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合作

天寒地凍, 雪厚路滑。

在昨日,劉大虎仍然如同往常一般,背着一個籮筐, 手提一把斧頭,上山砍柴, 在松樹林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本也沒當回事, 爬起來之後便要繼續前行, 忽然不經意摸了摸腰間。

他這才臉色突變。

他腰間的荷包不見了。

那荷包裏裝的錢也不算多,然而對于他這種真正普通甚至有些窮困的百姓人家而言, 哪怕只是丢了一文錢, 也會讓他心痛不已。他當即彎腰低頭,在雪地裏找尋了半晌也沒瞧見荷包的影子, 不禁思索:難道它已經被埋在了雪裏?

沒奈何, 劉大虎只好把手裏的斧頭放到了背簍裏, 滿是繭子的兩只手挖起雪來,好一會兒,他仍是沒看到他的荷包。

卻看到一點紅。

純白無瑕的雪為什麽會染上紅色?劉大虎心中奇怪, 這下即使不為找他的荷包,他也想将這件事搞清楚,再接着挖掘,看見一張臉。

一張沒有血色的幹枯的顯然屬于死人的臉。

劉大虎一怔,“啊”的尖叫一聲, 哪裏還敢再挖, 下意識站起身來就欲往後跑, 慌忙的腳步卻将自己絆倒, 他立刻再度爬起,匆匆奔走的同時回頭再看一眼,确定那是一具屍體的腦袋無誤,就逃似的離開了這片松樹林。

他不是逃回家。

而是跑去了官府報官。

劉大虎坐在自家小屋的桌邊,嘆口氣道:“官府離我們這兒太遠了,這一來一回,耽誤了不少時間,這才讓俺娘擔心,也讓你們記挂,真不好意思。”

危蘭沉思道:“依照閣下推斷,能看得出來那具屍體死了多少天嗎?”

劉大虎道:“這我就看不出來了,不過他也沒有腐爛,應該沒死多久吧?”

危蘭再問道:“那後來,那具屍體被官府帶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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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虎道:“事情奇就奇在這裏,我報了官,官府派了好幾位捕快跟我一塊到了松樹林,那具屍體卻不見了!”

危蘭道:“昨日風雪極大,依閣下剛才所言,你只挖出了屍體的半個頭,他的身體還在雪裏,會不會是白雪又将他掩埋了?”

劉大虎道:“我們也這麽想,可又挖了好久的雪,不但再也沒看到屍體,連紅色血跡都沒了。”他苦笑了一聲,接着道:“官老爺們只當是我報假案,不聽我分辨,還把我狠狠揍了一頓。”

說到這兒,一旁老婦也低下頭,輕聲嘆氣。

杜鐵鏡皺眉道:“哦?他們傷了你哪裏?”

劉大虎挨了那一頓揍,心中本就有氣,想和人抱怨,這時一聽杜鐵鏡詢問,當即撸開袖子,給他看自己手臂上的大片紅腫,道:“都是他們打的,還有我背上也有。”

作為習武之人,危蘭與杜鐵鏡只須一眼就看得出來,劉大虎手臂上的傷有多重。

那些捕快打得有多狠。

杜鐵鏡見狀大怒,沉聲道:“身為官府捕役,職就是查案追兇,護一方平安。這屍體消失,顯然大有蹊跷,他們就沒想到若是兇手搬走了屍體?況且,縱然真有人報了假案,雖的确該罰,卻也不能将人打成這樣!”

老婦嘆道:“沒辦法,他們非說大虎是戲耍他們,說要給大虎一個教訓。”

危蘭也微微蹙了蹙眉,從她的衣囊裏拿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了劉大虎,道:“這瓶子裏裝的都是治外傷的靈藥,效果比藥鋪賣的普通傷藥要好上許多,閣下敷上兩次,或許就能消腫。”

劉大虎愣了下,接過瓷瓶,連聲道謝。

危蘭又與老婦、劉大虎說了幾句話之後,側首看向杜鐵鏡問道:“杜大哥想什麽?”

杜鐵鏡低聲道:“我想去一趟官府。”他正色道:“既然他們這般教訓百姓,我也不能不給他們一個教訓。”

危蘭點點頭,她也正有此意,只不過她的目的,除了為劉大虎讨一個公道之外,也是想證明劉大虎之言的真假——她是相信劉大虎的,然而自從接任烈文堂主以來,她如今辦事更重證據。

兩人與這家人說了告辭,就欲離開。

老婦忙道:“這位這就要走啊?快要到晌午了,不留下來吃頓飯嗎?”

危蘭搖頭道:“我們還有事要辦,就不叨擾了。”

老婦想了一想,忽然從桌上拿了幾個餅子給裝了起來,笑道:“這是我剛做的紅豆餅,兩位待會兒路要是餓了,可以充個饑。”

普通百姓家做的餅子,看起來也甚是普通的樣子,但危蘭與杜鐵鏡都未拒絕老婦的好意,接過紅豆餅,道了一聲謝,這才轉身出門。

兩人的腳步重新踏上白雪,危蘭立刻就問:“杜大哥覺得,若劉大虎所言不假,那具屍體會和燕玉龍有關系嗎?”

