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雪中小店

十一月的天已極是寒冷, 蒼穹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飄落小雪,如一粒粒晶瑩的鹽,落在人們的發梢與雙肩之上。

此乃城外一條官道, 每日皆有許多行人往來,因此一家能遮風擋雨、供人喝茶歇腳的路邊小店, 開在這裏,自然會有相當多的客人來照顧店裏的生意。小店內一個老板,還有兩個年輕的小夥計, 正忙裏忙外, 給客人們端茶倒水。

卻就在一名夥計剛剛放下他手中茶壺,擡起頭之際, 風掀起門簾, 他無意間往門外一瞧,登時眼前一亮。

那是一名身着淺杏色上襖與橘紅色長裙的少年女郎, 臉上雙頰顏色也宛如初升的朝霞, 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

顯然是白茫茫風雪中的一抹豔。

她進了小店, 就頓住腳步,并未去桌邊坐下——只因店裏每一張桌子邊上都坐滿了人,大家熱熱鬧鬧地喝酒聊天, 她根本就找不到一個空位子。

那夥計立刻迎了上去,笑着解釋道:“真不好意思,姑娘,我們店裏今天的客人已經滿了。要不勞煩你再走一段路?前面路上還有一家小店呢。”

若是尋常百姓聽了這話,縱然不悅, 也只有要麽無奈離去, 要麽央求與人拼桌。那少女聞言卻是不答, 沉吟微時, 遂走到一張桌邊,從自己的荷包裏摸出一錠銀子,放在這桌客人的面前。

三名客人都一呆。

她道:“你們都讓一讓,我要坐這裏。”

這是一錠很大的銀子,供普通百姓人家生活很長一段日子。

三名客人都愣了好一會兒,其中一人欲要開口對少女說什麽話,卻驀地被另一人拉住,他們竊竊私語了片刻,這才拿起那錠銀子,去往了鄰桌。

鄰桌原本已坐了四人,而此刻再加上他們三人,那就是七個人圍坐一起,桌子又不大,其實甚是擁擠。

少女不管他們,在夥計前來詢問她要些什麽酒食時,問道:“有桑葚酒嗎?”

那夥計道:“姑娘,這大冬天的,哪來的桑葚啊?”

少女道:“我就知道你們這種小店肯定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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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着遂将右手始終提着一個酒壇放到了桌上——冬天不會有桑葚,但春天釀成的桑葚酒則可以存放到冬天,滋味更加美妙。

她接着道:“那就随便上幾樣點心,再拿兩個空酒杯過來吧。”

那夥計道:“兩個杯子?”

少女點點頭。

這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千金,那夥計不敢得罪,趕緊依言去了。

小店盡管簡陋,但四面土牆畢竟能夠遮擋風雪,又有一盆炭火在小店的中央燃燒,生起些許火紅暖意漸漸傳到店裏每一個角落。少女吃着點心,偶爾喝一杯自己帶來的桑葚酒,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期間,也好幾次來了新的客人,想要進店避雪歇息,卻被夥計以“店裏客滿”的理由給打發走了。

直到門簾再一次被掀開。

又一位新客人出現。

那是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颌下一縷長須,相貌給人一種古樸之感,身着褐色布衣,背上負了一根甚是粗重的銅棍,登時吸引了店內所有人的目光。連少女也同樣停下了咀嚼點心的動作,側頭一瞧,心裏不禁贊了一聲:

——好一條神威赫赫的漢子!

少女也算是閱人多矣,還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夠既有質樸厚重的文士儒氣,又有慷慨悲歌的燕趙豪氣。

與那漢子同行的還有一匹馬,不能進店,只得待在店門口不遠處的一株枯樹邊。那漢子獨自跨進門檻,目光也環視一圈,道:“看來貴店客已經滿了?”

或許是這漢子的氣勢令衆人欣賞,他這話剛落,夥計還沒來得及回答,已有一名客人立即叫道:“好漢,你若不嫌棄,請來我這裏坐吧!”

另有人接道:“來我這裏坐也行!”

漢子未言,仿佛山岳一般伫立原地,似在沉吟沉思。

店裏那燃燒着炭火的火盆發出了微微的噼裏啪啦之聲,驀地又有一個清脆悅耳恍若風中輕鈴的聲音響了起來:

“依我看呢,你還是坐我這裏最好。”

說話的正是那名身着華貴服飾的明媚少女。

漢子的目光投向了她。

投向了她腰間系着的一只陶埙。

他想了一想,旋即一抱拳,笑道:“好,那就多謝了。”

當那漢子終于坐到了少女的身邊,向夥計要了一壺熱酒,其餘客人似是不再關注他,又各自聊起天來,小店內再度人聲鼎沸,甚是熱鬧。

少女在這片喧嘩中,忽壓低了聲音道:“他們要殺你,你知道嗎?”

