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百煉鋼
危蘭與方靈輕一行人抵達留家堡後, 留岢遂在堡內大廳侃侃而談。
談論這世上每一柄寶刀寶劍都有其獨特的特點。
是它們的鑄兵師賦予它們的特點。
他為了解釋此言,先從上古神兵說起,再逐漸講到當今江湖中的幾件出名的利器, 用它們做例子,來詳談它們與鑄兵師之間的關系。
方靈輕打了個哈欠, 顯是興味索然的樣子,悄聲道:“原來留家堡的規矩也不是那麽嚴。”
危蘭問:“為什麽?”
方靈輕更加小聲地道:“東拉西扯這麽多,不過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學識。在我們那兒, 誰在回話的時候敢這樣, 早就被責罰了。”
危蘭聞言失笑,也覺留岢确實說了太多無用的東西, 且恐怕還得繼續說下去, 于是随即悄悄起身,随便尋了個借口, 走到留鴻信身邊, 低聲道:“留四哥, 我有話問你。”
留鴻信點點頭,跟着危蘭離開大堂。
檐下走廊,前方庭院裏鋪着一層潔白無瑕的冰雪。留鴻信剛想開口詢問危蘭有何事要說, 只見危蘭忽然撿起地上一根枯樹枝,以枝為筆,以雪地為紙張,畫出了一條條線。
留鴻信初看時不解,再認真看她畫到最後, 臉上神色陡變。
末了, 危蘭手握樹枝指着線條裏的一個點, 道:“這是什麽地方?”
留鴻信想了一陣, 才回答道:“但凡我留家子弟,為留家堡或俠道盟立了一份功勞,就會記錄在冊。這間屋子,收藏的則都是我留家外系弟子的功勞簿。”
危蘭道:“功勞簿?我能看一看它們嗎?”
留鴻信道:“它們跟目前這樁案子有關系嗎?”
危蘭道:“可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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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鴻信道:“我留家外系弟子衆多,所有的功勞簿你都要看?”
危蘭道:“等之後有空,我都想看一看。”
留鴻信道:“好,我可以之後給你取來。但我想要先問一句,危師妹為何會對我留家堡內部如此熟悉?”
危蘭笑道:“不是我對留家堡熟悉,是有別人對留家堡熟悉。只是……這個人是誰,請恕我現在不能說。我保證,我會查清楚這件事。”她頓了會兒,望着眼前的晶瑩雪色,悠悠道:“其實我也想知道,她為何會對留家堡如此熟悉。”
留鴻信不再追問,轉身的同時,倏地伸出右手掌在空中一拂。
雪地上的痕跡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再次回到大堂,倒也巧得很,恰逢留岢終于将話說到關鍵。
“漢中城南有一家打鐵鋪,名喚為‘百煉鋼’,那鐵鋪的鐵匠燕玉龍,雖是才在江湖上出現不久的新人物,但他鍛造兵器的技藝很是不錯。”留岢撫着手中斷刀,沉吟道,“我曾慕名去看過他鍛造的刀劍,對他所鑄兵器的特點有所了解,因此依我之見,這把刀,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那‘百煉鋼’鐵鋪。”
最後一句話落,衆人立刻議論紛紛。
方靈輕偏過頭,沖着剛剛又坐到她身邊的危蘭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們信嗎?”
她這話不單單是在問危蘭。
是以杜鐵鏡沉思少頃,道:“真正頂尖的武林高手,若遇到特殊情況,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在與他人的交戰中,也能隐藏自己的武功特點來歷;那麽真正頂尖的鑄兵師,若不欲暴露某一柄刀劍乃是自己所鑄造,按理說,應也有這個能力。”
危蘭道:“留岢卻沒有道理騙人。”
作為留家堡的嫡系子弟,他比留影更沒有道理騙人。
正在大堂裏所有人都各自低聲讨論之際,忽然聽一人擡高了聲音道:“呀!百煉鋼?聽說造極峰屏翳堂主方索寥有一門手上功夫便叫做‘繞指柔’,這家鐵鋪會不會和方索寥有關系?”
