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誰的話有道理

造極峰在滇中哀牢山。

這一帶四季如春,周圍城鎮原本繁華富饒卷,然因近日俠道盟大舉進攻造極峰的關系,俠道盟只怕雙方的交戰會誤傷了百姓,特別派人告訴城中百姓盡量閉門不出。方靈輕下了山,見不到自己從前最愛的路邊食攤,反而見到了地上數具屍體。

看屍體服飾,既有造極峰的子弟,亦有俠道聯合盟的成員。

彼時,俠道盟六大幫派的高手其實還有部分尚在趕路途中,未及到達此地,是以雙方的交戰也還未到最激烈的時候,但死人仍是無可避免。

方靈輕肚子空空,又不願回家,返回樹林閑逛之際忽聽見流水潺潺,她循聲而去,見是一條清澈小河,當下挽起褲腳,下河捕了條魚,旋即再在河邊用火石點起火堆,準備烤魚來吃。煙霧陣陣,飄散于林中,她正疑惑這烤魚怎麽沒有自己以前吃的烤魚香,忽聽身後傳來一個似乎實在忍不住驚訝的聲音:

“小姑娘,你烤魚都不去魚鱗的嗎?”

方靈輕頓時回首。

那是一個身着白衣的俊朗青年,背負長劍,正站在她身後,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她身旁火堆裏正烤着的魚。眼眸裏有止不住的笑意。

要知方靈輕年紀雖幼,但從小都由父親教授她上乘武功,她天資又聰慧,學什麽武功都能學得極快極好,不是武林高手的腳步聲絕對瞞不過她的耳朵。她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這名白衣青年,旋而側着頭想了想,輕聲道:“去魚鱗?

平時吃的魚确是不見魚鱗的。

她遂問對面青年:“你會烤魚嗎?”

那青年點頭道:“當然會。”

方靈輕從腰間佩囊裏一枚金葉子,扔到了青年的手裏,道:“那你幫我再烤一條。”

那青年聞言一樂,低頭看了看手中金葉子,确是純金不假,笑道:“我是會烤魚,但烤得并不怎麽樣,你給我這麽多錢,那是你虧了。你想吃魚,為什麽不回家吃呢?”

方靈輕道:“沒關系,你随便烤,烤得不好,我也不會怪你。”這番話她雖說得十分和顏悅色,但話中語氣卻更像是上位者才有的寬容,又道:“我才離家出走沒多久,怎麽能夠現在就回去?”

那男子“哦”了一聲,笑了一笑,走到河邊,閉上眼睛,耳朵動了動,瞬息間背後長劍出鞘,他一劍倏地刺中河中一條青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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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拿出腰間一把匕首,他開始青魚去鱗去內髒。

方靈輕見他還真專心致志地烤起魚來,不禁有些疑惑。

盡管這離家出走是她生平第一次,但從前她偶爾也會在禀明父母之後,獨自下山玩耍,總有一些尋常百姓見她年紀幼小,身邊竟無長輩陪伴,疑心她是與家人走散,有的要送她回家,有的甚至還要幫她報官。怎麽此人明明已知道自己是離家出走,還什麽也不說?

方靈輕不由得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離家出走?”

那青年道:“有什麽好問的?我以前也經常離家出走,最讨厭有人問我這種問題。”

方靈輕噗嗤一聲笑了:“可是我好奇啊,不管你讨不讨厭,我要問,你以前幹嘛要離家出走呢?”

——跟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一樣嗎?

那青年笑道:“別人問我這種問題,我是讨厭。但我們既然都離家出走過,那也算是同道中人,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是不喜歡我家裏的氣氛,就常常出走咯。”

方靈輕聽到青年的那句“同道中人”,思索片刻,較為贊同,因此若是對着別的陌生人絕不會說出的話,她倒是願意對青年說:“你家裏的氣氛不好?難道你爹娘也會争吵嗎?”

那青年道:“哦,原來你是因為令尊令堂吵架,才跑出來的。”

方靈輕沉默。

青年道:“這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世間大多數夫妻總會偶爾吵一吵,不過床頭吵架床尾和嘛——哎,你還小,不懂這個。總之他們吵完和好,那就沒事了,你為此而離家出走,倒不值當。”他說着将手中的魚在方靈輕面前晃了晃,又笑道:“在外面,想吃烤魚都這麽麻煩,是不是?”

方靈輕沒再在意那條魚,聞言垂下眉眼,望着面對火堆的火光,喃喃道;“可是你不知道的……我爹娘以前也經常吵架,最近吵得尤其兇。我煩死了,這才不想再在家裏待着。”

青年道:“經常吵?那是不行。吵成這樣,日子都沒法過了,還不如早些分開。”

方靈輕騰得一下站起來,盯着青年,面顯怒色,叱道:“你說什麽?”

青年對她的憤怒視而不見,繼續自顧自地烤魚,道:“難道我說得不對嗎?人與人都是因緣而相遇,因愛而結合,如果彼此之間已沒了愛,還要勉強在一起,雙方都痛苦,又是何必?”

方靈輕皺緊雙眉道:“誰說我爹娘沒愛了?我爹很愛我娘的,我娘也很愛我爹。只是……只是……”

只是他們在一起,确實雙方都痛苦萬分。方靈輕自幼同他們一塊生活,見他們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如何感受不到這點?她又坐下了地,抱着膝,扁了扁嘴道:“或許你說得對。”

青年見适才還活蹦亂跳的小姑娘這會兒這副難過的模樣,也心有不忍,嘆道:“那你回家之後不如和他們好好談一談,這樣跑出來可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早些回去吧,現在是非常時期,造極峰的孩子還在山下亂逛,若是被俠道盟的人發現——”

話未說完,光影驀地在眼前一閃!

