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傲慢與偏見
出乎危蘭的意料。
留煙霞聽到留鶴山的這句話, 也仍然安靜地站在一旁,面上不見任何波瀾。
危蘭微有訝異,忽在電光石火間憶起初遇留煙霞的那天, 她曾與方靈輕打過一場,最終敗在了方靈輕的手下, 她認輸也認得幹脆利落,沒有半分不甘。
想到此,危蘭不禁若有所思一陣, 只聽留鶴山繼續詢問:“那麽依你之見, 燕玉龍這麽做,目的為何?”
這個問題, 危蘭也早思索過。
她回過神來, 又側首瞧了瞧方靈輕,才道:“最大的可能, 是他故意要讓我們找到他。”
但此事也不會與權九寒全無關系。
只因按照方靈輕所言, 星辰針的确是權九寒的獨門暗器。
留鶴山笑道:“那就如他所願吧。我已下令, 吩咐堡內衆弟子全力尋找權九寒的下落,就讓他們認為,我們已相信了燕玉龍的話。”
如果這是燕玉龍設的一場局, 他定然還有後招。
留鶴山不再多說,阖上雙目,讓留煙霞送客人們離去。
三人走出後花園,路上,留煙霞一言不發, 直接帶着她們往前走, 打算。倒是危蘭突然溫聲道了句:“留姑娘。”
她的眉眼裏有淺淺的笑意。
平日裏危蘭和大部分人說話都是這種溫和的态度。
但在之前, 這個大部分人裏不包括留煙霞。
留煙霞還記得尤其是之前她們與振遠镖局結伴同行趕路的那段日子, 危蘭對她的态度雖不失禮貌,但始終透着一種明顯的冷淡,讓她在知道危蘭的身份以後,還曾暗暗思索,假扮危蘭的雲青固然配不上“江湖四君子之一”的稱號,可是真正的危蘭待人這般疏離,也同樣不怎麽像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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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危蘭這會兒突然轉了性子?
留煙霞道:“幹嘛啊?”
危蘭道:“請問留四哥目前在何處?”
留煙霞道:“堡主剛讓四哥去找秦堅了——”秦堅乃地黃門裏一位幹将的名字,也是此次前來漢中府的地黃門群英的領頭人,至于地黃門的門主施鳴野則在別地處理一樁同樣極重要的事,無暇分身,“地黃門的人還在城裏搜尋造極峰教衆的下落呢,四哥要去告訴他們有關燕玉龍的事兒,現在不在堡裏。”
危蘭之所以詢問留鴻信目下何在,為的是想早些看到今早留鴻信答應借給她的留家外系弟子功勞簿,此時既知對方已外出辦事,她謝過留煙霞的回答,心想等留鴻信回堡之後再與他說此事也不遲。
卻在這時,只見前方一名紫衣青年向她們走來,顯是留家堡弟子,先與她們三人寒暄了兩句,方道:“雲姑娘,有人剛剛來我們留家堡找你,這會兒正在偏廳坐着呢,你要不要去瞧瞧?”
方靈輕道:“找我?誰找我啊?”
青年道:“是振遠镖局的楚镖頭和他女兒。”
經過昨夜之事,楚鵬等人都對留家堡有了些隐隐的抗拒,本不願再到留家堡來。然而就在一個時辰前,當他們見到獨自回到客棧的楚秀,從她的口中得知雲青為救她而受傷之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擔憂,焦急地等待了許久,終于等到杜鐵鏡給他們帶來了雲姑娘的消息。雖聽杜大俠說“雲姑娘現已無恙”,但他們畢竟沒能親眼見到雲青現在的狀況,又不知她到底會在留家堡裏待上多久,實在不放心,終究是等不下去。
楚鵬決定帶着楚秀再來一趟留家堡。
偏廳唯有一名青年接待他們,但給他們送來茶水之後,便坐到了一旁,也不說話。若是往常,楚鵬總要主動找幾個話題,樂呵呵與他聊聊天,此時他倒覺得如此沉默也好,只看着窗外白雪,過得一會兒,望見雪中三名女郎聯袂而來。
楚鵬與楚秀當即站起了身。
“雲姑娘,危姑娘。”楚鵬揚聲與她們打了一句招呼,目光看向方靈輕手臂上已包紮過的傷口,又忙忙問道,“雲姑娘你現在……現在還好吧?”
