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規矩
如玉山莊群俠今晚的心情可謂大起大落。
先是兩個時辰前,他們收到一把劍與一封信。
劍鞘為烏木,顏色古舊,在今天白日他們還看到它系在危蘭的腰間。信箋為桑皮紙,紙上墨跡倒是極新,上面寫着若要危蘭性命,請諸位到城郊大北山一見。
落款:
——“造極峰屏翳堂方。”
“方”字後面只有似要斜斜飛去的的一橫。
衆人拿着信,再看看劍,并未如何大驚失色。闖蕩江湖這麽多年,比今日之事更大的風浪不知遇過多少,怎能不學會處變不驚、臨危不亂?
但今日的事也确實不是小事。
其一,荊楚危門的大小姐為幫他們查案而前來廬州,如今卻落入魔教中人之手,他們若不把人給救回來,今後還有什麽臉見危門的朋友?
其二,屏翳堂成員衆多,盡管到底有幾個姓方的他們也不清楚,可有本事殺得了郁無言、又擒得住危蘭的,最有可能是方索寥,他卻沒道理落款只寫自己的姓,不寫自己的名。難道,他的女兒年紀輕輕,武功真的已這般高了?
那他們在救人的同時更得為天下蒼生除去這個妖女。
郁家數名高手沒有猶豫,盡赴大北山。
豈料到達目的地,只見冷月光輝照遍草木,山中寂靜無人,他們搜尋許久,也沒能搜到危蘭或屏翳堂妖人的影子,卻在左等右等之下,等來一名郁家弟子快馬加鞭來向他們禀告:
——其餘弟子在莊中坐鎮,才過片刻竟見鐵牢方向燃起一枚信號彈。
信號彈的作用當然是來傳遞信號的。
各種各樣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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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枚信號彈的意思只是一個:
——求救。
十萬火急的求救。
郁淵等人面面相觑,當下返城趕往鐵牢,看見的卻是被關在幽暗大牢中的衆守衛。
中計了。事既到此,所有人都能明白他們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幸好,這些守衛都只是受了點輕傷,沒有一個丢了性命。然而常三步已被人劫走,危蘭依然下落不明,他們的心終于不能做到繼續平靜如水。正當衆人七嘴八舌商量下一步行動之時,驀然聽見鐵牢入口處有極輕微的腳步聲一響,門口月光一亮,卻是夜色中走來一個如蘭如竹的淡綠色身影,在他們又驚又喜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之時,已向他們拱手行了一禮:
“危蘭見過各位師伯師叔與師兄師姐。今晚讓各位為我擔心,危蘭心中有愧,還請見諒原宥。”
郁淵忙忙扶住她,大笑道:“我就說,除非是方索寥親自來了,不然別的屏翳堂妖人,怎麽會是危姑娘的對手。”
危蘭思量道:“是屏翳堂放了我回來。”
衆人聞言一皺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回郁家的路上,危蘭将今夜發生的事詳詳細細敘述給了衆人聽,只不提自己是故意中了招以及對方為首之人乃是方索寥之女方靈輕這兩件事。
方靈輕——危蘭在心中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腦海中首先浮現出的是她偏着頭笑問自己“什麽是俠義”的樣子。若非今夜親眼所見,危蘭也絕不相信造極峰竟然還有這樣奇怪的人物,如果她與常三步的對話全部屬實,她确确實實不曾殺過任何尋常百姓與俠道盟子弟,她到底還算是惡人嗎?
自己若要對付她,還算是俠義嗎?
危蘭行事從來果斷,從前也擒過、殺過不少造極峰子弟,未曾有絲毫手軟,這是她第一次有點拿不定主意。
而在這個主意未拿定之前,她決定不能給自己、給方靈輕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短短的一程路,待她的敘述完畢之後,衆人都在路上沉默,不知各自心裏想些什麽。風聲輕吟中,忽然只聽留經略第一個道:“危姑娘是相信他們所說,郁無言不是他們所殺了?”
危蘭道:“造極峰殺人作惡一向不懼人知,沒有道理偏偏這一次不承認。”
郁淵道:“話雖如此說,但魔教中人皆十分狡猾,誰知道他們想耍什麽陰謀詭計?危姑娘可且莫被他們給騙了。”想了想又問道:“危姑娘覺得你今晚見到的那群屏翳堂妖人中,有誰可能是方索寥的女兒?”
危蘭并未立即作答,低下頭看了會兒地上月影,徐徐道:“魔教中作惡多端之人,我們的确不能放過。只是我想,這天下惡人并不都聚集在造極峰,天下惡事也并不都是造極峰所為,若我們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豈不是對不起九泉之下的郁師兄?”