這句話可真是驚人之語。

漢子卻一點也不驚訝,反問:“姑娘如何得知?”

少女道:“這店裏的老板與那兩名夥計腳步輕盈穩健,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瞞不過我的眼睛,必然都是練家子的。而我剛剛進店,那夥計不說讓我與別人拼個桌,反而要把我趕到別家店裏去,豈是做生意的道理?之後我給了一桌客人一錠銀子,讓他們給我讓位——”她說着視線就移動向了那四人,“看他們衣着打扮,必不是有錢人,看到那麽大一錠銀子,一點反應也沒有,不是奇怪得很?再後來,又有好幾名過路人想要進店歇歇腳,都被夥計打發走了,唯獨你一來,大家紛紛請你坐下——他們的目标不是你,又是誰?即使他們不是想殺你,也一定是要對付你的。”

漢子一邊聽,一邊點頭,越聽眼中的欣賞之色越深,随而笑道:“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姑娘不離開,還要繼續留在這家店裏?”

少女道:“因為我和一個朋友約了在這裏見面啊。我走了,她到哪裏去找我?”

——已有一年零七個月了。

她想,自嘉靖三十三年的三月,她與危蘭在小孤山分別,已有一年零七個月了。這期間,她們也常常通信,偶爾互寄禮物,就是不曾尋到機會再見一面。

只因在這一年多年裏,她仍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造極峰內。

好不容易,這回她要出門辦一件事,可以順路與好友重逢相見,一想到有人将要破壞她與危蘭的聚會,她便氣不打一處來。

只聽那漢子又笑道:“但這些人的目标不是姑娘和姑娘的朋友。待會兒真打起來,應該也不會殃及到姑娘,你為什麽要來特意提醒我?”

方靈輕道:“你們一旦打起來,肯定吵得很,還讓我們怎麽喝酒聊天?而且,我的朋友應該也不會喜歡看到有人打架。”

漢子道:“所以姑娘是要幫我?”

方靈輕趕緊搖搖頭,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你,你能解決得了這些人嗎?能解決得了,最好在我朋友來之前,把他們都打發走,我不想你們擾我清靜。”

漢子道:“可是姑娘為什麽是讓我盡快解決他們,而不是讓他們盡快解決我?”

方靈輕皺眉道:“你這個人哪兒來這麽多的問題啊?我看你比較順眼行不行。”

從她的語氣能夠聽出來,她現在已經很不耐煩。

那漢子哈哈一聲大笑,氣概甚是豪邁。

适才他們對話,聲音都壓得極低極輕,不會有任何人聽見。直到此時他這聲大笑,又讓店內衆人的視線紛紛移向了他。

方靈輕注視着漢子右肩滲出的血,因他笑得太過而滲出的血,低聲道:“看來你解決不了他們。”

由鮮血辨傷情,也是習武之人的特長。

這名漢子的傷勢不輕。

漢子卻仍然笑容不變,朝方靈輕搖了搖頭。

然後,他霍地一拍桌,将那剛端着熱酒走過來的夥計吓了一跳,沉聲道:“毒酒就不必端來了吧?”

“什、什麽?”那夥計好像更是疑惑,堆起笑臉道,“客官你開什麽玩笑?”

漢子道:“本來我有些累,想在這裏多歇上一歇,再和你們動手。但現在,我不想打擾了這位姑娘,所以,你們趕快出手吧。”

他轉過頭,雙目猶如電閃,點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還有你們,也不要再聊天了,都請一塊出手!”

小店內,除方靈輕這桌以外,還有共五張桌子,共二十三名客人,再外加一名店老板與兩名店夥計,彼此瞧了瞧,神色也驟然一變。

變得沉靜肅穆。

風在這時吹得更狂,時不時便将門簾吹得掀開,送進些許雪粒。

只見那店老板突然開口道:“杜大俠,你若想休息,當然可以一直在這裏休息,我們還可以給你送來好酒,保證無毒,只要你把那樣東西交給我們。”

方靈輕聽到這兒一挑眉,側了下頭,再次打量起這名漢子。

打量起漢子背後的銅棍。

那漢子聞言則繼續大笑:“就只給我送一壇酒?”

對方道:“杜大俠還想要什麽?”

漢子道:“之前,有人答應送我財寶,有人答應送我權勢,我都未曾答應。一壇美酒雖比財寶權勢都要好得多,但這世上仍有比它更加珍貴的東西。所以,多謝諸位盛情,我還是不需要。”

此言一落,銅棍一掃!

他反手握住他背後的銅棍,不過眨眼間已将它抽出,周圍衆人見狀紛紛雙手一揚。

他們出的不是掌。

不是拳。

是無數的暗器!