“極有可能!”
一時之間無數人點頭贊同。
方靈輕蹙起的眉眼裏飛出了幾分冰涼的不悅。
危蘭側首凝視了方靈輕微時,旋即揚聲道:“這‘百煉鋼’三字本就常用來形容兵刃,因此江湖中多得是名喚‘百煉鋼’的鐵鋪,猶如天下各處州縣均有一家名為‘悅來’的客棧,難道它們都會與屏翳堂有關系不成?‘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至于此詩,則本是東晉劉越石所作,難道劉越石一個已逝去千年的古人也會與屏翳堂有關系不成?縱然方索寥乃是魔教中人,也不可能這世上惡事皆是他所為,若僅憑這一個名稱巧合,而放過了其他惡人,大是不該。”
她這話一出,有人心忖此言确有道理,也有人還因昨夜之事而惱她,冷哼了幾聲。
方靈輕湊在她耳邊道:“我爹大概不會在意這件事。不過,還是謝謝你啦。”
留煙霞突然一下子站起來,握着手中的金鞭,急不可耐地道:“管它到底和方索寥有沒有關系,我們現在在這裏讨論這麽多有什麽用?不如直接去瞧瞧!”
留飚點頭道:“霞兒說得不錯!我們既有了線索,定然是要去查的!”
留煙霞笑道:“爹,那你就派我去吧!讓我去會一會那個什麽百煉鋼!”
可不止留煙霞一人,在這頃刻間站起來身來請戰的年輕子弟是一個接着一個。
危蘭道:“目前并沒有确鑿的證據證明燕玉龍是欲謀害留家堡之人,我們此行,只是調查,不是捉拿,若前去的人太多了,也并不好。”
留煙霞道:“總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原本始終靜默待在一旁的留影這時向左右望了一望,随而上前,先向着留晟與留飚等人鞠躬行禮,道:“弟子聽說近年來造極峰內部已分為多個派系,那星辰針也不知究竟是造極峰中哪一派的暗器。而弟子當初既與星辰針的主人有過交戰,不如就讓弟子跟随危堂主同行,或許能有所發現。”
留晟道:“如此也好。”
于是不過片刻,他們已确定了前往鐵鋪調查的人選,除卻危蘭與她的朋友們,留家堡派出的人只有留影與留煙霞。
而同樣今日才到漢中府的地黃門群英,則打算先在城內搜尋造極峰教衆的蹤跡。
“百煉鋼”遠離城中人煙,在城南一座山的山腳之下,本應該十分顯眼。只因如今是十二月深冬,霜雪既覆蓋了山川樹木,也覆蓋了林中那座小木屋,幸而有隐約的打鐵聲從一片白茫茫裏傳出,才讓衆人即刻發現了它所在的位置。
飄雪的寒日,那間屋裏一個大火爐,爐中火苗四蹿,熱氣騰騰。
屋裏屋外,猶如兩個季節。
那火爐邊站着的是一名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長相普通,眼中雙瞳卻黑得格外引人注目,只擡頭看了門外衆人一瞬,随即又低首繼續打起面前這片燒紅的镔鐵來,一邊問:“買什麽?”
危蘭搖首道:“我們什麽都不買,只是來請閣下幫我們看一看這柄刀的。”
那柄斷刀在她手中,她說完,即雙手遞上。
“閣下能看出這柄刀是誰所鑄造的嗎?”
燕玉龍依舊不停打鐵的動作,眼光在那柄斷刀的刀身上一掃,道:“是我。”
留煙霞詫道:“你回答得倒還真爽快!所以這刀裏的暗器也是你的?”
燕玉龍道:“客人。”
他說話似乎始終都是兩三個字往外蹦。
留煙霞怔道:“啊?你說什麽?”
留影道:“八小姐,我猜他的意思是,這把刀乃是一位客人請他鍛造的,而那些星辰針也都是那位客人交給他,讓他放在刀裏的。”
留煙霞道:“哦?那位客人是誰?”
