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贈藥

大街上的熱鬧與醫館裏的安靜無關。

約摸過去半個時辰,當方靈輕重新步入回春堂,只見危蘭仍坐于榻上,雙目微阖,神色安靜。就連聽到了有人進門的腳步聲,她也無動于衷,仿佛觀音入定了一般。

倒是跟在方靈輕身後的常三步瞧見這位白日裏才來關押自己的牢房對自己問了一個莫名其妙問題的漂亮姑娘此刻竟然待在這裏,不由得怔了一怔,但很快,他顧不得別的,繼續急着向方靈輕解釋:

“若是屬下殺了郁無言,屬下甘受九火斷脈之刑。”

方靈輕進門就尋了個椅子坐下,慢悠悠地吃剛才路上買的紅豆酥,問道:“那你是和他打完架之後就離開織夢樓了嗎?”

常三步忙忙點頭。

方靈輕點點頭,好像真相信了他的話,才讓常三步松了一口氣,只聽她突然又笑嘻嘻地問:“那你離開之後又去了哪裏?是去別的風月館,還是回你住的客棧?”

常三步道:“客、客棧,當然是回客棧。”

方靈輕板着指頭算了一算,道:“可是我聽那家客棧老板說,你回去得很晚啊?你的腿是被郁無言給打瘸了嗎,兩條街的路要走那麽久?”

常三步一愣,張張唇,明顯慌了神。

方靈輕道:“你跟我有多久了?”

常三步道:“屬下是半年前奉堂主之命到少主身邊效力的。”

方靈輕道:“半年了,我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吧?”

常三步撲通一聲跪下來,朝着方靈輕磕了一個響頭,道:“少主當初說過,在您身邊辦事,絕不能殺害尋常百姓和俠道盟的子弟。屬下一直謹記少主的話,不敢絲毫有違,況且屬下也根本沒有那個本事能殺得了郁無言。屬下只是……”他的聲音逐漸變低,“只是氣不過,才在織夢樓放了一把火。那火不可能燒死他的,我只是想着他肯定會為了救別人而手忙腳亂一陣,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他會死在火場裏……”

方靈輕道:“火是你放的?”

常三步只能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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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靈輕道:“嗯,現在我相信你了。”終于聽到常三步說了實話,她又扔了一顆紅豆酥進了嘴裏,更加和顏悅色,“現在該怎麽做,知道了嗎?”

常三步沉默一瞬,深呼吸一口氣,眼看着辛游前往內堂不久後拿了一把長刀出來,他伸出左手,握住這把刀的刀柄:“屬下明白。”

雪白刀光于剎那間一閃。

他一刀斬斷自己的右臂!

鮮血登時噴湧不止,他臉上的血色也在瞬間消失,他忍着疼痛,還跪在地上不動。危蘭聽見這陣刀風聲,終在這時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向常三步望去。

她的的眼中再次露出些許與之前相同的疑惑。

還有多了一點好奇。

方靈輕則看着她道:“吓着你了嗎?”旋即吩咐常三步道:“去敷藥包紮吧。等血止住,就把這兒收拾一下。弄這麽多血,太髒了。”

常三步颔首應道:“是。”

方靈輕繼續吃自己買的紅豆酥。倒不是她有多愛吃這東西,只是一來,先前喝的解藥太苦,她這會兒須得多吃點甜食,壓住那股苦味;二來,現在這股血腥味,也的确是她所不喜的。

霍然見只聽危蘭柔聲道:“你讓自己受傷中毒,就是為了把他救回來之後再砍掉他胳膊嗎?”

方靈輕道:“他是我的人,該怎麽處置,本來就應該由我做主。”

危蘭道:“不能殺尋常百姓與俠道盟子弟,這是你的規矩?”

