親床邊，母親衣着淩亂地躺在床上，刷白的臉和抖動的雙唇顯出母親的痛苦。星海注意到母親手臂上那一條鮮紅的細線般的血痕，那是被針劃破的痕跡，手臂上腫起了一大塊包，這樣悚人的情景令星海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她咬緊牙關，顫聲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是故意的。”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星語唾泣着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我沒有想害她……”

星海看了大姐一眼，好象明白了些什麽，她拉過一個護士，問道：“我媽媽現在怎麽樣？沒有什麽事吧？”

“現在還不清楚，得等醫生做過檢查再說。”護士說完，繼續處理鄭彩衣的傷口，而後，便挨個兒出去了。過了一陣子，又有幾個護士進來，把鄭彩衣給擡走了。

星海扶着不知所措的星語回到病房，看着一直哭個不停的大姐，星海低嘆了一聲，雙手環抱椅背，沉默了許久。

“好了大姐，別哭了，告訴我發生什麽事好嗎？”星海用毛巾輕輕擦去星語的淚，盡量用平靜而輕柔的語氣問道。

“我不知道……”星海哽咽着，“早上，我醒來時聽到隔壁病房有響動，我一時好奇就過去看看，我推門進去時她還睡着，誰知我走到她旁邊時，她突然醒過來，然後她一下抓住我的手，我……我當時被她吓了一跳，忙把手抽回來，誰知道……誰知道她一下子被我拖了過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後她就……她就又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會這樣的，要是我……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請你相信我，我不想那樣的……”

“重重地……摔在地上？媽媽，會很痛，很痛……”星海低低地重複着這句話，腦海裏浮現媽媽摔倒時的情景，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

“……對不起。”星語仍然在抽噎，她知道自己闖禍了，她心裏好怕好怕……

“好了，不要哭了，大姐，我相信你，這也不能全怪你，你好好休息，把早上的事忘了吧，我先走了。”看到大姐這樣，星海的心中只有無奈，是啊，事情又不能全怪大姐，已經發生了的事，不能再改變了。不忍見大姐哭得如此傷心難過，她也只能咽下自己的眼淚，裝作若無其事，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找醫生問清楚媽媽的情況，她只祈求媽媽能夠平安。

她再一次敲開了謝志祥的辦公室的門，她要知道媽媽到底怎麽樣了。

“進來。”謝志祥正讀着剛出來的檢查報告，他的眉皺成一團。

“謝伯伯。”星海推門而入，向謝志祥鞠了一躬，便坐到他的對面。她此刻的心情有些焦急，有些擔心，更有些期盼，不過，她不動聲色，她不想在別人面前失态，不想在別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緒。

“星海你……”謝志祥的面色依然不好看，他看了看星海，又看了看手中的檢查報告，他不知道該怎麽向眼前這個小女孩開口，畢竟，這不是常人可以接受的事。

“我媽媽……她還好嗎？”星海小心翼翼地問。

“她……星海，你媽媽她……”謝志祥為難地咽了咽口水，怎麽都說不出口。

“謝伯伯，請你坦白地告訴我吧，我媽媽到底怎麽樣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能接受的，所以，請你不要對我有所隐瞞，求求你了。”星海誠懇地向謝志祥請求着，見他吞吞吐吐，她心裏很不安，她意識到事情可能會很嚴重，但她的內心仍存在着一絲期待，期待媽媽沒事，期待媽媽會好起來。

“好吧，星海。原本你母親的傷沒有那麽嚴重，按說再休養幾個月便可痊愈出院了，但她經今早那樣一摔，後腦受到極大的撞擊，導致某些神經組織的破裂，我們雖然極力搶救，但……”

“她會怎樣？”星海屏住呼吸，緊張地問。

“她會成為植物人。”謝志祥嘆了一口氣，終于把結果說了出來。

“什麽？！”星海倒吸了一口涼氣。

“什麽？”就在這時，世傑破門而入，沖進來揪住謝志祥的衣領，激動地大喊：“你說什麽？你給我說清楚，我媽會怎樣？”

“她會成為植物人。”謝志祥無奈地重複了一遍。

“你胡說！我媽才不會變成植物人，你們不是說過她已經沒事了嗎？現在為什麽還要這樣說，為什麽？”世傑已經失去了理智，一把将謝醫師推倒在地上，抓狂地叫喊着。

“世傑，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打擊太大，但是，我不得不說這是事實……”

“你閉嘴！”世傑指着謝雲濤哭喊，“什麽事實，你們這些醫生只會捏造事實，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們了，再也不會相信了……”說着，他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小傑！”星海回過神來，隐隐的疼痛襲向她的頭部，她站起來，又覺一陣暈眩。

“星海，你還好吧！”察覺到她的異樣，謝志祥有些擔心地問道。

“我沒事，，剛才小傑他……他太失禮了，很抱歉，請你原諒他吧，我先走了。”星海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離去。

星海追着世傑來到一間空的病房，她看見世傑發了瘋似的把裏面的東西又丢又砸，弄得整間病房亂作一團。她心裏一陣陣恐慌，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世傑，現在的世傑就像一只受了傷的野獸，随時都會對接近他的人發動攻擊。

