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高山流水

危蘭知道一定會有人問這個問題。

她也對此早做準備:“她是……江湖上的一位游俠。”

蒼正峰道:“哦?那她師承何人?”

危蘭道:“您也知道, 武林中有些奇人異士頗為神秘,不喜透露自己的身份,她的師門似乎也是如此。不過, 我可以保證,她并非惡人。”

這一番話半真半假, 末句為真,前面的都是假。

蒼正峰縱橫江湖數十年,也曾為擒兇緝惡而出生入死, 因此從前危蘭對他極是尊敬, 至于如今,她雖對他所說的話已不再是完全認同, 但這種尊敬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還是第一次在她尊敬的人面前撒謊, 心裏不免有些忐忑與愧疚。

——可說出真話來,定會引起沖突。

——在不能徹底解決這種沖突之前, 适當地撒一個小謊, 是唯一的辦法。

蒼正峰想了一想, 對危蘭的話并不懷疑。要知危蘭所說的情況在江湖中并不少見,就拿當今武林最出名的那位游俠杜鐵鏡來說,他的師承來歷便一直是一個謎, 無論是誰詢問他此事,他都始終閉口不言。

蒼正峰只是皺了皺眉,道:“既然是你的朋友,那當然不會是惡人。不過……郁思雖是殺了人,犯了大罪, 但要如何處置于他, 乃是我們烈文堂的事。你那位朋友在制服住他之後, 還對他下此重手, 未免……我知道這些所謂游俠大都特立獨行,但你切莫學他們這點,為人還是要中正平和才好。”

危蘭沒有反駁,只應道:“是。”

她已經學會了:說出來也必定無用的話,就幹脆不說。

向蒼正峰告辭以後,危蘭離開烈文堂大廳,一出門既見古木參天,山路到處長滿青苔,青苔上覆着幾片落花,頗為濕滑。

她這會兒本就在山中。

小孤山為長江中心一獨立孤峰,雖又奇又險峻,但其周不過裏許,她站在山中便可望見無窮無盡的波濤滾滾,四面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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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濤中有好幾艘船,正向着此山劃來。

再過些日子,俠道盟大會召開,江湖中各門各派均有代表人物前來參與大會,有船行來并不奇怪。然而危蘭停下腳步,觀察了半晌,只覺這幾艘船中,武林人士雖然是有,尋常百姓似乎也很不少。她往前行去,走到江邊,疑惑的目光向每一個人看去。

她看見了三個熟悉的人。

方靈輕在船中朝着她揚眉笑了笑。

別的船均為大船,都是許多人同坐;唯獨方靈輕的那條船卻是小巧玲珑,精美異常,當然也只坐了她一個人。然而,無論是什麽樣的船,只要船上的人沒有俠道盟的請帖,守在山邊的護衛絕對不可能放他們進山。

危蘭詢問一旁守衛:“他們是來做什麽的?”

那守衛道:“他們說……他們說他們是來祭奠白行白大俠的……”

白行?

危蘭怔了一下,迅速憶起這個名字屬于誰。她再看向前方的每一張臉,都帶着悲傷難過,以及崇敬的懷念。

姚寬與沈曼也在其中一艘船上,招呼了一聲:“危姑娘。”

過了這麽多天,沈曼的臉已然恢複,露出她原本的傾城容顏,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果如牡丹之花。

只聽他們二人說道,原來這些年郁無言化名白行到處扶危濟困,救助過的人自然不止他們兩個,其中有少部分知曉這位“白大俠”的真實身份,平日裏不說,如今恩人已死,又有誰忍心再将這個秘密繼續埋在心裏?一傳十,十傳百,江湖游俠白行便是如玉山莊七公子郁無言,如玉山莊七公子郁無言便是江湖游俠白行之事,遂傳遍了大江南北。

那麽多曾經受過白行恩惠之人,心痛不已,只想來為恩公上一炷香,祭拜他一番——廬州郁家本有祭拜郁無言的靈堂,然而自查出郁思是害死郁七公子的兇手之後,不可能再有誰選擇去那裏懷念郁無言。

最終他們相約一起前來小孤山,則是姚寬與沈曼的提議。

危蘭多看了他們兩人片刻,心念一轉,即猜出他們的想法:原本他們想要盜取最後一本折劍錄,為的就是在俠道盟大會召開之日,讓五大幫派當衆丢了面子。而今折劍錄他們是不可能再拿到手,但若是在大會召開之日,這麽多人祭拜一位曾經如玉山莊的棄徒——豈不是同樣當衆在打俠道盟的臉?

危蘭道:“讓他們進來吧。”

守衛皆道:“這……”

危蘭道:“郁莊主不久前下令,重收郁無言回如玉山莊。如今,郁師兄已又是我俠道盟的成員,他們既是來祭拜我俠道盟的同道,有什麽不可以?放他們進來。”

這柔柔和和但暗藏威嚴的語氣,是無人敢反駁的。

船上衆人紛紛上了山。

當姚寬與沈曼路過危蘭的身邊,兩人同時停步。姚寬凝視了危蘭少頃,倏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你們是一樣的。”

這一句話傳到危蘭耳中,令她覺很是熟悉。

那晚在嚴彬府內,姚寬便曾經對她說過這樣一句話。

——你們俠道盟的人都是一樣的,危門與如玉山莊又有什麽分別?

