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關中

一句話, 不同的人聽了會有不同的反應。

拿女郎的這句話來說,顯然是一番好意,雖大部分人都會感激感謝, 但也有少部分武功卓絕之人,不免心高氣傲, 因為覺得對方小瞧自己而生氣。

杜鐵鏡是武功卓絕之人。

但他聞言一點也不生氣。

他只是哈哈大笑一聲,驟然反手握住他背上銅棍,電光石火間便出五招, 一招為“挑”, 一招為“壓”,一招為“揮”, 一招為“轉”, 一招為“刺”,棍影千變萬化, 與刀光六把鋼刀相擊, 不落下風。

女郎安安靜靜在一旁瞧着, 長裙委地,不動聲色,也不上前幫忙, 只看到他那一記“刺”之時,雙眸微微亮了亮。

六名武士與他全力相搏,不禁被銅棍逼得節節後退,其中一人轉眼瞧見一旁宛若瓊花玉樹般靜立的少女,心道陡然生起一個念頭:若自己擒住了這姑娘, 如杜鐵鏡這等自命俠義之輩, 絕對不會不顧忌她的性命。

黃昏日落, 天穹顏色愈來愈暗, 他的右手與手中刀在将要來臨的夜色裏悄悄那麽一轉。

已向女郎攻去!

這一招極快,他相信杜鐵鏡來不及阻止,眼看鋼刀就要架上女郎脖頸,她依然動也不動,身前明光一亮!

那是藏在女郎鬥篷裏的一把劍。

但他以為他看見的是一道閃電。

破開烏雲的一道閃電,比他的刀還要快要快上數倍,只聽“當”一聲,刀劍交擊,那人虎口一痛,女郎則一旦出劍,不再停頓。

直到那人倒地,女郎收劍入鞘,卻始終伫立原地未動。

杜鐵鏡側頭看了她一眼,揚聲贊道:“好劍法!”說話間,他的銅棍虎虎生風,也将餘下五人全部擊倒在地。

女郎這時方微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杜前輩不但棍法超群,劍法也如此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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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鐵鏡道:“我沒有使劍法。”

女郎道:“前輩的棍法裏有劍法的影子。”

而且,還有一點點令女郎熟悉的感覺。

她不知這種熟悉感覺從何而來,只道自己本就是學劍的,自幼見過的各類劍法不計其數,或許從前偶然也曾目睹別人使過這套劍招,便不再細想。

杜鐵鏡道:“你眼光不錯。不過天下武學本就是一家,棍與劍也無差別。”又道:“現在你可以去追人了。”

女郎道:“前輩近日的敵人應該不止他們六人吧?”

杜鐵鏡道:“從何看出?”

女郎不言,目光凝望向杜鐵鏡身上幾處舊傷再一次滲出的鮮血。她方才已從對方的棍法中猜出了對方的身份,但此人既是大名鼎鼎的大俠杜鐵鏡,那能讓他受傷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杜鐵鏡笑道:“這些天是打過太多架。”話落,稍一頓,旋即将他那雙威嚴有神的虎目投向那六名刀者,道:“最近來殺我的人一撥接着一撥,目的卻并非全都相同。若是為了……那該殺!但你們,應該是為了另一個目的吧?那我可以饒你們一命。都走吧!不過,下次如果讓我碰到你們作惡,我可就不會留情了!”

那六人眼見奪物無望,此時只求保命,此時當然忙不疊地離去。

女郎倒不問這些人要殺杜鐵鏡究竟是為何目的,她對杜鐵鏡聞名已久,敬仰已久,自是相信他的人品,只道:“前輩現在需要療傷。若前輩信得過我,我可以為前輩護法。”

杜鐵鏡道:“你現在要做的事,不應該是去追那名殺人兇手嗎?”

女郎道:“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事事都分輕重緩急。那人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而且,我猜得出,他大概會前往何處。如今,前輩的傷更要緊。”

杜鐵鏡聽到這兒,不再拒絕她的善意,終于道一聲:“多謝。”欲要回洞運功療傷之際,最後又問了句:“姑娘高姓大名?”

女郎道:“我姓危,單名一個蘭字。”

杜鐵鏡聞言神色忽變:“危門危蘭?”

