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九火斷脈
言不必在任何時候都信, 行不必在任何時候都果。
關鍵得看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何人。
假若對方只是一個普通小人物,根本沒有資格與自己結下約定,然而此時此刻,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與他同等地位的江湖高手,他便自持武林大宗師身份, 不願丢了面子,冷冷哼一聲,收回了手, 道:
“她還沒有死。”
可是方才, 他的的确确是在杜鐵鏡面前,對着危蘭出了殺招。
他明白, 他若不出殺招, 不将危蘭殺死,他根本無法從危蘭的手裏将那本書搶回來——他一直認為危蘭在江湖中雖有天才之名, 但畢竟年紀太輕, 若要與自己交手, 定會很快敗下陣來,哪裏料得到,對方的功力比起自己确是大有不如, 偏偏那股子狠絕的沖勁,簡直令人驚嘆。
他發現他已經丢了面子。
況且剛剛杜鐵鏡棍擊白雪的那一招,也讓他看出,杜鐵鏡的實力絕不在他之下。他就算真要失信殺了危蘭,在今日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
“我今天不殺你, 下次可說不定會殺你!”
他先沖着危蘭說了這一句, 旋即大步轉身, 在風中飄然離去。
“我随時恭候大駕。”
危蘭的語音很輕很輕地說出這一句話, 顯然袁絕麟絕對聽不到,她只是說給自己聽,旋即擡手擦了擦唇角滲出的血,鮮豔的紅染上她如玉白皙的手背上。
杜鐵鏡轉頭問道:“如何?”
楚秀也立即跑到了她身邊,關切道:“危姑娘,你……你還好吧?”
危蘭搖搖頭,輕笑道:“多謝你們關心,我沒什麽事。”
她的臉上雖然帶着讓人放心的笑意,但眉間眼裏竟流露出幾分若隐若現的低落郁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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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鐵鏡不方便給她把脈,只能觀察了會兒她的神色,看她似乎沒有大礙,方道:“怎麽,輸在了他的手裏,你不高興?”
危蘭相當坦率地道:“有一些。”
杜鐵鏡甚是詫異地道:“你能将他逼到這個地步,已極是難能可貴。依我看,只要你不荒廢你的武功,繼續練下去,再過個六七年,你就足以與他相抗;再過個十來年嘛,勝過他應該不難——難道你一定想要現在就贏過他嗎?”他又哈哈一笑道:“我說危小友啊,你的勝負心可未免有些太重了。”
不過年輕人們十有八九都争強好勝,只是杜鐵鏡向來覺得危蘭成熟得不符合她這個年紀,今日見她這般表現,又聽她說了這般話,才會格外驚奇。
危聞言淡淡笑了笑,低首看着手背上的血,并不言語。
她自小被長輩們評價為最懂事、最穩重的孩子,但她不穩重是不行的。荊楚危門上一輩的人才不多,這一輩的子弟又都年少,她在俠道盟裏是很多同輩的師妹,在危門卻是名副其實的大師姐,她需要幫着長輩們處理門內事務,也需要給師弟師妹們做好榜樣。
如果僅僅如此,她現在的功夫的确是足夠了。
偏偏她如今心裏有一個隐隐約約的她還未完全下定決心的念頭想法。
她一向是不服輸、不懼艱難的性子,無論是幼時習武,抑或是長大後行走江湖,有了任何想要做到的目标,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完成它們;遇到了任何看似難以逾越的難關,她也都能堅持一一克服它們。她的傲氣在骨子裏,她相信只要自己願意去拼,這世上就沒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唯獨當她在一年多前産生了那個念頭想法——徹徹底底改變俠道盟五大派,也徹徹底底改變整個江湖,讓她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做不到。
也讓她人生第一次,猶豫了這麽久都始終未能下定決心。
她只能先慢慢清除俠道盟內的敗類,與某些明顯不合理的規矩。
