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不懂

被沈傾墨抓着手,像小孩一樣學寫字,實在是一件詭異的事。

李流光有些不适地挺了挺背,身後的觸感溫暖,是沈傾墨的胸膛。許是靠的太近的緣故,他似乎都能感覺到沈傾墨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穩而有力,連帶着他的胸腔仿佛也響起了共鳴。這種感覺有些古怪,李流光眉頭微蹙地想,克制着轉身的念頭。然下一刻,沈傾墨已低聲道:“集中注意力!”

李流光:“……”

不過是一時分神,筆下的“墨”字明顯寫歪。李流光有些窘然地看向沈傾墨。沈傾墨微垂着頭,目光沒有看他,而是落在面前的紙上,上面寫滿了沈傾墨三字。

“還得繼續練!”沈傾墨提筆将看着不滿意的地方全圈出來,化身嚴師,輕描淡寫道:“今天的任務寫滿五張。”

這可和李流光之前描紅不同。彼時一張紙只寫一個大字,夫子布置的一百張任務不過是一會的功夫。現在一張紙寫的密密麻麻,還要寫滿五張,李流光瞬間有種從easy模式進入hard模式的感覺。

大抵是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麽,沈傾墨下意識勾起嘴角,笑意如點點星光在眼中閃爍。李流光憋着一口氣,要在“小屁孩”沈傾墨面前扞衛尊嚴,真的認真寫滿了五張沈傾墨。寫到後面他雖有種快要不認識這三個字的感覺,但必須承認比之開頭寫的确實進步了很多。當然這三字留給李流光的印象也足夠深刻,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

寫完後他放下筆轉着手腕,沈傾墨沒有先檢查“學生”的成果,而是拉過李流光的手,将一方熱帕子敷在他的手腕上,隔着帕子揉了起來。李流光愣了愣,之前那種古怪的感覺再次泛起,但他又說不出哪裏古怪,只得盯着沈傾墨的動作,随口問:“明天毗迦陸要帶人去雲中城,五郎一起去嗎?”

李流光自個肯定是要去的,他實在吃膩了頓頓烤肉、炖肉,想着去雲中城看看有沒有什麽時鮮的蔬菜。再者雖然安公承諾一旦有回鹘同大唐交戰的消息便快馬送來仆骨,但一連幾日沒有動靜,李流光便有些忍不住了,打算親自走一趟。

聽了他的話,沈傾墨點點頭,表示同去的同時不忘說:“順帶将這幾天攢的皮子都帶去一起賣了,七郎你想要什麽?”

李流光的注意力被轉移,想了想說:“買些香料吧。”

他說的香料是指後世的調味品,仆骨部落這些都稀缺,每日吃飯都十分寡淡。沈傾墨想着李流光吃飯時苦着臉的樣子,笑着點點頭。

第二日一早,毗迦陸便派人來喊李流光早些上路。昨晚臨睡前,部落的人已将晾好的紙全部收起,一部分留着供族內的子弟用,一部分帶去雲中城,換取筆墨硯等一些其他的物品。

因着是第一次販紙,毗迦陸十分慎重,要親自跟着去。除他之外,烏勒帶着幾名族人正小心翼翼地守護着放紙的馬車。看到李流光同沈傾墨過來,衆人熱情地點點頭。尤其是烏勒看向沈傾墨,更是少了幾分防備的敵意,多了份親近。

此時已入八月,正是草原最美的時候。放眼望去只覺碧波蕩漾,輕風吹拂衆人都惬意不已。毗迦陸不肯坐馬車,而是獨自騎着一匹馬。這匹馬看着比毗迦陸還要老,雖是瘦骨嶙峋,卻走的極穩。草原沒什麽路,看久了哪裏都一樣。人走習慣了雖然也能記得路,但卻比不上老馬識途。

毗迦陸跟李流光感慨,“這匹馬馱着我去往了無數次雲中城,這次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我老了,它也老了,以後就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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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李流光正要說什麽,後面跟車的族人突然大喊起來。衆人下意識看過去,便看到他指着前面的草叢一臉驚喜。随着他的指點,一只純白的狐貍探出頭,警惕又好奇地看着一行人。

純白的狐皮在雲中城能賣不少錢,烏勒下意識便要拉弓。然沈傾墨比他更快。衆人只聽得嗖一聲,灰色的箭矢射出,從白狐的左耳紮入。一名族人打馬過去俯身拎起白狐,看清白狐受傷的部位後,遠遠沖着沈傾墨比了個大拇指。越是完整、沒有傷痕的狐皮越值錢,而沈傾墨從耳朵射入,卻是保證了狐皮上沒有一絲傷痕。

便是烏勒知道後也吃驚地看向沈傾墨。他自诩箭法高超,不過一次便看出同沈傾墨的差距。沈傾墨神色如常,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可喜的。他從族人手中接過白狐,對李流光說:“這張皮子不賣,給你留着冬天用。”

李流光接受了他的好意,笑着嗯了聲,又道:“若是用不上最好。”潛含義卻是盼着不要在草原停留太久,能早些回到大唐。

沈傾墨神色不變,只眼神微暗,輕聲道:“希望如此。”