方靈輕道:“這不是我的規矩,是我答應了我娘必須要遵守的規矩。如果有一天,我娘不給我定這個規矩了,說不定——”她偏着頭思索了一下,“我也會殺的?你可別誤會了,你們的人死不死,我不放在心上。但殺死郁無言的兇手确實不是我的人,待會兒我就放你回去,你記着跟如玉山莊的人說,我不想跟你們糾纏,你們可別再來煩我。”

最後一句話,她不過随口一說,随口一個玩笑。

她不信如玉山莊會信這件事。

縱然如玉山莊信了,俠道盟與造極峰之間從來勢不兩立,照樣不會放棄抓捕他們。

接下來,恐怕還真會麻煩不斷,得早點想辦法離開廬州為好。她正在心中思索良策,豈料危蘭立即就道:

“好。我會幫你解釋。”

這回輪到方靈輕愣了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道:“你這麽容易輕信他人的嗎?”

危蘭慢條斯理地道:“我不是輕信你。我也一直懷疑郁無言之死應該與常三步無關。正好,今天你來找我,我便想借此機會印證一下我的猜測。”

方靈輕聽罷認真想了會兒,一雙點漆般的眼盯着危蘭滴溜溜地轉,幽幽地道:“你不會也一直都在騙我吧?其實,你根本沒有中迷香,也沒有被我點中穴道?”

方靈輕是用非常輕松的語氣說的這番話,她身旁左右衆人卻登時大驚。

屏翳堂中子弟無人不知他們家少主聰明靈慧,料事一向極準。她既出此言,那十有八九是真。他們早就聽說過危門危蘭的武功是當今江湖武林年輕一輩裏的翹楚,又眼看她和方靈輕相隔這麽近,只怕少主受一點傷,他們回到堂內也會性命不保,當下不及細想,決定先出招為強。

兩個人——辛游與一名“夥計”,四只手,猛然同時向危蘭攻去!

的确得屬他們的反應最快。

卻見危蘭右手一拂,擋住四掌,左手在榻上一拍,整個人淩空一躍,剎地從他們頭頂翻身飛過,再落地之時手中已握住了一把刀。

一把适才常三步斬斷自己胳膊之後就放在了桌上的刀。

這刀不輕。

男子用的兵器本來就頗有重量,危蘭一刀揮出,大片刀光似飒沓流星漫天灑落,速度幾乎比一彈指還快!

衆人先前都曾有過猜測,像危蘭這般舉止溫婉的姑娘,她的武功應也是頗為優美,誰能料到她這一招竟出得如此幹脆又利落。

長刀已架在了辛游與那名“夥計”兩人的脖子上。

方靈輕一直不動聲色地旁觀,這時見狀“唉”了一聲,看向辛游等人的眼神似乎帶了一點怒其不争:“我都說她可能是假裝騙我們的,你們怎麽還要主動跟她打,打得過嗎?笨吶!”

她言罷又立刻轉而詢問危蘭:“危大小姐,你防備我,是因為我的破綻,還是他們的破綻?”

危蘭站得極端,握刀的手相當穩,說起話來仍是娓娓道來:“我沒有防備你。你受傷中毒都是真的,在進這家醫館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造極峰的人原來也會為了救自己的同伴而不顧惜自己的身體。至于你的屬下們,确實有些破綻,這才讓我奇怪,若他們是造極峰的殺手,為何會知道我會來這家醫館?”

方靈輕朝着辛游等人搖了搖頭,道:“聽見沒有?真的是你們笨。”

埋怨歸埋怨,她的聲音裏倒聽不出絲毫生氣的意思。辛游等人的臉色卻還是不有點多一陣紅一陣白。

危蘭噗嗤一聲笑了。

其實,危蘭與方靈輕都愛笑、容易笑。只不過,方靈輕的笑一向恣意,恍若山澗清溪不管不顧地躍過山石向前流淌,令人看着心覺歡喜。危蘭的笑容則始終收斂,溫和裏更帶着兩分隐約的客氣,疏離的客氣,令人覺不可侵犯。

直到這時,她眉眼俱彎,才真正笑得開懷,且同時收回手,放下刀。

方靈輕看了她少頃,忽地問道:“可是,你怎麽會沒有被我點中穴道呢?”