杜鐵鏡道:“你是認為,那兩雙足跡之一,之所以到了松樹林便消失,是因為燕玉龍殺了那名‘病人’,将他埋在了雪地裏?”

危蘭颌首道:“恐怕那名‘病人’也不是真正的權九寒,只是燕玉龍為誤導我們,把一個人關在了鐵鋪的裏間卧室,再帶着那人一路前行,讓那人留下腳印,再在松樹林殺了那人,創造出權九寒逃跑的假象。”

杜鐵鏡道:“倘若果真如此,那留影昨日就是騙我們了。”

說出這句話,杜鐵鏡并不太意外。他昨晚也有細細思考許久,也覺燕玉龍故意說出權九寒的名字,實在令人納悶。但若這一切都是燕玉龍或燕玉龍背後的人所設的局,目的就是為了讓衆人誤以為失蹤已久的權九寒重新出現在這世間,反倒能夠解釋某些奇怪之處。

危蘭道:“我想,留影昨日回到松樹林,只怕不是為了查找權九寒的蹤跡,而是處理那具屍體。”

杜鐵鏡狐疑道:“但他不是留家堡的弟子嗎?他這麽做的目的為什麽?”

危蘭沉默了起來,仿佛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心裏藏了一些話,沒有再說出來。

從昨天到今日,她就一直有在深深思索:方靈輕曾說,造極峰大批人馬來到關中,都只是為了找尋權九寒的下落。然而那時候,他們又是從哪裏聽說了權九寒有可能在關中的消息?

這漢中府,屬于留家堡的地盤,留家堡對此事都還一無所知,遠在雲南的造極峰教衆卻反而能夠提前知曉?

除非,有在關中的人,給他們傳遞了這個消息。

危蘭又想起她與方靈輕等人初到漢中城內之時,在大街上巧遇留家堡的子弟,原本跟随在她身邊的下屬立刻四散而去,從此再不出現,後來有人詢問,她也只說那幾人有事,離開了漢中。

很顯然,他們是怕見留家堡的人。

可是那兩名留家子弟卻都明确說過自己從來不曾見過任何一名魔教教徒。唯一的解釋是,屏翳堂衆成員擔心留家子弟認出自己,卻不知到底有哪一位留家子弟會認出自己,那就只好不見任何留家人。

那麽,為什麽方靈輕不擔心?

危蘭眉頭微鎖,一步步踩在雪裏,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倏然吹響道旁的幾株梧桐樹,她的腦海中瞬間浮現起她昨日翻過數頁的留家堡外系弟子功勞簿,上面記錄着留影拜入留家堡的時間。

是在七年前。

巧得很,權九寒失蹤也在七年前。

那時,方靈輕也才十歲的年紀,定不是現在的相貌,即使留影從前見過她,如今也不會再認出她來。

危蘭心道,目前至少已有九分确定,留影是造極峰派到留家堡的卧底。

只不過,他絕不是屏翳堂的人。

而最早前往關中的造極峰教徒,包括早已被方靈輕殺死的鄧池,全都是滕六堂主的下屬,如此看來,恐怕留影十有八九也是滕六堂的人。

那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出自滕六堂主袁絕麟的命令,還是他已背叛了袁絕麟?

留影已經背叛了袁絕麟。方靈輕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這一來,他背叛的原因是什麽?二來,權九寒出現在關中的消息可能是假的,但星辰針卻絕不是假的。

星辰針只有可能屬于峰主。

想不明白,那就直接問。

方靈輕笑道:“我聽危蘭說,當日留家堡本來無一人認出那枚暗器乃是造極峰的星辰針,是你,是你當着衆人的面,說出了你在半年前遇到造極峰教徒的圍攻,其中一名造極峰教徒手上用的暗器,據他所說,就是星辰針。可是……俠道盟的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嗎?星辰針會是教內的普通弟子用的暗器嗎?”

留影猶豫半晌,嘆道:“這只是我的編的故事。”

方靈輕很理解地點點頭,道:“是啊,你當然得編這麽一個故事,不然你怎麽解釋你為何會認識造極峰的暗器呢?只不過……故事是編的,那暗器呢?星辰針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留影道:“誰說星辰針是我的?”

方靈輕道:“你跟燕玉龍不是一夥的嗎?”

留影默不作聲。

方靈輕道:“其實我猜得出來,你為什麽要在有朋客棧外面留下暗號,引我前來這裏。”

留影依然不開口。

方靈輕繼續道:“本來呢,無論你在留家堡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造極峰的人都不會知道。可是,誰能料到,現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天是你說出了星辰針的來歷,讓留家堡的人都認為這件事的幕後主使便是造極峰。你覺得我是袁堂主的手下,那麽只要等他漢中,我将此事跟他一說,他自然就會奇怪:你明明是造極峰的卧底,幹嘛要把造極峰的秘密告訴留家堡?”