……

一行人趕到雲中城已是傍晚。這是李流光第一次見到雲中城。夕陽西下,天邊泛着血色的光暈,遠遠看去雲中城似被裹了一層血色,如一頭蟄伏的巨大怪獸盤踞在草原中央。

靠的近了,李流光才發現雲中城哪似被裹了一層血色,根本城牆本身便是鐵紅色的。從下往上看,城牆越靠近頂端的顏色越接近原色-土黃色,而越靠近下面顏色越暗,便似血跡滲入牆中一般。這個念頭閃過,李流光驀地一凜。再看沈傾墨,似也正對着雲中城出神。

毗迦陸打馬靠近,指着暗色的城牆低聲道:“這堵牆便是安北軍守護草原的證明,是歷代安北都護守護草原的證明。”

聽得出來,毗迦陸對安北軍很有好感。或者說他喜歡的是強大的安北軍庇護下的草原,和平寧靜,沒有戰争。近些年随着回鹘一再強大,整個草原時刻籠罩于戰争的陰影下。大點的部落還好些,像仆骨這樣的只會是戰争的炮灰。若非有安北軍存在,毗迦陸簡直不敢想象現在他們的生活會是什麽樣。

他無聲地嘆息完,吩咐烏勒快馬進城先跟安公說一聲,其餘幾人跟着後面,慢悠悠朝着城門走起。雲中城實行嚴厲的宵禁政策,過了酉時便關閉城門,沒有都護府令牌不放任何人進出。再走的近一些,他們才注意到靠着城牆根部搭了一圈帳篷。不斷有大唐打扮的男男女女出入,似将這裏當做暫居的地方。

李流光心知這些人應該是從晉陽郡逃難過來的平民。現在還好些,若是回鹘大軍一直不退,進了秋冬也不知他們該如何過活。

只希望這是他胡思亂想,明日一早回鹘便退的幹幹淨淨。他心思沉重,一路而來的惬意早已消失無蹤。

一行人緩緩抵達城門口,守城的兵士只是簡單地問了幾句,便放他們入城。然他們尚未完全進城,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後傳來。“讓開、快讓開,急報!”尖利的男聲高喊着,李流光一行迅速靠牆,只見幾名風塵仆仆的安北軍拼命地抽打着身下的坐騎,一路穿過外城朝着內城疾馳而去。

城牆邊的人群迅速騷動起來,李流光下意識追随着這幾名安北軍的身影。沈傾墨側身過來,低聲道:“大概是前線的消息。”

李流光也是這樣想,一時不由提起了心。因着存了心事,他便沒怎麽注意雲中城。只一路跟着毗迦陸找到安公在雲中城的住所。讓他意外的是,安公并非住在內城,反而是靠近外城的位置。

他們一下馬,烏勒便迎了出來,說:“安公剛剛被郭都護的人接走了。他已吩咐仆從準備好房間熱食,讓我們先休息。”

“知道出什麽事了嗎?”李流光搶着問。

烏勒搖搖頭,“安公沒有說。”

李流光同沈傾墨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要知道出了什麽事只能等安公回來了。

李流光暫時放下心,跟着安公留下的仆從回到準備的房間。安公住的是一處兩進的小院,內裏裝飾并不奢華。因着房間不多,李流光自覺同沈傾墨住了一間房。仆從捧上熱騰騰的飯食,待兩人吃完後,又送上木桶熱水供兩人洗漱。

草原生活諸多不便,洗澡便是其中之一。李流光在仆骨最多也就是熱得狠了,打水稍微擦擦身上。此時見到仆從備好的熱水,頓時眼睛一亮。“五郎你要不要先洗?”他問。

沈傾墨的視線掃過木桶,緩緩落在李流光身上,眼神幽深,卻是輕輕搖頭,說:“七郎你先洗。”

李流光沒有再推辭,很快脫掉外衫。天色有些暗了,屋內還沒有點燈,昏黃的光線下,李流光裸露在外的肌膚亮如上好的白瓷。沈傾墨似着了魔一般無法移開視線,目光灼熱地盯着李流光。他感覺到體內的血液開始燃燒,似都沖着同一個地方而去,讓他想要發洩卻找不到出口。

被沈傾墨這麽直直地盯着,李流光再是遲鈍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怎麽?”他只穿着裏衣,疑惑地問。

沈傾墨頓了頓,聲音有些幹澀,低聲道:“我想出去打聽打聽消息。”

“也好!”兩人一路同吃同住,李流光并不以為其他,只當是沈傾墨一直記挂着急報的事,便囑咐道:“毗迦陸說雲中城有宵禁,你記得宵禁之前回來。”

沈傾墨深深看了李流光一眼,點點頭走了出去。他出了安公的住所沒多久,便有兩名男子悄無聲息地跟在了背後。沈傾墨似閑逛,走了一會找了路邊一家生意清淡的面館坐下。跟着他的兩名男子很快坐到他的對面,對視一眼,其中一名道:“公子,長安有消息傳來!”

沈傾墨似沒有聽到,猶自垂眸出神。說話的男子猶豫半晌,正要重複一遍。沈傾墨突然擡頭,無意識地伸手輕敲着桌面,面無表情道:“你們兩人誰去過娼肆?”

“……”

頂着沈傾墨審視的視線,兩人連連擺手。便是去過也不能承認,沈傾墨的反應實在太過古怪。

“沒有嗎?”沈傾墨略有些遺憾,想了想說:“明日我會在雲中城停留一天,你們找一本春宮圖送來。”似乎覺得這句話的震撼不夠大,沈傾墨補充道:“……要男子同男子歡好的。”

他說的肆意,對面兩人早已面無血色,直恨不得什麽都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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