但這會兒,姚寬卻換了一種與那晚完全不同的鄭重口氣,再接着認認真真道:“你和郁公子是一樣的。謝謝。”

危蘭聞言沉默半晌,最終并未出聲說話,只露出一個極淺極淡到根本看不清的笑容,搖了搖頭,随而便徑直往前走去。

往江面上那一葉小舟走去。

所有人都下了船,唯有方靈輕依舊坐在小舟中,正托着腮,注視前方人群。

危蘭低聲道:“你怎麽來了?”

她的語氣裏不乏擔憂。要知對方靈輕而言,小孤山可是一個比廬州郁府還要危險百倍千倍的地方。

方靈輕笑道:“來找你啊。正巧我知道這些人都要來小孤山祭拜郁無言,就混在他們中間來了。”

說話之時,她的目光仍望着她口中的“這些人”——他們的每一張臉上都有那麽深那麽真切的悲戚。

方靈輕知曉,他們的悲戚是為了誰。

她的心第二次有些震動。

——第一次則是在親眼見到危蘭拼着受傷制服郁淵的那一刻。

她曾經覺得郁無言天真。

即使到現在,她這個想法也未有絲毫改變。

可是,這樣一個天真的人,為什麽會得到這麽多百姓發自內心的尊敬?

方靈輕自幼跟随父親學習治下之道,講究的恩威并施,她也有許多相當忠心于她的屬下,但她從不相信,若有一天她自己死了,她的那些屬下有誰會為她流一滴淚。

倏然只聽危蘭的聲音再次在她的耳畔柔柔響起:“據折劍錄上記錄,郁無言平時的确雅好音樂,但他沉迷酒色、流連風月、不務正業一類的傳言,有很多則都是如玉山莊中的一些弟子傳出去的。”

方靈輕道:“他們也和郁思一樣,擔心郁無言與他們争下一任如玉莊主的位子?”

危蘭道:“可一個人的所作所為,自會有天地記得,山川河流記得,也自會有與他相處過的人們記得。”

這時,危蘭已走上小舟,坐到方靈輕的身邊,拿起船槳,往前方劃去。不多時,她們已離小孤山有了一段距離,她遂放下木槳,任由這一葉輕舟在大江之中飄蕩。

四面茫茫無際。

有白霧将她們籠罩。

危蘭這才輕聲問:“來找我有事嗎?”

方靈輕道:“我要走了,來跟你告個別。”

危蘭道:“回造極峰?”

方靈輕道:“我爹寄信讓我回家了。”

她的家,的的确确是在造極峰。

她不可能永遠待在外面。

危蘭看着她,想了一會兒,忽将自己腰間佩囊裏的陶埙拿了出來,放于唇邊,埙聲清音旋而在萬裏長江之中悠悠響起,和陣陣波濤聲融為一體。

不遠處的小孤山一峰嵬嵬立于壯闊江浪裏。

這一曲《高山流水》與眼前情景是如此契合,方靈輕漸漸聽得醉了,許久,待危蘭放下陶埙,她笑道:

“蘭姐姐,你吹得真好聽。”

危蘭道:“它是母親留給我的,我不能送你。但你若喜歡,我家中還有別的陶埙,可以寄給你。若今後我們能再見面,我也可以教你如何吹奏它。”

方靈輕道:“那我用什麽謝謝你呢?”

危蘭道:“朋友之間,這就不必謝了。”

方靈輕道:“我覺得,還是要的。”

她從袖中拿出一條小蛇。

卻并非“弓弦”。

而是之前危蘭在她的住處曾見過的那一條水藍色的尾部帶一點仿佛日光般淡金的尚在幼年的小蛇。

方靈輕笑道:“送給你!”

危蘭一愣,又一喜,但并未伸手去接,遲疑道:“你不是也很喜歡它嗎?”

方靈輕笑道:“所以,你一定要把它養好一些啊。等它長大了,你再帶着它,我帶着弓弦,我們一起玩。”

危蘭聽罷也笑了,她笑道:“好。”

輕舟繼續漫無目的地飄蕩。

長江那麽廣闊。

她們的人生還那麽長。

自然會有重逢日。

……

嘉靖三十三年,三月,荊楚危門大弟子危蘭于小孤山頂峰,俠道聯合盟大會之上,接任烈文堂堂主之位,年僅十七,成為俠道盟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烈文堂堂主。

卻無人知曉,在這一年,她的心裏有一顆信念的種子從此開始發芽。

更無人知曉,也是在這一年,她認識了一位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

作者有話說:

第一卷《白玉無言》完。

其實第一卷大概只能算是本文的一個序,所以不是太複雜,主要是為了交代背景世界觀,兩位主角的相遇,以及本文的主題。

從第二卷開始将會有一個更廣闊的江湖,也逐漸會有更多的人物出場。

PS:上章作話裏我說了要這章開始入v,然後淩晨的時候我修了一下上章的文,不知道為什麽作話裏的那句話就消失了,所以有些小天使沒有看到,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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