除了有權力,還得有武力。
或者說,在武林江湖這個地方,沒有武力,也就不可能有權力。
說來當年倘若不是權九寒突然離奇失蹤,在他的帶領之下,造極峰說不定真能夠打敗俠道盟,這是因為他天下第一的武功。
危蘭從前從來沒有和五大派內的一流高手比試的機會,即使偶爾與危門長輩交手,雙方也是點到為止。今日,确是她第一次拼盡全力和一名頂級高手過招,她才發覺,自己的武功不足之處還有許多,而以自己如今的習武進度,再過十來年,打敗袁絕麟不難,然而要成為權九寒的天下第一,怕是再過二十年也不能夠。
她确實有些失落。
更有不甘。
凜冽的風越來越大,身體裏的內傷讓她咳了兩聲,再次咳出了血,她目向遠方,心道袁絕麟恐怕不會就此罷休。
袁絕麟一邊在雪地裏前行,一邊則在心底暗暗思索。
不論是留影昨夜的彙報,還是漢中城內大街小巷的傳言,都表明權九寒當年之所以失蹤,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練功走火入魔,喪失了武功,如今知道他下落的燕玉龍卻被關在留家堡的大牢,假若自己将燕玉龍救出,逼他帶自己前去尋找峰主,自己再将峰主立刻便控制住,得到覆日掌與攬月指這兩門武功的心法——這聽起來似乎很美好。
美好得即使袁絕麟已覺這事有九分可能是假,他也不想完全放棄這個機會。
若是權九寒如今真在漢中,還的确沒了武功,被危蘭發現找到,那可就大為不妙。
但怎麽偏巧杜鐵鏡最近竟也在漢中停留,還跟俠道盟扯上了關系?此人難道不是江湖上有名的獨行游俠嗎?袁絕麟皺着眉頭,繼續心忖,要是危蘭一直都與杜鐵鏡一起行動,那自己想要調查她究竟知道了多少有關峰主的事,實在是難。
——那麽還能從哪裏下手?
飛雪在他的眼前飄舞,他看了這片片白雪有良久良久,陡然靈光一閃,剎那間記起昨夜他在留影的口中了解到的消息——最近與危蘭常有接觸的,除了杜鐵鏡以及留家堡的某些人之外,似乎就是振遠镖局的數名镖師。
當袁絕麟終于回到漢中城內,白日已過,夜色凄然,天邊的冷月瀉下了幾縷如霜如雪的光,照在了有朋客棧的匾額上。
客棧大堂內,楚鵬剛與自家兄弟聊完了天,眼見門外街上行人越來越稀少,心知危姑娘與杜大俠還有自家女兒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便不再等待,回到二樓自己的客房裏,生起火盆,打算再坐一會兒就休息。
他一點也不擔心楚秀是否會遇到危險。
畢竟危姑娘和杜大俠走之前已經說了,梧安村離這兒不是很近,他們今晚不一定趕得回來。而憑他們兩人的武功,也很難遇到什麽敵手,楚秀在他們的保護之下,肯定安全得很。
楚鵬很希望自己的女兒多跟這些江湖朋友出去走走。
想到這兒,楚鵬不禁嘆了口氣,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女兒在孩提時期明明也是頗為活潑開朗的性子,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內向膽怯?也怪自己,長年在外走镖,忽視了她的變化。
砰砰砰。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楚鵬的沉思。
“誰啊?”楚鵬一邊問,一邊已直接去開了門,只見門外站着一名身着玄色衣裳的男子,身形削瘦,目光傲然,壓根不與他說話,便徑直進了屋子。
楚鵬怔了怔,饒他向來好脾氣,也被此人的舉動搞得有些生氣,沉着聲音再問了一句話:“你究竟是——”
還有一個“誰”字沒有說出口,只見此人右掌一揮,掌風不但倏地關上了房門,也在擦過楚鵬身體之際,将楚鵬撞得後退了兩步。
楚鵬沒有受傷,卻是大驚失色。
餘下的話當然說不出口。
這人的武功可不一般的厲害。他迅速拿起之前自己放到桌上的兵刃,旋即就欲揚聲将附近的兄弟們叫來。
袁絕麟先看着他拿起了刀,冷笑一聲,霍地再出右掌向他拍去,掌影刀光閃了幾閃,楚鵬只覺胸口一疼,穴道已然受制,再也無法動彈。
“你不錯,居然還能與我交手三招。”袁絕麟道,“難怪是镖局的總镖頭。”
這句話瞬間提醒了楚鵬。
——此人武功竟高到這個程度,似與杜大俠不相上下,自己就算将兄弟們都叫來,也只不過是讓他們送死。
楚鵬深呼吸一口氣,放棄了喊人的打算,疑惑地道:“我們到底有什麽仇怨?”
