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值與不值

——我還未曾跟郁公子道謝。

這是前日,沈曼所說的引起了危蘭懷疑的一句話。

沈曼的的确确未能來得及與郁無言道謝。

這是她的心結。

當晚郁無言進了她房間,與她獨處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勸她盡快離開此地。她沉默地看了眼前的恩人好一會兒,見他臉上雙頰漸漸浮現出的那一種病态蒼白,什麽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而她不走,郁無言也不能綁了她走。

兩人就這般僵持了片晌。

窗外冷月流光,無聲無息,直到他們同時聽到門外走廊陡然有人大叫:

“着火了!”

郁無言雙眉一皺,極快地沖出了房間。

大火不知究竟是從何處燃起,帶着滾滾的濃煙,迅速蔓延,空氣裏逐漸生起灼熱之感。在織夢樓裏的大部分人,不是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歌女樂妓,一見如此大火,都吓得手腳發抖,只顧瘋狂尖叫着往外逃離,有人不小心撞倒燈燭,以致火勢更加兇猛,更難收拾。

沒有逃的只有兩個人:

——郁無言。

他要救火,更要救人。

——沈曼。

既然前者未走,她再害怕,也不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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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厲害的大火,這麽多仍在火海裏的人,僅靠郁無言一個人來救,絕不容易。剛将一位在擁擠中跌倒昏迷的姑娘攔腰抱起,直接從樓上窗戶跳到大街之上,将那姑娘拜托給路人照顧,再一躍而起,又從街面掠到樓上——這幾個在往日對于郁無言來說極其輕松平常的動作,卻在此刻牽動了他的內傷,他不由得咳嗽了好幾聲。

在火煙中咳嗽了好幾聲。

煙氣吸進了他的肺部,讓他越發感覺到窒息,他不禁低聲自語了一句:“怎麽還沒來?”回首見沈曼竟還在原地待着,甚至想要上前來扶他一把,他便又罵了一句:“你怎麽還不走?”

一截房梁霍地在火中落下,“砰”的一聲落到他們中間。郁無言正要跨過熊熊燃燒的橫木,穿過仿佛赤龍飛舞的烈火,将沈曼救走,忽聽一樓大堂響起了陣陣腳步聲。

——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主動走進織夢樓?

他側首向樓下望去。

不止一個人。

是十來個身着勁裝、腰佩刀劍的年輕人,同時間進入火海,旋即往四周分散,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直接往樓上走,身法迅速,見人就救,越燒越大的火竟根本不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

郁無言忽然地笑了。

那是一種格外歡喜歡愉的笑,從他眼裏透出來,随而只見前方有三人施展輕功在火煙中飛掠,似乎立刻就要飛來此地。

他一轉身,道:“馬上就有人來救你。我懶得見他們。”

話落,他又一咳,人則眨眼不見。

這就是沈曼最後一次見到郁無言的全部過程。

這一段回憶,她當然極為詳細地敘述。

危蘭聽罷,略一思索道:“郁師兄最後不是走了嗎?”

沈曼搖首道:“他沒走。我親眼看見,他去的方向是樓上。樓上還有人,我猜他應該還是去救人。”

危蘭道:“那你……”

沈曼道:“我嗎……我的确很快被人救了,救我的人也是俠道盟裏的弟子。我心中雖還擔心着郁公子,但也知曉我繼續留在這兒也幫不了什麽忙,只得跟着那人離開醉紅坊。誰知途中突遇好幾截房梁橫木從樓頂掉落。那人原本拉着我手臂,危急之下立刻松開,避到一旁,而我則被橫木砸中,暈了過去。之後發生的事,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直到我醒來後,才聽人說,幸好恰在我暈過去之時,又有幾名俠道盟弟子路過,他們一起救了我出去。我是幸運的,可郁公子他……”

正是那幾截房梁橫木,不但砸中了沈曼的頭,将她砸到昏迷;也砸中了沈曼的臉,讓她從此毀容。

可謂是相當不幸。

然而最令她傷心難過的,仍是郁無言的死。

現場裏又陷入片刻的安靜,連窗外吹過的風也輕得毫無聲息,幾片風中落葉慢悠悠落到她們右手邊的桌上,而小蛇“弓弦”早已從方靈輕的右臂爬到了左肩。

他們的對話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到現在才算雙方都徹底把自己所知道的事給敘述完畢。

危蘭忽地道了聲:“輕輕。”

方靈輕道:“嗯?”

危蘭緩緩起身,方靈輕見狀猜測她還有話要跟自己說,遂也跟着站起,跟她走到了一旁。

雅間的空間并不算太大,屋中的布置自也不算多。一張桌,幾把椅,以及一扇繪着青綠山水的屏風。兩人到了屏風的另一邊便停下,只聽危蘭低聲道:

“我可以問一問你,這幾日都住在廬州什麽地方嗎?”

從前夜她們兩人相識起,連續這兩天的清晨,皆是方靈輕親自來尋危蘭。至于方靈輕自己的住處,她始終未告訴任何人。畢竟是在俠道盟的地盤,造極峰的人輕易暴露了自己的居住地點,實在太過危險——危蘭明白這點,因此之前她也一直不曾打聽過此事。

此刻她卻問了。

必有特殊原因。

方靈輕想了想道:“你擔心闕淮湖知道自己中計之後,會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姚寬和沈曼的下落,他們住客棧不安全,所以你想讓他們住在我那裏去?”

