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顏色

危蘭親眼看到了那個身影躍上了二樓。

她沉吟一剎, 先推開柴房那扇門,映入眼簾的是地上一具屍體與周遭鮮紅的血跡。

死者,是真正的鄧池。

危蘭不再理會他, 出門上樓——卻不再是施展輕功飛掠上樓,而是慢慢地從樓梯走上樓。二樓長廊裏, 數間客房,按照方位來看,那假鄧池剛剛翻窗進入的便應該是第二間乙字號房, 危蘭擡起手, 敲了敲門。

将門打開的是一名年輕秀氣的小姑娘,說起話來也是輕聲細語:“姑娘你……你找誰?”

危蘭溫聲道:“請問這間房裏現在還有別人嗎?”

楚秀道:“別人……哦, 有、有啊, 她已經睡下一會兒了,你要找她嗎?”

她說着回首, 房裏一盞油燈驟然亮起了微弱的光。

一身緋色衣衫的少女宛若明珠在晦暗不明的燈火中閃閃生光, 耀眼而奪目, 轉瞬之後就跑到了危蘭的面前,眉眼俱揚起,似乎相當驚喜的模樣。

“蘭姐姐, 怎麽會是你!”她握着危蘭的雙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好想你啊!”

危蘭見到她,臉上也浮現微笑,但一點也不驚疑, 柔聲道:“我們不是才見過面嗎?”

方靈輕眉間笑意瞬間消失, 垂首看向自己的腳尖, 悶悶地道:“就知道瞞不過你!”

她也很不希望在這樣的情況下與好友重逢。

盡管, 她一直以來都明白,以她們二人對立的身份立場,這樣的事,遲早都會發生。

當初在廬州,當她決定和危蘭做朋友之時,她便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思考了一瞬,她就完全想開:至少短時間內她們不會敵對,那又何必為了不知什麽時候才會發生的事而萦懷?況且,危蘭的确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卻并非一個絕對離不開的朋友。若真到了她們不得不敵對的那一天,那就是朋友緣分盡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只不過,那時的她不曾料到,朋友之間的感情會随着時間的推移,彼此越來越多的相處與交流,而逐漸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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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年多裏,她與危蘭雖未再相處,交流卻是不少。

方靈輕倏然間發現,如果在如今沒了危蘭這個朋友,她一定會很傷心。

危蘭也思索了會兒,看了一眼伫立在她們旁邊的那名面上表情相當迷茫的清秀小姑娘,再向方靈輕道:“我們下樓談談好嗎?”

方靈輕颌首。

寂靜子時,一樓大堂,空無一人,方靈輕自去櫃臺點亮了兩盞銅燈,沉默地看了少頃跳躍的火光,才再次揚起自己的笑容,回頭對着危蘭問道:

“看到我之前,你就已經猜出是我了嗎?”

危蘭面對她,自然更加有耐心解釋,點點頭道:“其實,剛才我發現你不是鄧池之時,就已經覺得很奇怪。你深夜在客棧附近探查,應該是為了替鄧池對付追捕他的人,那你根本就沒有必要易容成鄧池的模樣。除非,你不想讓俠道盟的人看到你的真實面目。再有,你殺鄧池,應該也是你的臨時計劃吧?你是不欲與我為敵,但又擔心我抓到鄧池之後,會從他的口中問出,滕六堂大批人馬去往關中的目的?”

方靈輕道:“你要殺他,我就幫你殺了。不過,關于他們為什麽要去關中這件事,我的确不能告訴你。”

危蘭道:“看來,不止是滕六堂,屏翳堂也要去關中?”

方靈輕道:“是。”

這一個“是”字很輕地響起,再消散于長夜的沉寂之中。她們兩人坐在大堂窗邊的一張木桌旁,都有許久不語。

危蘭不由自主地憶起從前,在廬州,她第一次承認方靈輕是她的朋友的那一刻,是因為她發現了方靈輕身上的與衆不同之處,與大多數造極峰成員的不同之處,所以,她的朋友僅僅只是方靈輕這個人,而非什麽屏翳堂的少主。

危蘭的朋友并不算很多,而一旦她認下了一個朋友,她就定會完全信任對方——這是她所認為,與人相交,最基本應該做到的。

但她也曉得,想要徹徹底底了解一個人,本來就相當不容易。即使你現在自認為了解了一個人,焉知對方以後不會變呢?是以,她的心裏一直有一個原則,無論是她哪一位朋友,若有一天做出了傷天害理之事。

她勸解不成,必然當斷則斷,絕不會拖泥帶水。

她為人做事本就一向果斷幹脆。

只不過,那時的她不曾料到,朋友之間的感情會随着時間的推移,彼此越來越多的相處與交流,而逐漸加深。

在這一年多裏,她與方靈輕未再相處,交流卻是不少。

危蘭倏然間發現,如果在如今沒了方靈輕這個朋友,她一定會很傷心。

雖然,再傷心,也不會改變她的原則。

——造極峰這麽多人在同一個時間,去往了同一個地方,顯然不可能是去游山玩水的。

——他們會做傷天害理的事嗎?

危蘭思緒紛紛,将一雙明眸移向窗外。

夜色漆黑,霜雪潔白,但在這片一望無盡的黑白之間,也有一縷微黃的月光,與幾片青綠的松柏葉子,作為點綴。

她突然開口,打破了此刻的安靜:“輕輕,你之前問我的三個問題,我只回答了兩個。”

方靈輕疑惑道:“我問你的三個問題?是什麽?”

