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信任

“兩日後, 亥初,蛇山,黃牛樓。”

這就是适才杜鐵鏡悄悄對着方靈輕所說的那一句話。

武昌府蛇山黃鶴樓天下聞名, 然而方靈輕還是第一次知曉,那蛇山之上居然還有一個什麽黃牛樓?她思索須臾, 那陣馬蹄聲已越來越近,遂當即一轉身,二話不說, 撿起地上散落的一堆暗器, 雙手一揮一揚,原本只是重傷的二十六人瞬間死了二十五個。

只餘一人, 她封住了對方穴道。

店外, 大批人馬已到。

“喂,那個小姑娘, 這是怎麽回事?”

方靈輕怯怯地回過頭來, 害怕得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剛才……剛才我在這裏避雪, 他們突然扔出來好多飛镖和刀子,那個大漢揮了根棍子,那些飛镖和刀子就都又飛回去了, 然後……然後……”

短短幾句話,她說得結結巴巴,馬上衆人聽得極不耐煩,目光往死人堆裏一瞧,确定他們果真都沒了性命, 也不再跟這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多言, 繼續快馬加鞭, 往前追去。

方靈輕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于風雪之中, 神情漸漸變得冷淡,旋即,打開先前杜鐵鏡遞給她的那個小布包。

共兩本冊子。

兩本封面空白的冊子。

打開它們,上面密密麻麻似乎都是字。

“似乎”的意思是,這其中有一部分的确是她從小就見過學過的中華文字,另一部分彎彎曲曲仿佛符號的東西,她則根本不認識。

方靈輕雙指再一拂,将唯一活着的那人的穴道解開,立刻問:“這是什麽?”

那人鼻息間盡是鮮血的血腥氣味,不由得顫聲道:“我……我不知道。”

方靈輕笑道:“你不知道?那要不要我送你下去,問問你的同伴們,看他們是否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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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忙不疊搖頭,哀求道:“姑娘饒命,我是真不知道,我們都是江湖上的殺手,拿錢幫人辦事的。雇主要我們從杜鐵鏡的身上拿到這樣東西,但這樣東西到底是什麽,我們确實不清楚啊。”他不待方靈輕再問,又補上一句:“而且做我們這種生意的,不能多探聽雇主信息,所以雇主是誰,我們也不知道。”

方靈輕道:“看來不但你們不自量力,你們的雇主也是腦子有毛病。對手既是杜鐵鏡,他是讓你們去奪物,還是讓你們去送死?”

那人垂下頭不語,他們起初接到這個生意之時,聽說杜鐵鏡已經受了重傷——誰能想到重傷的杜鐵鏡仍然有如此強悍的戰鬥力,誰又能想到今天小店裏還會出現這麽一個奇奇怪怪但武藝高強的小姑娘。

方靈輕不再與他說話,霍地再度轉身,小店門簾也驀然一掀,狂風湧進來的同時,剛走進小店兩步的一名高個兒青年見到眼前情景,吓得大叫一聲,就往外跑。

方靈輕只看此人踉跄的腳步,就知他絕對不會武功,只當他又是一個過路百姓,不再理會。

可沒料到那青年才跑了沒幾步,卻又折返回來,隔着門簾,小心翼翼地道:“這位姑娘,請問你……你姓方嗎?”

方靈輕聞言神情一凜,掀簾出了門,打量着對方道:“你是誰?

對方道:“我是來送信的。一位姓危的姑娘叫我來這兒,給一位姓方的姑娘送封信。您應該就是方姑娘吧?店裏那是……那是怎麽了?”

果然是危蘭的筆跡。

分隔兩地的這段日子裏,方靈輕與危蘭通過太多次信,這時她只看一眼信封上的幾個字,已認出必是危蘭所書無疑。她臉上神色瞬間變得輕松了許多,不答青年疑問,反道:“你又沒見過我,你怎麽知道我是那位方姑娘?”