有梅花針、飛蝗石、蜻蜓镖、月影箭、柳葉刀等等種類,從二十六雙手裏發出來!

方靈輕嘆了口氣。

她本是不想出手的——無論那名漢子贏或是輸,都不關她的事。偏偏這些人出的武器竟是暗器,而她與那漢子坐在一塊,所有不長眼睛的暗器都有往她身上打的可能,這可就關她的事了。

雖然,漢子手中那一條長長的銅棍,或揮,或轉,或挑,或劈,或絆,或刺——正如長劍那般往前疾刺——他的棍法中有劍法的影子,每一招的速度均是極快,一大片棍影在方靈輕的前方形成了一個屏障,讓所有暗器都近不了她的身。

但她無法信任一個陌生人的保護。

她也倏地一下騰空掠起,霎時間掠向前方,揚出了她的雙手!

玉腕輕轉,素手輕翻輕拂,動作看似輕柔無比,可就是又快又奇,令衆人不及反應,已一次又一次地拍中了他們的胸口。

那漢子一見她竟有如此不俗功夫,不由得又側首看了她幾眼,看了她腰間系着的那個陶埙幾眼,再度笑了起來,手中長棍變換了招式。

他不必再保護這個武功高強的姑娘。

可以幹脆利落地進攻。

于是乎,那漢子接着出招,也幾乎是一棍就刺中一個敵人的穴道。

兩人聯手,不過頃刻,二十六名敵人全部倒地。

盡管打得極是輕松,但畢竟使了力氣,那漢子的肩上、背上有幾處尚未痊愈的舊傷再一次滲出血來。他臉色變得有些白,但眉宇間依然有英豪之氣,朝着方靈輕拱手抱拳,笑道:

“多謝姑娘仗義相助。”

言罷,也不待方靈輕回應,他走到一張桌邊,端起了一個酒壇,直接喝起了酒壇裏的酒。

不是剛才那“夥計”給他端來的毒酒。

也不是方靈輕桌上的桑葚酒。

是別的“客人”桌上還未喝完的烈酒,他灌了幾口,面色才稍稍紅潤了一些,随而他抹幹淨下颌胡須所沾的酒液,只聽身後那個清脆的聲音再響起:

“杜大俠?杜鐵鏡?”

那漢子一點也不意外對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江湖武林中用“棍”的人本來就不如用刀劍的人多,而像他一樣使棍、還使得不錯、且恰好姓杜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除了“游俠之英”杜鐵鏡,不會再有別人。

他回過身來,點點頭,正要接着說話,忽地耳朵一動。

他迅速推開身旁一面窗戶,白雪已從鹽粒變為鵝毛,遠處有黑壓壓一片的鐵蹄駿馬正在風雪中奔馳而來,雖目前離這家小店尚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但以馬兒的速度,相信他們很快便可到達此處。

方靈輕道:“又是要對付你的?”

杜鐵鏡道:“是。”

方靈輕道:“跟這些人是一夥的嗎?”

杜鐵鏡道:“不是。”

方靈輕道:“看來你的仇家還真不少。”

杜鐵鏡雙眉緊皺,臉上神情不似剛剛那麽輕松。

方靈輕笑着坐下,繼續吃起了适才還沒有吃完的點心,一邊漫不經心地道:“看來接下來這批人,你打不過了?”

杜鐵鏡心念幾轉,即道:“那倒不是。他們是更厲害一些,但也應該勝不了我。我擔心的是之後源源不斷的追兵。除非……我把他們引開。”

方靈輕正要問一句“他們本來就是要對付你,什麽叫你把他們引開”,豈料對方動作極快,說話的同時已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包,遞到方靈輕的手裏,再悄悄對着方靈輕說了一句話。

最後,他飛速轉身,在剎那間掠出小店,騎上他的棗紅大馬。

“大恩不言謝。只要杜某這次不死,今後姑娘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必當竭盡全力。”

饒是方靈輕向來聰穎,也被他的舉動搞得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同樣快步走出店門,望着他在馬上的背影,蹙眉道:“我憑什麽幫你啊?”

——你又憑什麽相信我?

紅馬矯健,瞬間跑出老遠,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足跡,杜鐵鏡渾厚的聲音随着大風大雪滾滾傳來。

“久聞危姑娘在江湖中扶危濟困、擒兇除惡的俠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方靈輕更加莫名其妙:“誰跟你說我姓危了?”

然而她的內力不如對方,當馬兒越跑越遠,對方說的話,她雖聽得見;她說的話,卻并不能夠傳到對方耳內。

方靈輕沉吟半晌,突然低首,看向自己腰間的陶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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