燕玉龍道:“太多,我要想。”
這回他倒說了五個字。衆人也都即刻明白了他話中之意,應是請他鑄刀的客人太多,他一時之間記不太清,需要仔細回憶。
留煙霞道:“那你趕緊想啊。”
忽然又是“當”的一聲,燕玉龍手中鐵錘大力再次擊在那鐵劍之上,他竟連話也不再說。
危蘭微笑道:“閣下要先打完兵刃,才能再想嗎?”
燕玉龍點了點頭。
危蘭道:“那我們就先在這裏等待,可好?”
燕玉龍道:“請進屋。”
危蘭道:“多謝。”
屋子裏要暖和得多,衆人當然也樂意在屋中等待。只不過這屋中并無桌椅,他們不能坐,只能站。方靈輕遂倚在門邊,目光正對着門外的荒山枯樹,滿地冰霜。
要知造極峰所在的雲南新化州氣候溫和,四季如春,方靈輕從前很少能看到白雪,倒覺這雪景也別有一種動人之處。
而她看雪的時候,另有兩道目光則落在她的身上。
一者是危蘭的目光。
方靈輕曉得她定是在觀察自己的神色,想從自己的神色裏看出自己是否認識燕玉龍。
一者是楚秀的目光。
方靈輕也曉得從今早她對自己心生懷疑之時起,她便開始時不時瞧着自己。
因此方靈輕先是大大方方地側首迎上危蘭的目光,朝着危蘭揚眉一笑,同時搖了搖頭。
危蘭莞爾。
随後,方靈輕又挑着眉去看楚秀。
對于楚秀的懷疑,方靈輕絲毫不覺擔心。莫說楚秀現在還什麽都不明白,即使她真的看出了某些端倪,方靈輕也并不會把這樣一個武功頭腦都不算出衆的人當做對手。
楚秀反而登時感到心虛,忙忙避開方靈輕的眼神,慌張中随便想了一個話題,張口道:“這間屋子裏怎麽……怎麽有股味道?”
杜鐵鏡負手而立,在狹窄的陋室裏也猶如一座筆直的山峰,道:“是藥味。”
方靈輕笑道:“這打鐵鋪還賣藥嗎?”
燕玉龍道:“家父有疾。”
原來他這屋子分為外間與裏間。外間有大火爐與大鐵墩,自是他平日裏鍛造兵刃的地方;裏間則是供人在閑時休息、夜裏安眠的卧房。
藥味是從裏間傳出。
杜鐵鏡道:“令尊得了何疾?”
燕玉龍道:“宿疾纏身。”
也不知這藥在藥爐裏究竟熬了有多久,又過一小會兒,藥味在空氣裏越發濃重,燕玉龍時不時側頭往裏間望了一望,打鐵的動作終于漸漸慢了下來,镔鐵也漸漸冷卻。
他倏地道:“我看看藥。”
話落,遽然用鉗子将這片镔鐵鉗到了火爐中重新來燒,他一邁步,立刻進了裏間。
铮铮的打鐵聲就此消失,門外的飛雪,爐中的火光,卻久久不停。
留影道:“我怎麽總有種感覺,這屋子有些不對勁?”
杜鐵鏡與危蘭、方靈輕三人則都點了點頭。
留煙霞問道:“有什麽不對勁?”
楚秀自是沒敢問,眼中卻透出與留煙霞相同的疑惑。
霍然間只聽“轟”的一聲,小屋四周,兩扇門,三扇窗戶,皆仿佛同時落下一片簾子,遮住門窗外的冷冷日光與簌簌風雪,也阻隔了外間與裏間的通道。
就在這一剎那兒的時間,屋中竟變得昏昏暗暗。
唯一的亮光來自于爐中的紅火。
它照見了将門窗封閉的那幾片“簾子”,壓根不是布簾。
是鐵。
是堅硬堅固的鐵。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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