袁絕麟道:“無仇無怨,我只是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楚鵬道:“什麽事?”
袁絕麟道:“聽說你和俠道盟的危蘭認識?”
楚鵬聞言一震,默不作聲。
袁絕麟道:“從明日你再見危蘭之後開始,她無論要去哪裏,你都盡量想辦法跟着她,就跟她說,這案子也與你們振遠镖局有關,你想和她一起查案吧。然後,你就好好注意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楚鵬詫道:“你要我監視危姑娘?”他深深地皺起眉,注視了對方好半晌,忽然問道:“你魔教的人嗎?”
危蘭既是俠道盟烈文堂的堂主,又是俠道盟五大派之一荊楚危門的大小姐,在江湖上地位崇高,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付她?楚鵬思來想去,只能想到造極峰。
袁絕麟冷笑了笑,沒有否認。
楚鵬的心迅速往下沉,他的身旁雖有火爐正在燃燒,可一種名為恐懼的寒意在瞬間襲遍他全身,他緩緩張開有正在微微顫抖的嘴唇,沉默了片刻,突然間又哈哈一笑:“如果我不這麽做,你就要殺了我吧?可惜,我雖然武功一般,也不算什麽英雄豪傑,卻也好歹聽說過‘恩将仇報,天理不容’這話,危蘭姑娘不但有恩于我,還有恩于我們整個镖局,我若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豈不是連畜生也不如了?”
袁絕麟聽罷面無表情,冷冷道:“我就猜到你不會立刻答應。”
話一落,手一揮,只見一粒紅色藥丸在頃刻間打進了楚鵬的嘴裏,袁絕麟再一捏他喉嚨,強迫他将這粒藥丸咽下。
——是毒藥嗎?
楚鵬已經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準備,倒也不怎麽怕了,正要再說一句硬話,驟然間只覺身體裏仿佛燃起了火焰,且漸漸地越燒越大,燒遍了他四肢百骸,燒遍了他體內奇經八脈,這種疼痛讓他根本沒法忍受,他不禁慘叫出了聲,忽想起若是他叫得大聲了,定會将兄弟們引來,登時咬緊牙關,人卻倒在了地上。
袁絕麟淡淡道:“你應該聽說過造極峰的‘九火斷脈’吧?想要解藥嗎?你點一點頭,我就把解藥給你。”
楚鵬實在忍不住,已疼得在地上打起了滾,一雙眼睛燃着更憤怒的火,看了袁絕麟兩眼,驀地張開口,呸了一聲,旋即便不由得又“啊”的慘叫了一聲,幸而聲音不大,他趕緊閉上嘴,心裏卻不知道已哀嚎了多少聲。
袁絕麟也就不再言語,平靜地站在一旁,低下頭,看着楚鵬的一張臉逐漸變得扭曲。
桌上銅燈裏的燭火搖搖晃晃,也在一點點燃燒。
直到,整根蠟燭都燒完。
地上的人也終于不再動。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1-01-07 20:41:35~2021-01-08 20:21: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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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