仿佛蝴蝶翩翩一飛。

眨眼間,卻原來是方靈輕袖中突現一把匕首,刀刃抵在了青年的脖頸上。她頓時冷了眉眼,也冷了語音道:“你怎麽知道我是造極峰的人?”

如果不是她的聲音還稍顯稚嫩,這番氣勢是相當足。

然而此言一出,青年還沒來得及答話,只見青年的袖子突然冒出一條小青蛇,作勢欲要朝着方靈輕撲去!方靈輕見狀雙眸一亮,握着匕首的右手紋絲不動,身體稍微偏了偏,左手在空中一轉,手勢優美繁複,連人恐怕也看不太清,何況一條蛇。

她的左手已抓住了蛇的七寸。

然後,她笑了。

看着這條小青蛇笑了。

“這是你的蛇啊?好可愛。”她的第一句話是在詢問青年,後面的話卻是看着小蛇在說,“對不起啊,我怕你咬我才抓住你的。但你放心吧,我不會傷你的,待會兒就放了你好不好?”

霍地眼神一變,她冷冰冰看向青年,道:“你是什麽人?”

青年也笑出了聲。

方靈輕道:“你到底說不說?”

青年立刻道:“好,我說我說。我們最近和你們交戰,怕殃及池魚,所以派了些人保護附近城中百姓,尋常人家的孩子在近日是不可能離開自己家的。況且你的腳步輕盈,一看就練過輕功,當然十有八九是造極峰的人。”

方靈輕道:“我們你們?你就是俠道盟的人?”

青年道:“是。”

方靈輕奇道:“那你剛才為什麽不殺我,還要讓我回家?”

青年道:“你才多大,有十歲了嗎?怎麽可能跟造極峰裏其他人一樣做傷天害理之事?不過我真沒想到,你武功竟然這般不錯,倒是我失算了,你不會真要殺我吧?”

方靈輕聽罷又笑,是頗得意的笑:“知道你小瞧人了吧?說,你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不說實話我就立刻殺了你。”

青年無所謂地道:“這麽小,就這麽兇?那麽,請動手吧!”

方靈輕不豫道:“你怎麽一點都不怕?”握着匕首的刀緊了緊,與青年僵持片刻,突然間她哼了一聲:“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出來。你是俠道盟派來想偷偷上山,查探我們消息的,對不對?我不吃你烤的魚了,你現在就回去吧!”

青年道:“怎麽?你不殺我?”

方靈輕道:“我答應過我娘,不可以殺你們的人。”頓了頓又道:“況且,你這人好像還挺不錯的,我也不想殺你。”

放下匕首,但她沒有放下左手抓住的蛇,輕輕撫摸了一下小蛇緋紅色的尾部。

青年則在聽見她這句話時,眉間浮現出疑惑:“你娘不準你殺我們?”略一思索,倏地恍然大悟:“你剛剛說令尊令堂常常争吵,最近吵得尤其厲害,是因為這件事在吵嗎?令堂不是造極峰的人?”

方靈輕繼續輕輕撫摸蛇頭,不再言語。

青年遂繼續問:“那你如此聽令堂的話,看來令尊令堂之間的争執,你是覺得令堂說得有道理,所以站在她那一邊咯?”

方靈輕依然沉默,隔了有片刻,這才搖搖頭道:“我沒覺得我娘的話有道理,但她是我娘啊,我怎麽能不聽她的話?”

青年道:“那你是覺得令尊的話有道理?”

方靈輕蹙着眉細想了半晌,仍然搖首道:“他的話……好像也不是全有道理?”

青年道:“哦?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選擇聽自己的話?”

方靈輕一怔,顯然沒明白青年的意思。

青年驟然又笑。

這一次的笑是大笑。

方靈輕不悅道:“你笑什麽啊?”

青年笑道:“我想起了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你們乍一看本來差別甚大,可現在我倒覺得你們倒還有些相似之處。”停頓微時,旋即正色道:“我家有很多長輩和兄弟姐妹,他們說的一些話,做的一些事,我都很不認同。所以我才常常離家,想獨自到江湖上走走看看,尋找我心中某些疑問的答案。你如果覺得令尊令堂的話都沒有道理,那為何不也認真想想究竟什麽才是對的?”

方靈輕聽罷注視他半晌,也不知是否真在思考,遽然哼了哼道:“花言巧語!但我才不聽你這些呢,我也不要想那麽多,我爹娘對我那麽好,我聽他們的話本來就是應該的。你不許再挑撥我和我爹娘的關系。不然就算我不能殺你,我也會想其他辦法對付你。”

青年嘆息一聲,驟然話鋒一轉,道:“你很喜歡這蛇?”

方靈輕有點舍不得把小青蛇還給他,道:“它好漂亮啊。”

且似乎比普通的蛇更有靈性。就這麽一會兒,它察覺出方靈輕對它的善意,已溫順了許多。

青年道:“這不是我的蛇,你喜歡就養着吧。它有一個喜歡自己的主人比較好。”

話落一轉身,驀地掠在空中,身與風俱行,幾乎瞬間就不見蹤影。

而林中傳來他的聲音,聽來甚是遙遠。

“希望你以後看見這條蛇的時候,能偶爾想想我的話就行。”

——好厲害的內力和輕功!

方靈輕望着前方空中片片落葉,聽着這陣如風如浪的悠然語音,心下大奇:此人的武功比自己強得多,剛才絕不可能那般輕易就被自己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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