危蘭見狀颌首道:“我是危門的人,有何不妥嗎?”

杜鐵鏡盯了她有頃,喃喃道:“是,危姑娘是用劍的。可是,你若是危蘭,那她又是誰?”

危蘭道:“她?”

杜鐵鏡道:“兩日前,我在武昌城外的一家路邊小店裏,遇到過一位年輕姑娘。她的武功很是不錯,腰間還系着一個黑色陶埙,我早就聽說在江湖中,腰間系埙,是俠道盟烈文堂主危蘭姑娘的标志,又因我是在荊楚地界遇到的她,所以這才将她當做了你。”想了一想,又道:“我知道危姑娘你是使劍的,但她當時雖是用一雙手掌與人作戰,掌法亦似劍法。”

危蘭訝道:“武昌城外的小店?”她沉吟了會兒,“杜大俠說的人,可能是我的朋友。”

杜鐵鏡道:“哦?”

危蘭道:“我曾與一位朋友約了兩日前在那家小店見面,但因我臨時有事,未能赴約。她若帶了一只陶埙,那應是我送她的東西。”

至于武功,方索寥昔年本也是劍法大家,後來棄劍練掌,但所創“枯榮手”“繞指柔”等絕學,依然融合了許多精妙的劍術在其中——這點她當然就沒和杜鐵鏡細說。

杜鐵鏡道:“沒錯,她當時也說她在等她的一位朋友。”随而輕松一笑:“既然她是你的朋友,那我就沒什麽好擔心了。”

危蘭道:“前輩原本在擔心什麽?”

杜鐵鏡一邊将那日發生的事詳細明白地說了出來,一邊再次進入雪洞,待話說完畢,他人已盤腿而坐,微阖雙目,開始運功療傷。

既然危蘭已說過要為他護法,他就放心大膽,将全部信任交給了對方。

因此,他便沒有看見,在他話落以後,危蘭眼底閃過的幾分猶疑。

而危蘭略一躊躇,見杜鐵鏡已然入定,遂也不再出聲打擾他,自去洞外用長劍砍了些枯木,抱回洞內,将它們堆在一塊,用火折一點。

紅豔豔的火光瞬間便在危蘭與杜鐵鏡的身邊燃起,雪洞變得溫暖了許多。

危蘭望了一會兒火堆,忽然擡起右手,壓低聲音,用了一種極是輕柔的語調道:

“鳴镝。”

一條小藍蛇從她的袖子裏鑽出來,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她微笑了笑,腦海中閃現出它第一任主人的模樣。

與方靈輕不見面已有一年零七個月之久,而她們初認識之時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說來也不過只有數天。令她們兩人始終都記挂着對方的原因,一者,可能是因為當初她們那數天的相處太過投緣,可謂傾蓋如故;二者,則是因為在分別的這段歲月裏,她們寄給彼此的那一封封不曾斷絕、但只談閑事的書信,才讓她們發現:

——原來她們相同的興趣愛好有那麽多。

除了喜歡相同的動物,喜歡相同的音樂,她們所愛讀的文章書籍,所愛看的古人字畫,也大都差不多。

偏偏她們的某些觀念與處事方式不一樣。

這沒什麽不對。本來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風,在危蘭看來,只要不去傷害無辜,那一個人想要活成什麽樣,都是可以随意的。

危蘭知道,方靈輕熱愛自由,讨厭麻煩。與她無關的事,除非她生起了強烈的好奇心,不然她一般都作壁上觀。

是以,她十有八九不會前往黃牛樓,替杜鐵鏡送那樣東西。

危蘭能夠理解方靈輕。

可是……杜前輩能夠理解輕輕嗎?

洞裏的大紅的火堆燃燒了許久許久,洞外滿地的晶瑩,分不清是月光還是雪光。

杜鐵鏡終于睜開了他的眼睛。

他道:“這蛇挺漂亮。”

危蘭笑道:“杜前輩也喜歡蛇嗎?”

