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開誠布公

城南臨風酒樓二樓雅間。

沈曼坐在窗邊,正好看見樓下春風裏的一株綠梅樹。

二月春漸暖,梅花反而亦逐漸凋零,已落了一半在地。此情此景,令沈曼不由自主地想到先前不久危蘭吹奏的那一曲《梅花三弄》,自然而言又接着想到方靈輕唱的那一首《怨歌行》——好曲子,好詩歌,縱使是到現在,她已猜出她們兩人吹奏此曲與吟唱此歌的目的不純,她也依然如此認為。

她的目光不由得投向方靈輕。

方靈輕剛把袖中的紅尾青蛇“弓弦”喚出,讓它爬到了桌上,她一邊悠悠閑閑喝着桌上的茶,吃着桌上的點心,一邊與弓弦玩耍,偶爾看看窗外的風景,顯然沒有要與他們說話的意思。

沈曼與姚寬也只有沉默不言,同時離那條小蛇遠了一點。

直到半晌過後,她們看見出現在樓下梅樹旁的危蘭。

危蘭勝了那黑衣人,遂按照之前與方靈輕的約定來到這家酒樓。上樓梯,進了雅間,只見方靈輕正眉開眼笑看着她,道:

“蘭姐姐,我就估摸你差不多這時候過來。諾,這兒的桃花糕很好吃,你過來嘗嘗,我特意給你留了兩塊。”

危蘭露出一個淺笑,上前道了謝,随即轉而面向沈曼,則又致了歉。

為自己之前易容扮成陌生客人欺騙沈曼而致歉。

沈曼已在這段于她而言極為漫長的等待時間中想了許久,終于思考明白,此時搖搖頭,嘆息道:“我剛才只是很喜歡你們吹的曲和唱的歌。縱然你們剛才的身份是假,曲和歌總是真的。”

危蘭道:“多謝你諒解。”

她坐了下來,坐到了方靈輕的身旁,伸手摸了摸小蛇的頭頂——自她進門看到在桌上歇息的弓弦起,她想撫摸它的心便一直蠢蠢欲動,這會兒終于如願,她才對姚寬與沈曼道:“那麽接下來,我們就開誠布公,彼此都說真話吧?”

沈曼略一思索,點頭。

姚寬見她點了頭,自然也沒有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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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蘭道:“好。那麽我們先說。”

旋即,她遂将初見沈曼之時察覺到她話中有疑點,因此與方靈輕一同前去繁園尋找姚寬,途中遇到嚴彬這一系列的事,全部講了個清楚明白,語速不急不緩,娓娓動聽。

姚寬道:“所以,你們到繁園也是為了找我調查郁公子的死?”

危蘭說完了話,先拿起了方靈輕給她留的那兩塊桃花糕,開始吃了起來——若是以往,她絕不會在與人對話之時吃任何東西。

然而如今此刻,一來,她不想辜負朋友的心意。

二來,她也确實想嘗嘗這桃花糕的味道。

想做的事就做好了,她不願再嚴格遵守每一項所謂的規矩。

這是她現在的改變。

她吃完了手上這塊桃花糕,這才問:“郁無言就是白行,對嗎?”

這話雖聽來是詢問語氣,但她心裏十分肯定,這個推斷不會有錯。

姚寬不出聲,但也的确未說否。

危蘭道:“那我來做一個猜測吧。”

姚寬道:“猜測?”

危蘭道:“自兩年前,郁無言被逐出了如玉山莊,就此與郁家斷了關系。以他心性,除非有必要之事,恐怕不會輕易前來廬州——這個幾乎到處都是郁家人的地方。而他來到廬州之後,與你故友重逢,在和你的聊天中告訴你,他來到廬州要做的那一件必要之事——就與折劍錄有關。因此在他離世之後,你為完成他的遺願,才待在了嚴彬的身邊,欲要想辦法進入嚴府,奪取折劍錄。”

她停了停,端起桌上一杯茶,抿了一口,才又續道:“沈姑娘想來亦是如此打算。今日我才進醉紅坊時,曾詢問過一位小厮,他說廬州百花會有一項風俗,便是在當地所有秦樓楚館的姑娘們當中評選出一名花魁,而這名花魁會被送去參加官府的宴會,在宴會上為衆官吏彈琴唱歌,得到大筆賞銀。嚴彬雖無官職在身,但憑他的身份,這種宴會定然也會邀請他。沈姑娘明明已被贖了身,卻還順水推舟答應留到百花會那天,就是為了成為花魁,以便與嚴彬接觸,再想辦法進入嚴府,是不是?”

