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烈文堂
二月初,正是滿城桃李盛開之際,郁無言來到了廬州。
郁家的很多人,他根本不想見,不願意見。唯有十一弟郁思不但與他血脈相連,也算是他的朋友,如姚寬一樣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不見任何人,怎麽能不見朋友呢?
而他的突然出現,自然令郁思頗為驚訝,詢問他為何會來此地,他卻并未詳細說明,只道是來辦一件要事。
很重要的事。
還有一月便是俠道盟大會召開之日,到底是什麽樣的要事得在這個時候來廬州辦?廬州可是離小孤山不遠的。郁思看了郁無言半晌,将這句話藏在心裏,只笑着說:“七哥有什麽事,不能交給我幫忙嗎?”
郁無言拍拍他的頭:“你如果知道了是什麽事,可就不一定想幫忙了。”
郁思心中一凜。
他開始纏着郁無言,偏要問出此事,盡管他們也就私下見了兩回面,他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說:“我希望能幫幫七哥。”
直到他們的第三次見面。
那是一場偶遇。
前往織夢樓的路上,郁無言不停思索,若沈曼不聽自己的勸,難道自己真要綁了她走不成?就算綁了她走,餘下的時間,自己也不可能一直看着她。而只要沈曼依然留在織夢樓,以她的美貌與才情,她應是今年百花會板上釘釘的花魁。
想要她接觸不到嚴彬,除非讓她當不上這個花魁。
當郁無言在路上忽然看見了前方人群中行走的郁思,他想,或許自己真要郁思幫一個忙。
只要如玉山莊的十一公子悄悄跟百花會的負責人說上一句話,哪怕他說他要讓一位醜女來當今年的廬州花魁,對方恐怕都是會答應的。
誰不想讨好如玉山莊呢?
這就是郁無言想要徹底摧毀,但如今又不得不暫時借用的一種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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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這一回,當郁思再次問他“七哥要去做什麽”的時候,他将折劍錄之事說了個大概與郁思聽,只不曾說他究竟要利用折劍錄做什麽。
“我知道他要利用折劍錄幹什麽。”
安慶府,宿松縣,長江之中小孤山,烈文堂內大廳。
這是一間能容納數十人的大廳,十來盞銅燈分立在廳中每個角落,明亮耀眼,照着廳上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他的臉上布滿皺紋,雙目始終炯炯有神。
能有資格在這個地方,坐在這個位置上的,當然只有一個人。
他當然就是:
——俠道盟烈文堂主,蒼正峰。
俠道聯合盟的規矩,但凡是本盟所查所辦的案子,兇手會判何罪,最後均須由烈文堂的堂主決定。是以,在擒住郁淵與郁思的次日,危蘭遂押着他們出發,從廬州到了宿松縣小孤山,在三月的第一天,對他們進行了公審。
而在場的,除卻烈文堂成員,亦有不少鹿鳴堂與菁莪堂的人正在旁聽。
留鴻信握着自己的拳頭,握得很緊,沉默半晌,終究忍不住開口道:“你覺得,他要用折劍錄幹什麽?”
郁思冷笑道:“還能幹什麽?當然是拿着它們去跟莊主邀功,這樣他就能重回如玉山莊了。可是……可是……他如果真的回來了,那我怎麽辦?我用了這麽久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得到莊主的認可。一旦他回來了,我要怎麽跟他争?不會有任何人有機會跟他争……”他的聲音變輕,笑容又漸漸變得苦澀,“不會有任何人有機會跟他争……”
或許是知道自己死罪難逃,現如今的郁思似乎完全變了個樣,陰冷的眼神,與從前那副招人喜愛的模樣完全不同。
他将他的心裏話全說了出來。
留鴻信聞言“騰”地一下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良久良久,發出一聲苦笑:“就因為這個緣故,你就要殺了他?”
剎那間留鴻信又想要離開。
如那日在廬州郁家靈堂一般,不管不顧地離開。
然而沖動與任性,一次就夠了。
他忍住所有的情緒,長嘆道:“無言從來不想回如玉山莊,他甚至從來就不喜歡他郁家子弟的身份。他曾經與我說過,他若闖蕩江湖,絕不會使用‘郁無言’這個名字。”
不可思議。
郁思覺得留鴻信說的話不可思議。
至于在場其餘人,除卻一旁的綠裙女郎微微嘆息了一聲以外,大都也甚覺疑惑——危蘭一直不曾将郁無言奪取折劍錄的真正目的說出來,他們自然而然都認為:郁無言這麽做,不是因為仍對俠道盟有着感情,還能是因為什麽?
一陣竊竊私語過後,蒼正峰忽道:“你不但殺了郁無言,也差一點殺了織夢樓裏那位沈曼姑娘?”
郁思低首垂目。
當晚的大火,于他而言,是一場意外。
當他到了火場,他突然發現,意外似乎也能變成一種機遇。
——若是一旦,郁無言死在了這場大火裏,自己拿到他身上的折劍錄,在俠道盟大會召開的那天,将它們交給莊主,将俠道盟将要遭遇的大禍消弭于無形,那可稱得上是大功一件。
只是,據郁無言所說,知道折劍錄秘密的,還有織夢樓裏的那位樂妓,她如果活着……郁思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思來想去,忽瞧見二樓的滾滾濃煙中站着兩個身影,一男一女,其中那男子的身形甚為熟悉。他的腳步頓了一下,見那男子施展輕功,往三樓掠去,而過得須臾,那女子則在別的俠道盟子弟護送之下将要離開火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在暗處拍出一掌。
房梁橫木瞬間砸落下來!