危蘭道:“你也可以不答應。”

方靈輕道:“你為什麽不帶他們去郁家住?”

危蘭道:“我還沒有想好,究竟要不要把‘折劍行動’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她臉上的神情隐約地露出了幾分罕見的彷徨。

從昨晚到如今,她的腦子一直有些亂。

方靈輕道:“我是不想答應。”

危蘭道:“好,我另想辦法。”

這話說得很是平和,她的确完全沒有強求對方必須答應自己的意思。只是話落以後,她依然伫立原地,端詳了方靈輕一會兒,并未打算移步。

方靈輕笑道:“蘭姐姐,你還要問我什麽嗎?”

危蘭道:“我有些奇怪。”

方靈輕道:“奇怪?”

危蘭道:“你好像很不喜歡姚寬和沈曼?”

方靈輕倚在了那面屏風上,笑道:“我有必要喜歡他們嗎?”

危蘭道:“當然沒有。所以我有些奇怪,你為什麽對我很好?”

換句話說,她只是好奇方靈輕選擇朋友的标準。

方靈輕道:“我好像早就對你說過了啊,不管是誰,只要對我好的,就是我心裏的好人,我就對她也好。”

危蘭道:“我自然記得你說過的話。不過……剛剛在醉紅坊,姚寬一開始也準備冒着生命危險來救我們,這不算對我們好嗎?”

方靈輕道:“可最後,并不是他們救了我們,而是我們想出辦法救了他們。”她說到這兒,停頓微時,一邊摸着肩上小蛇的尾巴,一邊接着道:“其實我也很奇怪。”

危蘭笑道:“你奇怪什麽?”

方靈輕道:“奇怪他們兩個人,明明一個武功那麽差,一個甚至不會武功,連腦子也都不怎麽聰明,幹嘛還動不動就想着幫別人、救別人——他們做得到嗎?”

她既不能理解這種人。

也不太能看得起這種人。

其實,前夜裏危蘭雖是假裝落入她手,但最初穴道受制卻是不假。她詢問危蘭冒此危險,難道只是為了看一看常三步是不是真的兇手?危蘭則道目的有二,其中之一便是想要套話套出雪融膏可在她的身上——她那時就無法理解危蘭的做法。

然而危蘭的武功智謀均不比她差。

她就不會瞧不起危蘭。

危蘭沉吟道:“我不知道他們心裏的想法。但對我而言,這世上本來有很多事情都是很難的,但不去試一試,又怎麽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呢?”

方靈輕道:“有些事,可以試。有些事,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機會,若真做到了還好,若做不到,恐怕就會付出自己的性命——這值嗎?”

危蘭道:“值與不值,不在別人怎麽看,只在自己怎麽想。如果覺得有些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那無論付出什麽當然都一定要去做,因為不做就不會甘心、不會快樂。但如果覺得沒有什麽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這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那就不做好了。”

她稍稍側首,透過屏風去看另一邊姚寬與沈曼模糊的影子,再輕聲續道:“姚公子和沈姑娘做事的方法确實很欠考慮,但我想,他們會覺得很值。”

這些話,這些屬于她內心的想法,都是在方靈輕詢問了她以後,她才回答。而平時若方靈輕不問,她也不會說。

她只要知道方靈輕從前從來沒有、以後也絕對不會殺害無辜。

她就沒有必要幹涉她這位新朋友平日裏的行事作風。

沒有必要強迫這位新朋友接受自己的思想。

方靈輕默然一陣,繼續靠着這面繪着山水的屏風,阖了會兒眼,腦海中的聲音極是嘈雜——是她父親與母親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一言又是一語地告訴她:

——只有我的話最正确。

——你必須要聽我的話。

方靈輕很頭痛,每每到了這個時候都很頭痛。如果自己可以分裂成兩個人便好了,一個自己只聽父親的話,另一個自己只聽母親的話。可她曉得,即便她這個幻想能夠成真,她的心裏恐怕依然不會對父親和母親的話都完全服氣。尤其是母親曾說過,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怎麽會?

——這世上怎麽會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她猶記得,那一天她仰着頭,問出這句話。

不出意料挨了一頓罵。

唯有危蘭在如今告訴她:

——她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

她的頭好像沒那麽痛了。

危蘭見方靈輕此時神色複雜,有些擔憂拍了拍她肩膀,柔聲道:“你怎麽了?”

這四個字的語氣恍若青山裏的一汪清泉,洗淨了她的煩躁,終于讓她從回憶裏抽離,她睜開眼睛,揚起眉,也展了顏。

然後,她笑道:“我對你很好,也不僅僅是因為你對我好。”

危蘭微微笑了笑道:“還因為什麽?”

方靈輕道:“因為你的話好像都還有點道理,而且從來不逼我一定得聽你的。好吧,就沖你的面子,我可以暫時讓姚寬和沈曼住在我那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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