姚寬與沈曼果然都未反駁。

兩人看向危蘭的眼神中甚至多了一點佩服。

危蘭道:“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沈姑娘決定在織夢樓裏留下來,留到百花會那天,是郁師兄被殺害之前的事。以郁師兄的武功,他還活着的時候,闕淮湖不可能是他對手,沈姑娘又何必非要進入嚴府幫他的忙呢?”

方靈輕突然插話道:“不管這是為什麽,現在闕淮湖和嚴彬知道你們的目的了,就算百花會那天你能成為花魁,能到在官府的宴會上見到嚴彬,他也不可能再帶你回嚴府,給你偷折劍錄的機會了。”

不但沈曼不會再有這個機會,姚寬同樣也不會再有接觸嚴彬的機會。

姚寬明白:

——這一切都是自己昨日的失誤所造成的。

方靈輕接着道:“現在,你們不能完成郁無言的遺願,那你們一定很想為郁無言報仇了?而你們要麽知道殺害郁無言的兇手是誰,要麽至少能夠提供一些線索。可如果你們知道兇手,憑你們的武功,也絕對勝不了兇手;如果你們不知道兇手,憑你們的腦子嘛……恐怕也查不出來。那還不如把線索告訴我們,你們說是不是?”

相較于危蘭的委婉言辭,方靈輕的這番話可有些給姚寬與沈曼紮心的感覺——她本來也沒想過要顧忌他們的感受。

一滴淚緩緩從沈曼的眼角落了下來,繼而她再也抑制不住,低首大哭。

很少會有女孩子當着別人的面,如此不顧形象地哭泣。

方靈輕神色淡淡,無動于衷,道:“我若是說對了,你哭也沒用啊。”

危蘭見狀倒沒說什麽,只是用極柔和的目光看了沈曼一會兒,随而遞給她了一塊手帕。

沈曼擦了擦自己的眼淚,道了一聲:“謝謝。”聲音也是哽咽的:“你們說得對,但害死郁公子的兇手不是別人,是我。他那天若是不是為了來勸我,根本不會遇到大火……”

危蘭道:“尋常火災,郁師兄不可能逃不出去。所以這與你無關,你不必如此自責。”

沈曼搖頭道:“不,不是的。郁公子早在好些天前已經受了傷,是很嚴重的內傷。所以,那晚他剛剛到了織夢樓,見有人找我的麻煩,與那人打了一架,看似輕松,其實耗費了他極大的體力。他确實有可能……逃不出火海……”

危蘭與方靈輕都吃了一驚。

這是她們聽到現在,所聽到第一件出乎她們意料的事。

那場大火将郁無言的屍體燒得不成樣子,因此根本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他原來早已受了重傷。

他竟早已受了重傷?

危蘭稍一沉吟,看向姚寬,問道:“若我所料不錯,闕淮湖所說的其他折劍錄,都是郁無言所奪。而他之所以會受重傷,也是因為此事?”

縱使郁無言武功再強,為奪取折劍錄,而數次面對多名高手的攻擊,又怎可能始終毫發無損?

姚寬點了點頭,喟然道:“你們剛剛已從頭說起,那我也從頭說起吧。”

從頭說起,則又要說到五年之前。

向懷調查的結果絲毫不錯,沈曼确為姚寬恩師沈邑的獨生女兒,在五年之前本也是一位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豈知世事難料,一場冤案,在瞬息之間讓她家破人亡。

原本,她與她的父母一樣,都應是死囚犯裏的一員,然而讓她幸運地繼續活在這個世上的,是她那張臉。

讓她不幸地有了更痛苦遭遇的,也是她那張臉。

她的仇人魯泰愛她美貌,随便找了一個姑娘替換了她的身份,卻将她接到了自己府中,欲納為妾室。她本想一死了之,又實不甘心,是以假裝屈服,暗地裏藏刀在身,只想趁着對方不注意,給予對方致命一擊——只可惜最終功虧一篑。