對方道:“那位危姑娘說過您的年紀,還說您很漂亮,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也正是因為方靈輕是這樣一位俏生生的美貌少女,才讓他不那麽害怕——不然,他剛才若是看到別人站在一堆屍體中間,定會認為那人就是殺人兇手。

不過此刻,這青年仍是害怕殺人兇手就在附近,将信送到少女手裏,便匆忙離去,打算前往官府報官。

方靈輕沒管他,眉眼不自覺地彎起,拆開信仔仔細細看了起來,可漸漸地有些許隐約的失落卻出現在她的眉間。

原來危蘭在信中道,她本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前來赴約,臨行前卻突然接到俠道盟命令,有要事須她處理,她只得請了一位專門幹送信差事的信使前來替她表示歉意——至于她要處理的究竟是什麽事,她卻一句不說。她們彼此通信,一直都很默契地不提有關俠道盟與造極峰內部的種種機密。

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了地上許許多多的馬蹄印記,也有不少落到了方靈輕的身上,她滿臉寫着不開心,拿起了挂在自己腰間的陶埙。

不是那只被危蘭随時帶在身邊的雕了蘭花草的黑色陶埙,但做工也甚精美,埙身上雕刻着乃是一條小青蛇。

那是一年前,危蘭寄給她的禮物。

她當初收到此物便很是寶貝,常常把玩。方索寥只當她又喜歡上了一樣樂器,要擄個樂師上山教她,卻被她拒絕。

她早已和危蘭約好,下回見面,讓危蘭教她如何吹奏這陶埙。

因此,此次出門,她才會将此埙帶上。

誰料,想見的人未見到,倒是因為這個陶埙而惹來一個麻煩。

當然是麻煩。

盡管她如今所在的位置距武昌府極近,最多一天時間就能趕到,可她幹嘛要幫一個陌生人跑這一趟?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雖然她要做的這件事,在她看來,算不得十萬火急,她當然可以多耽擱一段時間,再繼續趕路——然而為了與久別的好友見面而耽擱,那很值得;為了給一個陌生人跑腿而耽擱,有什麽好處?即使她現在閑着,她也一點都不想去。

方靈輕幾乎就要把手中的冊子給扔了,腦海中忽然閃現一抹血色。

她剛剛所看到的,杜鐵鏡身上各處舊傷滲出的血。

那個傳說中與人單打獨鬥幾乎未曾一敗的大俠杜鐵鏡竟會受這麽多、這麽重的傷,必是已經歷了數場惡戰。能夠讓他拼了命也要堅持守護的東西,是有多麽重要,而他居然就這樣毫不懷疑地給了自己。

方靈輕的心裏倏然生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如果辜負了他的信任,倒似乎挺對不起他的。

縱然方靈輕明白他信任的不是自己。

但他顯然也是不認識危蘭的,他又為何如此信任危蘭?

這種磊落的信任仿佛一場浩蕩的風向着方靈輕襲來,直接吹到她心裏,令她不禁動容一瞬。

僅一瞬。

一瞬之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定是我最近和蘭姐姐通信太多,被她影響了。”方靈輕低聲對着自己的袖口說話,“她最喜歡自找麻煩,但我才不要做這樣的事。我本來就沒有答應杜鐵鏡要幫他,是不是?小弦,我們出發去關中吧。”

關中,與武昌相反的方向。

方靈輕将兩本寫滿了古怪文字的書冊揣進自己的懷裏,于雪中啓程。

大雪甚是神奇。

它可以讓原本多姿多彩的天地都變為一種顏色。

兩日後,冷冰冰的黃昏,一座覆滿了白雪的不知名野山之中,挂着冰霜的枯樹雜木掩映着一個小小雪洞,洞中漆黑一片,杜鐵鏡憑着多年來在深夜趕路時所練出來的目力,給自己身上的傷重新換藥包紮。