方靈輕笑道:“我很好啊。一點小毒而已,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楚鵬朝着她深深鞠了一躬,道:“謝天謝地,雲姑娘你現在的身體無礙,不然我和小女那可是都要愧疚一輩子了。哎,你幫我們這麽多次,我們真不知如何報答為好。”
就在楚鵬說出“愧疚”二字之時,本也想上前表示感激的楚秀腳步一頓,低下頭,神色頗為難看。
她如今的确很愧疚。
愧疚自己竟對雲姑娘産生了懷疑。
因為自責,她此刻已實在不好意思與方靈輕再說一句。
而楚鵬向着方靈輕千恩萬謝的同時,也還不忘與危蘭招呼說話。雲姑娘在今日救了他的獨生愛女,危姑娘則在昨日救了他與他的兄弟,于他而言,這兩人對他的恩情都是比天還大。
他獨獨忽視的,是與危蘭、方靈輕一同走進這間屋子的留煙霞。
身着貂裘的少女獨立在一旁,面色複雜地看了他們良久,聽他們互相交談了良久,終于霍地開口道:“楚镖頭,我問你兩句話。”
楚鵬聞言一怔,也不敢得罪她,忙道:“留姑娘有什事要問?”
留煙霞道:“你很懂得知恩圖報,是不是?”
楚鵬笑道:“我們江湖中人,講的本來就是有恩必報。”
自然不是每一個江湖人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然而楚鵬卻一直将這四個字當做自己立身處世的根本信條,這也是他武功盡管不算絕頂,卻能常年保镖不出差錯的原因——他在江湖中的人緣向來極好。
留煙霞點點頭,又道:“好,既然如此,危蘭與雲青如今對你們有恩,你們自然是應該感激她們。可是,在昨日之前呢?”她目光裏流露出了明顯的不解,又咬了咬下唇,竟似乎很有些難過的樣子,再質問道:“那天有二十來個山匪要劫你們的镖,她們坐在一旁無動于衷,并沒有幫過你們啊?你們為什麽……為什麽在那時候就已經向着她們?”
“危姑娘與雲姑娘沒有無動于衷,她們幫過我們很多次。”
留煙霞的話剛落,楚鵬還在詫異驚訝她的臉上為何會出現這種難過表情之際,只聽楚秀突然開了口。
這一次,楚秀的神情居然不再猶豫,說話也不再細若蚊吟,微微揚了揚頭,鄭重道:“我們第一次遇到雲姑娘的那天晚上,有一名賊人想要趁夜盜取我們镖隊的貨物,被雲姑娘的同伴發現,逃出了客棧,本來我們都已不打算追,是雲姑娘知道此事之後,一個人跳到了窗外,深夜裏冒着危險去追人的——”
在這麽多人的面前,這般大聲且完全不結巴地說了這麽長的一段話,于楚秀而言是極其罕見的,因此她說到這兒,仍是稍稍停了下,深呼吸一口氣。
危蘭在這時思索須臾,微微側首看向方靈輕,壓低了聲音問:“那個賊人是鄧池?”
方靈輕也低聲道:“她今天終于懷疑了我,我還以為她變聰明了一點,沒想到……還是這麽笨……”
話雖如此,她卻在心底長長嘆一口氣。
楚秀緊接着道:“至于那夥山匪劫镖的那天,危姑娘和雲姑娘雖未幫我們出手,可我在遇險之時,她們一直有出聲提醒我如何出招。留姑娘,你說當初說她們見危不救,這根本就不對。”
留煙霞聽得呆了一呆,沉默半晌,但并不意外。
從這兩日危蘭與雲青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們兩人的确也算是扶危濟困的俠者。
于是,留煙霞的不解又變為了不甘。
她低下頭,嘴唇翕動,也不知是說給楚鵬和楚秀聽,還是在喃喃自語:“是,她們做過的好事你們都記得,我那天救過你們,沒有人記得……”
言罷,她倏地轉身,直接走出了這間屋子,腳步極快,頭也不回。
危蘭望着門外雪白天地裏她一個人的背影,忽道:“昨夜夜裏,留姑娘曾經在留家堡的院子揚聲呼喚過留恒與、留穆、留其江的名字。”
楚秀不明白危蘭為何會突然提到此事,點了點頭道:“我和雲姑娘、杜大俠當時也都聽見了。”
危蘭道:“後來我審問留其江之時,他告訴我,當時留姑娘之所以會找上他,便是因為得知了他們帶走了楚镖頭你們的事,來讓他們放人的。為此,留姑娘還與留其江吵了一架,鬧了一場矛盾。”
聽到這段話,楚鵬與楚秀不禁面面相觑。在楚鵬看來,那日山匪劫镖,留煙霞雖的确有出手相助,然而要說“救”了他們,卻不恰當——縱然沒有留煙霞的突然出現,他們明明也絕對将那夥山匪全部打敗。因此再後來,他們發現留煙霞仗着對他們有恩,對他們的态度十分傲慢,遂極為不悅。可是,若果真如危蘭所言,留煙霞竟曾經為了他們而與自家兄弟起争執,那他們确實也是應該感謝這位留八姑娘的。