往沈曼的頭上砸去!
他來不及觀察沈曼是否真的死去,迅速從另一條路上了樓,去尋郁無言。
已“殺”了一個人,再殺第二個人時,他沒有半點猶豫,見到郁無言,彼此說了兩句,他手中的劍遂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就那麽刺中了那個從來不曾防備過他的青年的背心——他猶記得當時郁無言看他的眼神,不見任何憤怒憤恨,有的只是驚訝過後的深深失望。
令郁思不敢面對的失望。
沒有太多的陰謀詭計,郁無言的死,起源于一個誤會。
是郁思誤會了郁無言的目的,才最終下了如此毒手。
只能說,是郁無言的眼光不好,錯交了朋友。
“也是他太天真。”
恍惚間,危蘭的腦海中響起那日方靈輕與她聊天時說過的話。
“就算他真能帶着折劍錄到大會上,說明一切,難道俠道盟就會從此解散?怕是到時候他反而會遭遇更多人的暗殺。他若真想完成他的目标,倒不如先韬光養晦,培養自己的勢力,等有一天,他成為俠道盟裏最有權勢的人,他再要做什麽,自然便輕松多了。”
方靈輕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雖有着與平日相同的爛漫笑容,語音卻甚是幹脆決然。
她本來一直都是造極峰裏殺伐果斷的屏翳堂少主。
危蘭淡淡笑道:“俠道盟中最有權勢的人一共有五位,縱使他當上了如玉山莊的莊主,還有危門、挽瀾幫、留家堡、渺宇觀的掌派人,都不會聽他的話。”
方靈輕道:“只要他足夠強,只要如玉山莊足夠強,別的幫派自然會聽他的話。”
危蘭道:“可是想要做到這點,一樣難如登天。”
方靈輕道:“你說得也是。所以,我若是他,我才不會給自己找這麽大的麻煩呢。”
那天,危蘭聽到這兒,不再言語,獨自沉思許久。而此時此刻,她也依然緘默着不出聲,靜靜地等待,等待蒼正峰對郁思與郁淵的判決。
前者殺人,須得償命。
而後者阻礙烈文堂辦案,活罪亦難逃。
這一樁震驚了許多江湖人的奇案,在今天,總算塵埃落定。
過不多時,在場諸人漸漸散去,偌大的烈文堂大廳,唯有燈火燭光不滅,以及兩個人停留在原地的光影中。年邁的老者坐在燈燭旁,目光溫和地看了會兒伫立在他身旁的少女,問道:“傷好些了嗎?”
危蘭道:“多謝蒼師伯關心,我早已無礙。”
蒼正峰道:“這次,你立了大功。等過些日子,本盟大會召開,我們再來一起讨論該如何應對那‘折劍行動’吧。”他冷哼道:“那些奸臣賊子想要對付我俠道盟,可沒那麽容易。”
危蘭道:“那麽……折劍錄上所記載的本盟子弟的犯罪證據?”
蒼正峰道:“你來處理吧。再過不久,烈文堂的事,也都該由你來處理了。”他說着停頓了一會兒,認真觀察了危蘭的神色一會兒,倏然又道:“天地闊大,本盟出些敗類也是在所難免的事兒,而這,便是烈文堂存在的意義所在。”
危蘭只道:“是。”
蒼正峰非常突兀地将話鋒一轉,再道:“你還記得四年前的庚戌之亂嗎?”
危蘭點點頭。
她就是在那場戰鬥中名揚江湖的。
蒼正峰道:“那年鞑靼汗俺答率兵犯我國土,兵臨我京師城下,聖上急命諸鎮兵勤王,官軍卻懦弱不敢戰,任由鞑靼兵在我大明的土地上燒殺搶掠,幸而我俠道盟早早得知消息,組織成員盡赴京師,保我家國。最終,鞑靼退兵,國朝沒有再釀成昔年土木堡之變的慘劇,我俠道盟居功甚偉。”
他看着危蘭,語重心長地道:“這就是俠道盟存在的意義所在。”
危蘭颔首道:“本盟之中的确頗多俠肝義膽之輩。”
這是她的真心話,俠道盟內并非人人皆是郁無言,但也并非人人皆是郁淵與郁思。她出身危門,在俠道盟十餘年,認識過本盟裏不少有情有義的豪傑之士。
——此乃俠道盟存在的意義所在。
——卻不是五大幫派擁有特殊權力的意義所在。
——況且當年的庚戌之變,赴京師保家衛國的俠道盟成員,有許多并非五大幫派出身,只是一些普通門派的弟子,為什麽誰都不記得他們?為什麽要遺忘他們?
這些話,危蘭沒有說出口。
她相信從前郁無言也一定說過類似的話,均是無用,現在又何必多言?
老者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明白就好。”随即又問:“我聽說,傷了郁思的人,是你的一位朋友?她究竟是什麽來路?”
作者有話說:
從下章開始就要入v啦,感謝大家的支持!
感謝在2020-11-20 20:14:07~2020-11-21 16:56: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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