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人皆有情
小青蛇似已吓呆,躲在危蘭的袖子裏不肯再出來。
危蘭旋即敘述了她是如何在路上遇到了這條小蛇的故事。那是在今日的未時,她趕路行過一片茂林,忽見前方一只蒼鷹與一條小蛇擋道。她走上前一瞧,只見那蒼鷹已死,沒了呼吸;青蛇雖受了重傷,血流不止,但還在頑強掙紮。而青蛇軀體極小,似乎還是條幼蛇,她登時心生憐惜,用随身攜帶的傷藥将它治好,遂把它帶上身上。
小蛇倒還頗通人性,許是知曉危蘭是它的救命恩人,對危蘭相當親近,不過半個時辰已能在危蘭的袖中玩耍。可适才危蘊塵看見它在危蘭袖裏探出了頭,不知它是從哪兒冒來的,只怕它傷了自己的侄女,
危蘊塵聽罷問道:“那你帶上它做什麽?”
他不問危蘭救它做什麽,只問帶它做什麽。畢竟他深知他這個侄女平日裏最是善良有仁心,看到任何瀕臨死亡的生命,大概都會救助。
危蘭低首朝自己的袖子裏看了一眼,雙眸亮晶晶的,雙頰也透着歡喜的笑。衆人方才均覺得這個十歲的孩子說話舉止都文雅沉靜,看起來比同齡孩子要成熟許多。直到此時,她的神情裏才終于顯露出童真,笑着道:“它很可愛啊。”
在場皆是常年行走江湖的英雄豪客,聞言幾乎全都沉默了一陣。
小女孩喜歡小動物倒也正常。如果危蘭現在指着一只小狗兒,或者一只小貓兒,再或者一只小鳥兒,說它們可愛,沒有人會奇怪。
可是,一條蛇。
一條頭呈三角、嘴裏吐着紅信子的蛇。
可愛在何處?
火堆旁,突有一名老者開口:“危姑娘,能不能讓我再看看這條蛇?”
危蘭點點頭,招呼小青蛇又終于出了她的袖子,趴在了她的手臂上。
紫袍老者瞧了又瞧,最終“嗯”了一聲,道:“若我的眼力還成,沒有看錯,這應該便是血玉青蛇。”
血玉青蛇,傳聞乃蛇中一個變異種類,壽命比許多普通蛇要長許多,但它的毒性也要比許多普通蛇強上許多,甚至每增一歲,那毒性也要增一倍。
在場諸人江湖經驗都極豐富,自然也聽說過此蛇,旋即遂聽有人道:“幸好它沒有落到魔教中人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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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蘊塵也颔首道:“此蛇毒性非同一般。蘭兒,你還是将它殺了為好。不然,若是魔教中人利用它的毒性作惡……”
危蘭一怔:“可是……它現在并不在魔教中人手裏啊。三叔,就讓我将它養在身邊,可以嗎?”
危蘊塵當即沉了臉:“這怎麽能行?我們正道中人,哪裏能像那些魔教妖人一般飼養這種毒物?以後讓別的江湖同道如何看你?”這番話落,他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又有點嚴厲,見危蘭臉上笑容雖漸漸消失,但手指還在悄悄撫摸着蛇頭,他想了想,又嘆道:“罷了,既然此蛇在世間也是少有,那就放它一條生路,讓它回歸山林吧。”
危蘭道:“是。”
她将小青蛇從自己的手臂上拿下來,放入草叢之中。
當晚天色已暗,未過多久,衆人遂各自休息——江湖中人幕天席地也是常事。危蘭先前聽了郁無言的勸告,終答應返回危門,但也絕沒有現在就趕夜路的道理,只能明日一早再走。
她坐在一處小溪邊,仰着頭看星星。
雖是初冬的季節,天氣寒冷無比,但溪邊這些不知名的野花竟依然盛開,它們與危蘭給這片殘敗的樹林增添了些許顏色。
而萬籁俱寂中,有一人的腳步在危蘭的身後輕輕響起。
危蘭迅速回頭,見到來人,起身行禮,微笑招呼:“郁師兄。”
适才她已在危蘊塵的介紹下知道了郁無言的身份。
郁無言笑了一笑,道:“小小年紀,這麽多規矩,無趣得很。”說完伸出右手在危蘭眼前一晃,他右手裏抓住的小蛇也在危蘭眼前眼前一晃,又道:“喏,給你撿回來了,拿着吧。”
危蘭愣了一愣,道:“郁師兄,你這是……”
郁無言道:“你不是喜歡它嗎?喜歡就養啊,不要管那麽多。”
危蘭聞言默然微時,猶豫了少頃,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可我們既是正道中人,不能養它。”
郁無言登時皺了眉道:“誰說的正道人士就不能養它?這話真是狗屁不通。”
危蘭道:“自古以來——”
自古以來,确實只有邪派魔教裏的子弟才會飼養這種冷血毒物,可她還沒把這句話說完。
郁無言已截道:“自古以來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嗎?”