危蘭溫聲道:“多謝你們方才對我的謬贊。但留姑娘除了性子急躁一些,她并不是惡人。”頓了頓,喟然道:“其實我在昨夜之前,也對她頗有誤會。我去瞧瞧她。”
說完,她也轉身,出了這扇門。
方靈輕沒跟危蘭一同出門。
楚鵬與楚秀還在不知所措之中,方靈輕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一旁椅上,眼眸中多了幾分複雜情緒,将他們注視。
庭院裏,覆滿白雪的梧桐樹下,一方井。
留煙霞就坐在井沿上,看着前方大片白雪,直到危蘭走到了她身邊,她的視線也不移動一下,只冷冷問道:“你來做什麽?”
危蘭微笑道:“你來和你道歉。”
留煙霞聞言登時“啊”了一聲,懷疑自己聽錯,轉頭問道:“你說什麽?”
危蘭道:“我少時跟随長輩們行走江湖,也見過形形色色各種人,其中我最厭惡的,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仗勢欺人,為非作歹。”
留煙霞道:“你跟我說這個幹嘛?這裏有誰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了?”
危蘭道:“直到一年多前,我遇到了一件事,才發現……原來危門也好,留家堡也罷,再抑或如玉山莊與挽瀾幫、渺宇觀,它們都是當今江湖裏的官宦權貴。”
留煙霞一震。
危蘭的這句話,她從前從未在別人的口中聽過,此時有點似懂非懂,但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了些許震動的感覺。
她想了一想,道:“你是說,我就是留家堡裏的纨绔子弟?”
危蘭搖首道:“你當然不是,這是我對你之前的偏見。不過——”她又笑了一笑,眉眼裏露出的是溫和的光,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不給留煙霞留面子,“請恕我直言,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和輕輕的态度,對振遠镖局的态度,都十分盛氣淩人。”
留煙霞不服氣地道:“我本來就是這樣的脾氣,可我也從來沒有做過仗勢欺人的事。”
危蘭道:“你有做過的,你那天揮出的那一鞭,雖未打人,只是打向了镖車,但對于一家镖局而言,有時候镖車是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東西。他們是因為你的身份,而不敢對你發怒。”
留煙霞道:“我……可是……”如她所言,她自幼就是這樣的脾氣,類似的事也做過不少,從來沒有人說過她的不對,她也就從來不覺自己有錯,此時聽完危蘭的話,她不由得愣了半晌,突然道:“喂,你不是說你是來跟我道歉的嗎?你這是在道歉還是在批評我?”
危蘭莞爾一笑,繼續緩緩道:“但我現在知道,你做這樣的事,的确不是有意。其實,我很久以前和你一樣,也做過不少我曾經不認為有錯,後來細思卻并不正确的事。我之前有些看不起你,這很不應該,所以我現在需要和你道歉。”
不獨是俠道盟五大派的子弟,但凡是人,自幼生活在一種環境裏,習慣的事,總會認為是正确的事。
但這能完全怪他們嗎?
危蘭擡首望向天穹雲卷雲舒,心中思緒紛紛,自以為自己清醒了,便再看不起那些從前和自己一樣的人。
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傲慢?
她是在為自己之前對留煙霞的偏見而道歉,也是在為自己之前對留煙霞的傲慢态度而道歉。
留煙霞怔怔地看了危蘭許久,遽然道:“你之前看不起我?”
危蘭坦然道:“有一些。”
留煙霞道:“罷了,那也沒關系,反正我以前也讨厭你。”
危蘭笑道:“我能看得出來。可是,為什麽?”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12-21 20:25:36~2020-12-22 20:40: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牧 1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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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