魯泰氣急之下,剛要下令殺她,一見她臉上的晶瑩淚滴,恍若梨花帶雨,再次忍不下心,思來想去,命人将她送去了妓院。

磨磨她的性子。

妓院——很多女子到了這個地方,都會生起自盡的念頭,因此妓院裏打手們都很有些讓她們不得不活着的方法。沈曼到了這兒,日夜被人看管,從此真的連想死也再死不成了。她被迫接了幾回客,沒有人知道她曾是岳州沈邑沈同知的獨生愛女,也曾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就連姚寬那時也以為她已經死了。

直到一年多後,那家妓院因發生變故而衰敗,她又被老板賣給了別人,輾轉流落到了廬州的織夢樓。

不同的妓院又有何區別?一樣不會有任何自由。她只能時常打開自己房間的窗戶,沉默地望着樓下大街兩旁搖曳飛揚的楊柳,望了一年又一年,望到了今年二月初的某日,她忽然望見那柳樹旁走過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

不知是否果真有天意巧合,那日正在街上行走的姚寬也正好在那一刻擡起了頭,望見了高樓窗邊的女子。

姚寬合了一會兒眼,回想起那日他見到沈曼的情景與心情,嘆道:“我當時像瘋了一樣地沖上樓找到她,與她說了許久的話,才知道……才知道她這些年的遭遇……我本想立刻帶她離開那裏,可惜我身上的銀子卻是不夠……”

方靈輕截道:“你的武功雖然不太行,總要比普通人強上許多,幹嘛還要花銀子贖人,直接帶她走不就是了?”

姚寬臉上出現愧色,并不做聲。

沈曼道:“我來說吧。這并不怪他。他要帶走我不難,但帶走我之後,織夢樓必會找人與他為難,除非我們立即離開廬州,再到別地隐居。可是……可是他那時正在幫嚴彬培育天牡丹,他不能離開廬州。”

危蘭道:“天牡丹?”

姚寬道:“那是一種傳說中的奇花,開花之時每片花瓣皆呈不同顏色,宛若天之彩虹。而若有人在它開花後的半個時辰之內服用了它,它就能治你的百病,能解你的百毒,就算你本是健康之人,也能增加你至少二十年的壽命。”

方靈輕道:“世上真有這樣的花嗎?”

姚寬道:“傳說中是有,我也知曉它的培育方法,但究竟能不能培育成功,那就說不準了。嚴彬答應我,若是我能給他培育出此花來,就可以給我任何我想要的賞賜。我說我不要什麽賞賜,我只想到時候跟在嚴公子身邊,在嚴府做一點事。”

所以天牡丹并不重要。

借此機會進入嚴府,才是姚寬最重要的目的。

危蘭明了道:“那時候你已經見過了郁無言,知道了他受重傷的事?”

姚寬道:“若在平時,闕淮湖的确不會是郁公子的對手,但他當時那麽重的傷,欲再闖嚴府,恐怕……恐怕……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讓他遇到危險。所以,他想要的東西,我想試着幫他拿到。”

方靈輕好奇道:“折劍錄到底是什麽?”

姚寬長嘆一口氣,道:“昨日我不能告訴你們實情,只因我原以為俠道盟裏除了郁公子之外,別的人都是一個樣,天生帶着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可或許……或許你們也是不同的吧……”

方靈輕當即“欸”了一聲,沖他搖搖頭,道:“我可不是俠道盟的人。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是俠道盟的人。”

姚寬聞言愣了愣,甚為疑惑。

危蘭笑道:“輕輕只是我的朋友。”

姚寬恍然颔首,接着道:“但危姑娘你是俠道盟的人,那你就應該知道,你們俠道盟裏有一把劍。”

作者有話說:

之前本來說不打算簽約,但前些天被編輯主動站短問了要不要簽,我就又有點心動,所以還是簽了……主要是想讓這篇文被更多人看到。

武俠這個題材現在很冷,不穿越不重生不搞什麽熱門元素的傳統純武俠更是冷中之冷,但它永遠是我的白月光。

所以無論如何,無論有多少人看,我都會好好寫這篇文,好好寫一個我心中的江湖。當然如果能有更多人看,更多人喜歡,那我就更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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