危蘭道:“你問我,我一定要抓鄧池嗎?因為他是造極峰的人?造極峰的人,我都會抓嗎?這最後一個問題……其實,很久以前,我和很多人一樣,都以為這個世間總是非黑即白。俠道盟是白,造極峰自然就是黑。可後來,我又發現,在黑與白之間,原來還有很多種不同的顏色,它們在一起,才會構成真正的人間。而這世上大多數人,就是這黑白之間不同的顏色。”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可是,這并不代表,黑與白就不複存在。輕輕——”她又放柔了語音:“你是造極峰的例外,但鄧池不是。我曾看過鄧池所殺害的那名百姓的屍體,他死後依然睜着眼睛,可是手裏還緊緊握着一個鈴铛,聽說,那是他準備送給女兒的禮物……我當時,心裏很難過。而我知道,你也應該知道,造極峰裏有很多人都常常如鄧池這般,無所顧忌地殘殺無辜,從不将人命放在心上——這就是黑,我要對付的,就是這樣的黑。”

方靈輕聽到這兒,低着首,遽然也有一點點難過。

不是為危蘭話裏的那位死者而難過,她不認識他,不曉得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長相,她對他毫無感情,然而,她對危蘭是有感情的。

她能聽出危蘭語氣裏的悵然與堅定。

她輕聲道:“而你是白。”

危蘭微笑了笑,随而緩緩搖首,道:“我不是。”

方靈輕道:“為什麽?”

危蘭道:“我之所以追捕鄧池,既是因為他殺了人,也是因為……我想借此機會,讓烈文堂參與進關中之事,立一個功勞。”

在接任烈文堂主之位以前,危蘭的性子頗為淡泊,雖會盡力完成俠道盟交代給她的每一項任務,但平時不争也不搶。在接任烈文堂主之位以後,她反而開始争着做更多的事,以便立更多的功勞,争取更高的地位。

想要完全徹底地改變俠道盟,太難,她認為她目前做不到。

她只能先從小事做起。

方靈輕了然道:“我本來想和你說,既然我都已經殺了鄧池,你能不能別再管關中的事,反正我們造極峰這次去關中,并不是去殺人的。現在看來,想讓你不管這件事,是不可能了。”

危蘭道:“不是殺人?”

方靈輕道:“對,你放心,雖然我還是不能告訴你更具體的機密,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這次行動,既不會殺人,也不會對留家堡不利。”

她想了一會兒,又沖着危蘭一笑:“我還可以向你保證,只要對方不害我,我也不會随便殺無辜之人的。”

這是她人生裏的第二次承諾。

與第一次有所區別。

其一,再沒有任何人逼迫于她,她是自願主動立下這個保證。

其二,俠道盟子弟與無辜之人,本就不完全是一回事。

“我本來也不喜歡殺人的。”她說,“我小時候問過我爹爹,他為什麽要殺人,他說他最開始是想殺就殺,後來是不得不殺。我又問過造極峰裏其他的叔叔伯伯,他們為什麽要殺人,有些人告訴我,他們覺得殺人很快樂,可是我卻從來沒感覺到殺人能有什麽快樂。”

危蘭道:“那你讨厭殺人嗎?”

方靈輕搖頭道:“現在也說不上讨厭。不過……蘭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連我爹爹都不知道,我最初殺人的時候,大概是在十年前,第一次聞到死人身上的血腥味,我差點就吐了出來,可當時那麽多人都在場呢,我若真的吐了,豈不是太沒面子?所以我就強行給忍住,忍過幾次之後,也就習慣了。”

因此到如今,“殺人”于她而言,她是不喜歡,也不讨厭。

只是一件平常至極的她已經習慣了的事。

危蘭聽罷默然未語,不知不覺已柔和到極致的目光,此時靜靜地看了她良久,方問道:“你覺得做什麽事才會快樂?”

方靈輕不假思索地道:“玩啊。當然是玩最開心。”

危蘭瞬間笑了,點點頭,遽然話鋒一轉道:“那不管我們到了關中以後都會做什麽,在去的途中,我們就先結伴玩一路,好不好?”

方靈輕的眼眸登時亮起來,非常贊同地道:“很好,很好。”

她們這一番話談完,又過去了大約兩炷香的時間。

夜更深,窗外的狂風吹得更加猛烈。

危蘭記起杜鐵鏡的囑托,本打算再接着問一問此事,忽見如鹽雪粒随風卷進窗內,飄落到了方靈輕的肩上,她站起身,随手替方靈輕拂去那幾顆雪粒,同時道:“我們上樓,進屋再聊吧?”

方靈輕也立刻站起來,拉起危蘭的手,笑道:“好啊。”

兩人就此手拉手,并肩往樓上走。

樓上,乙字房裏的昏昏油燈仍然亮着。

楚秀獨自坐在房內椅上,等待方靈輕已等很久。

或者,更确切地說:

——她等的是“危蘭”。

等的是那個在今夜願意孤身冒險替他們追捕盜賊的江湖女俠。

靜谧的夜,她終于聽見一絲輕微的腳步,當即起身,走到門口,沖着前方的女子,小小聲地道:“危姑娘,你回來了啊。”

危蘭正在輕聲詢問方靈輕冷不冷,聞言立時停步,端詳了楚秀兩眼,不禁微覺奇怪。

在她的記憶裏,她從不曾見過這位姑娘,對方如何會知道自己的身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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