盡管危蘭養蛇都是在私下裏養,但偶爾還是會被人看到。今時不同往日,再也不會有誰在烈文堂的危堂主面前說“只有邪魔歪道才會養蛇蠍毒物”這種話,然而,每每當他們看到危蘭手中的寵物蛇之時,眼中難免會有一點驚訝與嫌棄流露出來。

杜鐵鏡顯然是個例外。

但杜鐵鏡又搖了搖頭道:“不算喜歡。只是它長得确實不錯,和一般的蛇不一樣。”

危蘭聽罷低首,撫摸了會小蛇,突然話鋒一轉:“我的朋友恐怕不會去黃牛樓。”

杜鐵鏡正要起身去洞外望望天色,聞言雙眉一皺,神情登時凜然,火光映照着他那一張古樸而嚴肅的臉,他沉默了良久,窄小的雪洞裏沉靜了許久,霍然,他又笑了。

是很無奈的笑。

他卻沒有絲毫憤怒:“你的朋友本來也沒答應我。是我當時硬将東西塞給了她,她就算不幫我的忙,我也怪不得她。”又問:“現在你能聯系得到她嗎?”

危蘭道:“從前她還在她家中時,我常與她通信,但最近她出門辦事,我并不知她的去向。不過,請前輩放心,只要我一旦能聯系到她,便立刻告知前輩。”

杜鐵鏡長嘆一口氣,抱拳道:“那就有勞了。”頓了頓又道:“江湖之中,其實聰明人不少。遲早會有人查出那樣東西現在已不在我的身上,所以你最好也讓你的朋友小心一點。”

危蘭道:“多謝前輩提醒。”

杜鐵鏡道:“可是,你今日要追的那名殺人兇手,你不再追了嗎?”

危蘭思索有頃,道:“我想,那人大概是去了關中,所以我現在也打算去一趟關中。我會在路上盡量想辦法與我朋友取得聯絡。”

杜鐵鏡道:“關中?”

危蘭道:“那人名喚鄧池,是造極峰滕六堂的子弟。近日俠道盟查到消息,滕六堂有大批成員不知為了何事前往關中。前輩您應該知道,本盟留家堡的總部便是在漢中府,我們擔心造極峰欲對留家堡不利,因此前些日子,本盟地黃門的師兄擒了一個滕六堂的弟子,想要問出他們的目的,卻被他逃脫。而就在他逃跑的路上,他曾挾持了一名無辜百姓,又将那名百姓殺害,所以這件事,我便不得不管。”

俠道聯合盟二門三堂中,地黃門的職責最為特殊。

他們是俠道盟的特別武力部隊。

專門負責對付造極峰的特別武力部隊。

本來,擒一個滕六堂弟子,地黃門根本不需要外援,誰知他們太過大意,以致敵人逃跑,還殘忍地殺害了一名百姓。危蘭知曉之後,遂讓烈文堂參與到此次事件中來。

杜鐵鏡也向來厭惡那些為非作歹的造極峰教徒,聽罷點點頭,道:“好,那我也該走了。”

危蘭道:“前輩現在就要走?”

杜鐵鏡道:“是啊,我還有事。”

危蘭道:“那我若找到我的朋友,該如何聯系前輩?”

杜鐵鏡道:“不必聯系我。你就寄一份信給蘇松的俞副總兵——”停頓微時,苦笑一聲,悵然道:“不,聽說他前些日子被貶了職,已經谪充為事官……總之,你與他聯系就是。”

危蘭終于吃了一驚,道:“您是說……在浙江的俞大猷将軍?”

杜鐵鏡再次拱手道:“危姑娘,多謝了。”

言罷,就此出洞。

他的腳步踩在雪地裏,月色落在他的身上,他漸漸消失無蹤。

危蘭垂目,輕聲對盤桓在她右臂上的小蛇道:“小镝,我們也該走了。”

去關中。

作者有話說:

武俠小說通常分為兩類,一類與歷史緊密聯系(比如金庸梁羽生溫瑞安的大部分),一類完全不提朝代背景(比如古龍的幾乎所有),我個人更喜歡前者。【舉個例子而已,我的水平當然比不上這四位大家。

所以這篇文會有少量的歷史人物出場,但他們的戲份不會多。然後因為這篇文不是歷史小說,所以涉及到歷史的部分會有一些虛構,但肯定會努力尊重歷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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