為何危蘭未中香煙之毒,方靈輕只要略一思索便能明白。她還記得,當時危蘭給她喂第二顆凝玉丹之時袖子掩住了瓷瓶,也掩住了唇——這般舉動,由這樣一個舉手擡足好像都要彈琴作畫的文雅姑娘來做實在太過正常,她當時也不以為異,現在想來恐怕危蘭那時已服下一顆凝玉丹,再以內功屏住少許呼吸,當然中不了毒香的招兒。

危蘭道:“你确實點中了我穴道。幸好,方大小姐你手下留情,出手不算太重,而我既然未中毒香,還能夠慢慢運功調息,現在已給解開了。”

方靈輕道:“你不怕我當時就殺了你?”

危蘭道:“你要殺我可以直接動手,何必先點我穴道?我猜你要麽是有話對我說,要麽是想利用我做什麽事,我應該不會立即死。”

方靈輕道:“還是挺危險的。你這麽做,就是為了看一看常三步是不是真的兇手?”

危蘭道:“還有一個目的。”

方靈輕好奇心起:“什麽?”

危蘭道:“我落在你手裏,你對我的戒備心就會少很多,我應該便能從你的口中套你一些話。但現在……”她又微微地笑,緩緩地道,“方大小姐,你很聰明,我覺得我不一定得套得出來。所以,我想直接問一問這個問題,你的身上有雪融膏嗎?”

方靈輕笑道:“你也很聰明啊。雪融膏?嗯,這是我們造極峰的藥,你需要它?”

危蘭道:“我聽常三步說,這種靈藥很珍貴,在造極峰只有二使四堂主才能擁有。所以,令尊是肯定有的,那方大小姐你應該也會有了?我的确很需要它。”

方靈輕道:“可是你想要,我就得送你嗎?”

危蘭沉吟不語。

方靈輕緩步走到旁邊藥櫃前,看着案上搖曳的燭火,笑吟吟地道:“沒有關系,你可以來搶。你武功那麽好,我很好奇我們兩個誰更厲害一點。打贏了,藥就歸你。反正對你們俠道盟來說,雖然別人的東西是不可以搶的,但我們造極峰的東西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搶了。”

危蘭本在心忖,這确實是個不錯提議,她從來都不懼與人交戰,正要道好,陡然聽見方靈輕的末句話入耳,她一愣,好像被這話震了一下,蹙了蹙眉,低首思考了半晌才道:“我們可以交換。如果,你也有想要的東西,又恰巧是我能尋到的。”頓了頓,續道:“若是你現在沒有想要的東西,我也可以幫你做一件事來換。”

燭火在方靈輕的眼眸裏跳動了一下。

方靈輕不可思議地回過頭,問道:“什麽事都可以嗎?”

危蘭道:“傷天害理的事不可以,有違俠義的事也不可以。”

方靈輕偏了偏頭,接着問:“那什麽是俠義?”

危蘭再次微怔。

她自幼在危門長大,猶記得少時長輩們教導她,幾乎句句話裏都不離“俠義”二字,于是行俠仗義已經成為融進她骨血裏的一種習慣,可如今乍聽方靈輕此問,她發覺竟不知該如何用語言來回答。

方靈輕笑道:“你看,你也不知道。那就罷了,你也不必幫我做什麽事。謝謝你之前給我的凝玉丹,這就算是交換了。只是我這回出門沒帶雪融膏在身上,要配制它得等上幾個時辰。等我配制好了,再給你送過去,好不好?”

危蘭莞然道:“多謝你。”

“那我們現在就——”方靈輕沖着她揮了揮手,“再見了?”

“再見。”

危蘭也伸出手朝着方靈輕揮了一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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