——離酉初大概還有兩個時辰了。

換完藥,他靠着洞裏石壁,盤腿而坐,運動調息,心中不免思緒紛紛:當年與師兄在黃牛樓一別,至今是有多少載了?若不是擔心那兩本冊子落入別有用心之人的手裏,自己無論如何都是該去見師兄一面的。幸好,再等兩個時辰,若無人來打擾自己,自己的功力必可恢複到九成,到時便去浙江一趟吧。

可惜,人生總是不如意居多。

他不希望有人在今日來打擾自己,偏偏就是這個時候,在洞外一片白雪中,一個穿着灰色衣袍的身影突然出現,太過顯眼。

他奔跑時所施展的輕功,也太過顯眼。

杜鐵鏡生平最不喜歡像縮頭烏龜一般躲躲藏藏,心道此人若果真是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而尋到此處來,那自己就立刻出洞,與他打上一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下一瞬卻見此人四處張望,眼神裏竟透露出一種恐懼。

他不像是找什麽人。

反倒像是在躲什麽人。

且一邊走,一邊銷毀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足跡。

杜鐵鏡眉宇間露出疑惑,伫立原地,直到目送他漸漸消失,記清楚了他離去的方向路線,過得須臾,冬風再次吹落幾片枯葉之時,他又看見第二個身影出現。

那是一名身着綠裳、披着雪白雲紋鬥篷的少年女郎,眉目姣好,神态幽靜,約莫十八九歲的年紀。

恍若是白茫茫風雪中盛開的一朵花。

這樣美貌端靜的千金閨秀,應該待在有溫暖地爐的金樓玉屋裏調香弄琴才對,出現在這荒郊野嶺之中實在奇怪。杜鐵鏡心裏如此想着,将注意力都放在了這位姑娘身上,過得片刻,忽耳聞一陣足踩松葉之聲,他才倏地意識到:

——竟然又來人了。

這次,還不止一個人。

這次,終于是他認識的人。

——沖着自己來的人。

那是六名腰佩鐵刀的男子,一身勁裝,均是武士打扮,看見雪中的女郎也吃了一驚:“你是誰?來這兒做什麽的?”

這兩句問話的口氣都不算好,但女郎似乎并不生氣,溫聲答道:“我來這兒找一個人。敢問諸位來此地何事?”

——找人?

那六名男子聽得此言,互相瞧了瞧,正要問一句“你是否也是來尋杜鐵鏡”的,只聽得不遠處一個渾厚嗓音響起:

“他們是來殺我的。”

一個偉岸得仿佛就似一座山的中年漢子大步從雪洞裏踏出,旋即站定于天穹之下,并不瞧那六名男子一眼,只看着那女郎道:

“姑娘,你要找的人是否三十來歲,穿一身灰衣?”

那六名男子被他漠視,也不敢發作;本打算一擁而上,先制服了他再說,卻又被他此刻的氣勢給震懾住,皆在心底裏嘀咕:難道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而那女郎微微一笑,颌首道:“閣下見過他嗎?”

杜鐵鏡道:“你找他是為了什麽?”

女郎道:“兩個原因。一,他殺了一名無辜百姓,我要抓他正法;二,有一件事,我需要詢問他。”

杜鐵鏡道:“無辜百姓?這是真的?”

女郎道:“是。”

杜鐵鏡聽罷再次凝視起這名女郎的眼睛,如水波月光一般的清澈無暇。他霍然道:“好,我相信你。他剛剛往那條路走了——”說着伸手一指,“我剛才觀察過你走路的步伐,你的輕功應該很好,肯定追得上他,去吧!”

女郎道了一聲:“多謝。”

然而她的腳步不動。

杜鐵鏡道:“你懷疑我給你指的是假路?”

女郎微笑着搖搖頭道:“足下相信我,我也相信足下。但是,我現在不能走。”

杜鐵鏡道:“為什麽?”

女郎道:“你的傷不輕。他們如果要殺你,你恐怕會有危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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