今日黃昏用晚飯時,她曾聽郁家人說,如玉山莊莊主已派人給他們傳來消息,同時昭告天下,要重收郁無言回歸如玉山莊,是以她自然可以稱呼郁無言為師兄。
郁淵道:“這是當然,我們俠道聯合盟的宗旨便是除盡天下惡人。”
留經略接着道:“所以屏翳堂仍有嫌疑,他們能逃得了這次,絕對不能讓他們逃了下次。”
危蘭道:“那麽,此案我們就分別查吧。”
最輕柔的聲音突然說出這一句最幹脆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都不禁盯了危蘭的一眼。
但所有人都沒有再言語。
此時夜已極深,萬家皆滅燈火。他們回到郁家,亦要準備各自安歇,郁淵卻霍地叫住了危蘭。
人已散盡。
僅有他們二人,以及藏在草叢間的蟲蟻,還在孤月寒星之下。
危蘭應道:“郁師叔。”
郁淵嘆道:“無言其實本來也是一個挺好的孩子,只可惜他為人太過于特立獨行,做事從來不聽人勸……我們後來常常跟莊子裏的其他孩子說,千萬莫要學他這點。年輕人,江湖經驗太少,處事還是要多聽聽前輩的意見。”
這話裏最後一句的“年輕人”明明白白指的就是危蘭,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得懂。
危蘭當然不會是傻子。
只不過畢竟危蘭是客,郁淵的話不能說得太重。
危蘭想了一陣,居然倏地問了一個有些犯忌諱的問題:“請恕危蘭冒犯,我有一事欲要請教郁師叔:兩年前,郁七公子究竟為什麽會被逐出如玉山莊?”
郁淵道:“自是因為他違反了如玉山莊的莊規。”
郁淵所言,其實天下人皆知。可是郁淵究竟違反了如玉山莊哪條莊規,莫說危蘭這種外人不曉得,就連在如玉山莊內部能完全了解這件事的人也屬少數。有人也曾因好奇而當衆詢問此事,惹得如玉莊主沉了臉,從此郁家的子弟們不敢問,其餘四大幫派的子弟們不方便問。
然而此時的危蘭,她既說了“請恕冒犯”,還真就冒犯到底,繼續問:“敢問是貴莊哪一條莊規?”
郁淵不豫道:“我們如玉山莊與危門是因彼此志同道合,這才結盟為友,要聯手為蒼生百姓做一點事,但說到底并非一家。危姑娘應該不會不明白,天下武林每個門派都有自己的規矩,這門內人知道遵守便好,卻沒有必要一一向他人解釋。”
危蘭溫然而笑道:“郁師叔說得是,如玉山莊的規矩,危蘭絕不敢管。但危門也有危門的規矩,危蘭自認行事從未逾矩,也請郁師叔不必幹涉我的做事方式。”
郁淵聽罷沉默少時,陡然哈哈大笑。
果然是荊楚危門年輕子弟裏的第一人,若真一點脾氣也無,那倒是怪了。何況郁淵轉念一想,若這回真正的兇手真能由她找出,烈文堂主之位非她莫屬,她在俠道盟的地位不會比自己低,自己現在還把她小輩來對待,是不應該。
于是郁淵也不生氣,朝着危蘭笑道:“是我逾矩。”
危蘭立刻道:“郁師叔言重了。”
待到危蘭恭恭敬敬目送郁淵離去,空曠的院子終于只餘危蘭一個人。
她仍然沒有立即回房休息,擡首望了望寥廓蒼穹裏的明月。
今天這一天,确切說——今晚這一晚。
真的很有意思。
那明天呢?
這一夜風聲仿佛細雨,數個時辰過去,日光破雲,将混沌夜色照亮。危蘭醒得極早,帶着她的劍走出房門,瞧見院內滿地的落花,以及院牆另一邊的空中隐約露出來的白幡一角。
危蘭忽意識到,今天應是郁家為郁無言治喪的第一天。
——郁莊主宣布郁無言重回如玉山莊的消息是在昨日傳來的。
——他如今再次成為了如玉山莊的弟子。
——而如玉山莊子弟離世,怎能不大辦葬禮呢?
按理說,郁無言的父母去世得早,他從小不但在如玉山莊總莊生活,且一直由郁莊主親自撫養長大,他的喪事也應該在總莊操辦。然則殺他的兇手還未找到,他的遺體目前不方便運回總莊,也只能暫時先在廬州郁府設一個靈堂。
危蘭本打算現在出門,去查一件本來她昨晚就該查、卻因變故中止的事,此時此刻看着那片揚起的白幡,她再一次改變了計劃。
前往靈堂的路不長,但路上偶遇幾位郁家子弟,都紛紛與她打了招呼,聽她說想要去靈堂祭拜,遂表示與她同路。
危蘭心念一動,便向他們問起:
——郁七公子平時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這并不是一個太難回答的問題,誰知幾個年輕少俠思考半晌,都搖起了頭:“死者為大,我們也不想說郁七哥的壞話。可是……可是郁七哥他真的太高傲了,哪裏能看得起我們?所以他平時從不和我們接觸,我們可沒法知道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另有人接道:“我們山莊裏的兄弟姐妹,他能看得上眼的,恐怕不超過五個。說起來,十一就是這其中一個。危姑娘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不如找十一問問。”
如玉山莊與危門、留家堡一樣,俱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武林世家,其子弟遍布全天下,根本數不清楚,又哪裏能夠算得出所有人的輩分排行?因此,在這種武林世家,能以排行稱之的子弟,其父母必然在江湖上極有名氣。
十一公子郁思,他的父親便是掌管廬州江湖的郁淵。
危蘭正想要詢問那晚看到織夢樓火光而趕去救援的衆位少俠裏是否就有郁思公子,才一啓唇,還未及出聲,倏然間一凝神。
她微微擡眼,視線移向前方不遠處一株參天大樹。
白花與綠葉交雜搖曳。
衆人見危蘭在突然間不言語,均問道:“危姑娘怎麽了?”
危蘭笑道:“沒什麽,我只是看到了一只青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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