“不要！”星海看到他開始傷害自己，她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去抱住他的身體，沖着他喊：“不要這樣，小傑，不管多麽痛苦，都不要傷害自己。你答應過我你要堅強面對一切的，你忘了嗎？小傑——！”

然而，世傑現在只記得發狂，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也絲毫不曉得眼前的人是誰，他一個使勁掙脫了星海的手，反手抓住她的雙肩，大聲嚷道：“我媽媽不會有事的，決不會有事的，你說，我媽她不會成為植物人，不會！你快說啊！”他使勁地搖着星海的身體，雙手緊握着她的肩胛，指甲嵌入了她的肉裏，他已經完全失控了，絲毫沒有察覺星海已面無血色地昏倒在他鉗制的雙臂裏了。

天寒跟着星語趕到了這間病房，看到這般失控的世傑還有星海手臂上已經結凍的鮮血，他真的吓呆了。只那一剎那，他沖上去，要把世傑拉開，但世傑一點也不理會身旁的表哥，硬是不肯放開星海的雙肩。現在世傑的腦海裏什麽都沒有，他雙目空茫，沒有焦距，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世傑，你放手！不要再搖了！”天寒想掰開世傑的手，但世傑的指甲已嵌入星海的肉裏，硬來的話只會讓星海的傷更重，他必須喚醒世傑。

“……”世傑沒有反應，只顧着他的動作，口中喃喃着，“不會，不會……”

“世傑，放手啊，星海會被你弄死的！”

“……”

“世傑！你看清楚，她是你二姐啊，是星海啊，你看清楚沒有？世傑——！”天寒沖着世傑大喊。

“二姐？”世傑終于清醒過來，看清了眼前面色蒼白的星海，他顫抖着松開了手。同時，星海的身體沒有了世傑雙手的支撐，癱軟倒地。

“星海！”天寒忙蹲下身子，扶住了星海，二話沒說，向急診室奔去。

世傑無力地跪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變成那樣，如果不是表哥過來，他真的會在毫無理智的情況下害死二姐啊。看着手指上的血跡，他真恨不得一下打死自己，他竟然……竟然這樣傷害二姐，那可是最疼他的二姐啊！

他知道，從小到大，他一直受到家人的寵愛，但真正最能理解他的人只有二姐，二姐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麽，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他知道二姐不是一個善于表達感情的人，而她，總是悄悄地滿足他的心願，讓他做他想做的事，她對他付出的是完全無私的愛和關懷。而今，他竟傷了她，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你們放心吧，于二小姐只是疲勞過度才昏倒的，好好休息一陣就沒事了。”護士交代着星海的狀況，也順便安慰這幾個年輕人。

“那她肩上的傷……”

“哦，那是小傷，沒事的，只是你們以後別再這樣了，她會很痛的知道嗎？”說着，護士徑自離開了，世傑則是自責地低下了頭，捏緊了拳頭。

“好了，知道星海沒事就好了，我們都去休息吧，養好精神才好應付接下來的事嘛。”天寒雙手一攤，說道。

世傑不支聲，低頭默默地走着。天寒見狀，輕輕搭上世傑的肩，安慰道：“世傑，別自責了，這事兒也不能怪你，任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受不了的，況且星海不是已經沒事了嗎，別難過了，好嗎？”他輕嘆一口氣，接着說：“你知道，星海最疼你了她不希望看到你這麽難過的。無論是爸爸的死，還是媽媽的傷，她都希望你能堅強地接受，星海要面對更多的事，如果她知道你這麽傷心難過，她會更加擔心的，她已經很累了，你也不希望看到她再為你的事操心的，對不對？”

“恩，我知道，前段時間，二姐說過，要我堅強面對所有的事，我也答應過她，我會堅強的，我不會讓二姐失望的。”世傑點頭說道。

“所以你要按照星海的意願去做，要堅強，要快樂！”

“我會的。”世傑的眼睛開始迸出了眩目的光芒，象是保證似的，他向天寒和星語露出一個微笑，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天寒和星語二人并肩慢慢地踱着，不聲不響地，天寒已将星語送回了病房。

“表姐，進去休息吧，緊張了這麽長時間，你也累了。”天寒笑着對星海說。

“謝謝你，天寒，要不是你，今天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星語是真心地道謝，事實上，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要不是她，那個……媽媽也不會出事，而弟弟妹妹也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她的确是把從前的事全忘了，也記不起自己到底是誰，但是在心裏，她已經相信并且接受自己是星海和世傑的姐姐了。這幾天下來，她得到的是最好的照顧，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她卻沒有承受到任何壓力，星海，世傑還有天寒他們總是盡力将她保護起來，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即便她做了這麽大的錯事，都沒有人責怪她，反而要安慰她，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們對她的真切關懷了啊。她很自責，也很慚愧，要不是因為她，弟弟妹妹根本不會承受這麽大的痛苦，或許大家正快快樂樂地歡聚一堂呢，然而，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是她，害得一家人家破人亡啊！

“表姐，今天的事已經過去，你不要再想了，好好地休息，把它忘了吧！”天寒依舊是那樣溫和地笑着，請星語進房休息。

把它忘了吧！又是這句話，早上，媽媽出事的時候，星海也是這麽對她講的，他們總是這樣，要她忘記這一切，不讓她承擔一分責任和傷害。可是她能說什麽呢，或許聽他們的話去忘記，真的會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