危蘭一愕,再次靜了一陣,也再次沉思了良久,再次在倏然間露出一個溫然淺笑,拱手道:“多謝郁師兄教誨。可是,郁師兄說得雖固然不錯,但到底養不養它只是小事,我何必為這種小事,跟叔父争辯,讓叔父不高興。”
她喜歡蛇。
還有蜘蛛、蠍子、蜥蜴這之類的在大多數人看來醜陋可怕的動物,她都極是喜歡,覺得它們可愛。
但她更愛她的家人。
郁無言聽她說完這句話,也無言以對,想了一想,忽道:“你說這只是小事,若有一天,你發現若你和他們在原則大事上有了沖突,你還會聽他們的話嗎?”
危蘭毫不遲疑地道:“這必不可能。”
郁無言道:“必不可能的事,這世上有雖是有,畢竟太少。大部分的人事變化如風雲雷電,令人莫測。所以,危家小妹妹,你的話可不要說得那麽絕對哦。”
危蘭搖了搖頭,正色道:“我們江湖中人處世的原則便是絕不可恃強淩弱,依仗武力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最重要的大事則是路見不平,行俠仗義,除暴安良。別的事,危蘭不敢說,但這點上我們危門從來是上下一心,不敢有違俠義之道,又怎會因此發生沖突?郁師兄,請你莫再說這樣的話。”
她的語調雖仍溫和,可說出來的話裏明顯聽得出她的不悅。
郁無言笑道:“張口閉口都是俠義之道,這些話平時都是誰教你的?你現在懂什麽是真正的俠義?”
話落,這次不再等危蘭回答,長長嘆一口氣,他就此轉身走了。
頭也不回。
寒月下,危蘭望着他的背影在沉沉夜色中漸行漸遠,突然只覺,這個背影未免太過孤寂。
那是危蘭與郁無言的第一次見面。第二次則在三年之後的庚戌之亂,她與他皆是趕往京城抗擊外敵的俠道盟子弟一員,但彼此之間卻并無交流,她只是親眼看到他在戰場之上浴血殺敵,奮不顧身,因此心中對他有幾分敬佩。
誰料到再過數年,他已身死魂消,不再存在于這個世間。
人事變化,果然令人莫測。
那條小蛇如今不知長到多大了?又在何處?危蘭又側首瞧了會兒趴在方靈輕手臂上玩耍的紅尾青蛇,心道:它們長得可真像。
危蘭幾乎要以為它們是同一條蛇。
可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此時她們已與姚寬走出繁園,來到隔壁小巷一座房屋。姚寬請她們進了屋,上了兩杯茶,遂道:“兩位姑娘請坐,我出去打聽打聽嚴公子這會兒怎麽樣了。”
危蘭想了想,颔首道謝,旋即便見姚寬出了門。
這是一間老舊但幹淨整潔的屋子,屋內布置也算得上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危蘭環視周圍一圈,末了将視線又放到方靈輕的身上,徐徐道:“方姑娘,現在能和我說說,你是如何認識郁公子的了嗎?”
方靈輕也正在打量這間屋子裏的環境,聞言笑道:“當然,我答應了你,要告訴你的。”頓了會兒,似在想從哪兒說起,“七年前我離家出走,下了山……”
危蘭剛聽到這個開頭就疑惑,她離家出走卻是因為什麽?但這是對方私事,危蘭不便細問,只問了一句:“七年前?哪一月?”
方靈輕道:“十一月。”
危蘭道:“那令尊令堂豈不是很擔心?”
十一月冬天,正是俠道盟與造極峰交戰之際。她在那時離家出走,着實危險得很。
方靈輕笑道:“你們俠道盟的人不是一直和我爹勢不兩立嗎?怎麽還管他擔不擔心我?”
危蘭道:“他是惡人不假。”
她這句話說得十分幹脆,絲毫不怕是否會觸怒了方靈輕,緊接着又微微笑了笑,溫聲道:“從前我也以為造極峰的人俱是冷酷殘暴、無情無義之輩。但方姑娘你能為救自己屬下而甘願自傷設局,我便想,縱是魔教中人也有基本的人性,何況這血緣親情,誰能斷絕?人有情便值得稱道,即使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也不該否定了他這點。”
方靈輕聽罷蹙了蹙眉,又摸了摸已經爬到自己肩上的小蛇,不豫道:“你怎麽分好人惡人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對我好的,就是我心裏的好人。所以,蘭姐姐,你現在呢,也算是我心裏的好人,可是你不許再罵我爹爹了。”停了停再道:“就算心裏罵,你也不許當着我的面罵出聲。不然,我就不再和你說我是怎麽認識郁無言的了。”
危蘭點點頭道:“好。”
盡管她覺得自己并未辱罵方索寥。
方索寥是十惡不赦的惡人——這只是一個真實準确的評價。
但她能理解方靈輕對自己父親的感情。
人有情便值得稱道。
方靈輕見她應了好,這才滿意地繼續道:“我是下山的路上遇到郁無言的,不過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他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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