她頓了下,帶着笑意的目光看向地上兩具屍體的咽喉,道:“你不能讓我把這件事告訴他,所以,你原本想殺的人是我,對不對?只不過,我沒有來,而他們兩個人聽到了你的聲音,看到了你的身形,今後有認出你的可能,也就只有死了。”

留影終于說話:“但你既不是堂主的屬下,你就沒有必要把這件事告訴他,不是嗎?”

方靈輕道:“的确,我不會把這事跟他說,但你的計劃還是失敗了。”

留影冷笑道:“你武功很高,是勝過了我,可你要想真正殺死我,也不是很一時半會兒的事,只要你出手,我就立刻放出信號彈,到時候留家堡的人都會來到這裏,你說出我的身份,我也說出你的身份,大不了我們同歸于盡。”

方靈輕聞言也再次笑了起來,道:“你真的挺笨的,就憑你的腦子,你到底是哪兒來的信心敢背叛滕六堂?我說你的計劃失敗,可不是指我發現了你的身份。即使你現在能殺了我,即使袁絕麟不知道是你向留家堡說出了星辰針的出處,你這個計劃還是破綻多多,你明白嗎?”

留影聽罷無言以對。

他當然明白。

就在昨日,留鶴山已經将這些破綻都說了出來。

留鶴山能想到的,袁絕麟怎會想不到?

方靈輕敏銳地捕捉到了留影眼中流露出的隐約絕望,故意多等了一會兒,這才慢悠悠地道:“诶,你引袁絕麟來漢中,到底是想怎麽對付他啊?”

留影冷哼道:“你不是很聰明嗎?你難道想不出來嗎?”

方靈輕點頭道:“我當然很聰明。但再聰明的人,要想明白一件事,也需費點時間。我估計造極峰的大會差不多已經結束,袁絕麟也該出發來漢中了,你只有早點把你的計劃完整地告訴我,我才能早點想辦法,幫你把這些破綻補上,讓袁絕麟不起疑心,入君之甕啊。”

留影聞言愈奇,擡起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起面前的妙齡少女,良久良久,他倏地靈光一閃,道:“我好像知道你是誰了。”

方靈輕挑眉道:“哦?”

留影道:“傳說屏翳堂的方堂主有一獨生之女,也是屏翳堂的第二掌權人物,年紀極輕,武功與計謀都非同小可——她的名字的第三個字,就是一個‘輕’字,與雲青的‘青’同音。”

方靈輕笑道:“是臨時想的化名。嗯,你也不算太笨,那很好,我還是喜歡和比較聰明一點的人合作。”

留影道:“我的目的,是要殺了袁絕麟,你也能跟我合作?”

方靈輕道:“為什麽不能?”

留影道:“袁絕麟死了,還有羲和望舒雙使與飛廉堂虎視眈眈,你們屏翳堂也不太可能完全掌控滕六堂。”

方靈輕道:“這是我們的事,你不必管。所謂合作,是我們給你想要的,你也要給我們想要的。”

留影道:“你們想要的?”

方靈輕道:“權九寒到底有沒有在關中出現過?星辰針是你從哪兒得來的?”

留影皺了皺眉,垂下頭,想了好一陣,終究是喟然長嘆一聲道:“你先幫了我,我就告訴你。”

方靈輕道:“可以啊。”

談判談得很好,方靈輕滿意地笑了笑,跳下地,走到那兩具屍體旁邊,驟然右手一揮,那兩具屍體的胸膛之上已經出現了兩個掌印。

留影道:“你這是做什麽?”

方靈輕道:“第一個破綻,他們兩個是看到你的暗號,才出來找你的,現在他們死了,你認為滕六堂的人都不會懷疑你嗎?”

留影想了一想,面上突然道陰晴不定,道:“其實在昨天……還有一個破綻。”

方靈輕道:“什麽?”

留影道:“昨日我到松樹林處理屍體之時,看到那具屍體的頭顱暴露在了雪地之外,我懷疑是附近的老百姓挖出來的,但當時我來不及細查。如果有老百姓把這件事說了出去,被留家堡的人知道……”

方靈輕道:“屍體?還有什麽屍體?”

留影道:“和燕玉龍一起離開鐵鋪的那個人,他在走到松樹林的時候,就已經被燕玉龍殺了。”

方靈輕恍然地點了點頭,沉吟道:“既然這個破綻是你自己早就發現的,你應該早就想過處理辦法?”

留影道:“倘若果真是尋常百姓在野外看到屍體,必定是要報案的,我打算去官府查一查。”

方靈輕道:“然後你再殺了報案的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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