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死亡

留家堡燈火通明。

翌日, 即是留飚的壽辰,不少年輕的留家堡子弟正忙忙碌碌為明日的壽宴做準備,還要迎接許多遠道而來的客人。方靈輕便倚在門邊, 看着眼前燈光月光與雪光交融,紅男綠女們在這光影中來來去去。

她的計劃目前正在進行中, 她今日無事可做,有些閑得無聊,最初不出現, 僅是因為不想讓袁絕麟發現她與危蘭等人的關系, 可一個人待在最後,實在沒意思, 決定來留家堡玩上一會兒。留煙霞見她來了就不再走, 甚是奇怪,終于忍不住問:

“天色都這麽晚了, 你還不回去啊?”

方靈輕笑道:“明日不是你爹爹過壽嗎?我給你你爹爹祝壽, 你們留家堡不至于連一間客房都不給客人安排吧?”

她說得甚是理直氣壯。

留煙霞當然的确不可能趕她走, 也笑了笑道:“那就随便你吧。”頓了須臾,突然擡高聲音道:“是了!”

方靈輕見她一驚一乍,奇道:“什麽是了?”

留煙霞道:“我爹爹明日過壽, 我應該邀請一下楚镖頭他們。”

方靈輕笑道:“他們還願意來留家堡?”

留煙霞道:“為什麽不願意來?”她确實頗為疑惑,自己思考了一會兒,才恍然地道:“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了,可是那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我不信他們還會耿耿于懷。”

方靈輕漫不經心地道:“有些事情就算解決了,但當它發生的那一刻, 陰影已經留在心上了。”

留煙霞聽罷一怔, 默然微時, 臉上顯然露出些不高興, 悶悶地道:“不管怎麽樣,那天抓他們的又不是我和我爹爹。欸,我現在想去找他們,你去不去?”

方靈輕擔心在客棧遇上袁絕麟,讓他發現自己與俠道盟成員認識,本想答不去,然而在留家堡內,除了留煙霞,她跟別人也都不熟,若是留煙霞已經走了,她還在堡內,未免說不過去,只得點了點頭。

——即使碰上袁絕麟,随機應變即可,也沒什麽好怕的。

夜深風寒,有朋客棧的大堂只有兩桌客人還在喝着熱酒談天,而樓上更是寂靜悄然,看不見任何人影。方靈輕與留煙霞來到二樓,敲了敲楚鵬房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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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回應。

更無人來開門。

留煙霞奇了,更加用力地繼續敲了幾下,将門扉敲得“砰砰砰”的響,哪怕是楚鵬已在裏面睡着也該聽得見了,偏偏房間裏仍是一聲不出。

“難道他不在客棧?”留煙霞道,“可是這麽晚了,他會去哪裏啊?”

方靈輕見狀微蹙雙眉,伸出右掌一推,毫不用力,明明是極輕的動作,已瞬間将門推開,只見前方屋裏中央一個正在燃燒着炭火的小火爐,爐旁地面躺着三個人。

完全不動的三個人。

留煙霞登時大驚,跑了過去,那三人正是楚鵬以及另外兩名镖師,他們的面目猙獰,無論是口鼻已經停止的呼吸,抑或是手腕不再跳動的脈搏,都宣告了他們的死亡。

“這……這是怎麽回事……”

留煙霞去探脈的手不自覺地顫抖着,下意識擡起頭看向了方靈輕,臉上神色顯然是萬分驚訝,旋即湧上她心頭的便是難過與憤怒的情緒。

而相比較于此刻留煙霞不停變換的臉色,方靈輕則似乎很冷靜。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

自然也收起了她眉梢眼角間一貫以來的笑意。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了一旁,目光凝霜,将楚鵬等三人看了一小會兒,倏然迅速轉身,只一個眨眼的時間就施展出了她的絕妙輕功,不見了身影。

留煙霞不知她是去了哪裏,只能再将目光投到地上三人的身上,認真檢查了一遍,竟沒在他們的身上發現任何傷口,四周也沒有血跡,這讓留煙霞在疑惑不解之餘,生出一點“他們或許還活着”的期待,可惜她又叫了半晌楚鵬的名字,再去聽他們的心跳。

都證明,這個期待終究落空。

這三人的的确确是死了。

突然間只聽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數名漢子飛快跑來了這間房,見此情景更加震驚,一疊聲地叫着“镖頭”,皆在圍在了楚鵬等人的身邊,有的不自覺流下淚來,有的大聲詢問兇手究竟到底是誰,唯有方靈輕依然靜立一旁,不言不語。

原來剛剛方靈輕是去其他镖師的房間看他們是否也出了事。

而他們此時這般動靜,自是吵到了附近房間的客人,不過一會兒,房間便又圍了不少百姓來查看查看情況,一聽說這兒死了人,大驚之下就跑去報官。

過得一陣,就有官吏來到此地——因有朋客棧乃是漢中府最大最豪華的客棧之一,又同時有多名客人報案,直接驚動了漢中府的推官,恰巧今年初他跟随知府前往留家堡拜年時見過不少留家人,認出了留煙霞,詫道:

“留八小姐,怎麽是你……”

既然留煙霞在此,那死者多半就是江湖人。國朝有不成文的規矩,倘若是江湖厮殺,通常都由俠道盟來處理,那推官猶豫了一下,心想究竟要不要上前。

留煙霞看到他就問:“喂,你們誰是仵作?”

一名老者站了出來:“我是我是。”

留煙霞道:“你來看看,他們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身上一個傷口也沒有?”

對于這點,留煙霞已經疑惑了很久,若說是突發疾病,也不至于三個人都一起發病吧?

那仵作立刻拿着他的工具箱上前,而那推官則吩咐捕役将其餘圍觀百姓驅散,重新關上了房門,只餘下留煙霞與方靈輕以及那九名镖師還在屋內。

衆镖師擦了擦眼淚,情緒稍稍平穩了一些,不再像剛才那麽激動,只待那仵作查出死因,他們定要找到兇手算賬,誰知那仵作檢查了好半晌,也不解地道。

“奇怪,他們三人身上還真沒傷口,也不像是中了什麽毒……”

方靈輕在那仵作驗屍之時,眼神望向了身旁站着的那九名镖師,觀察了他們許久,這時驀地開口道:“你還沒有解剖屍體。”

這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使死後也不可随意毀壞。因此若非死者家人同意,仵作只會簡單檢查死者的身體表面,很少會去解剖屍體,他擡頭看去,說話的乃是一名最多不過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便不好聽她的話,反而看向另外幾位已有年紀的漢子,只見他們果然接頭接耳,很有些遲疑的樣子。

方靈輕再冷冷道:“是全屍重要,還是給你們镖頭報仇重要?”

方靈輕的相貌本是明豔中帶着幾分俏,宛若桃樹枝頭随風簌簌而動的桃花,偏偏她此刻的神色冷若冰霜,竟顯出一種無形的威嚴來,令人不敢反駁她說的話。那數名镖師面上露出哀傷之色,都點了點頭。

那仵作這才從箱中拿出了刀,真正開始驗屍。

在場的除了漢中府的官吏,其餘都是江湖中人,哪一個沒在以前見過死人?哪一個沒在以前見過屍體?

但不管是留煙霞,還是振遠镖局的衆镖師,都不曾見過這樣的屍體。

明明軀體完好無損,然而體內所有內髒像是被大火燒過一般,已被完全燒焦。

顏色也都變成了黑色。

那仵作甚是驚奇,心中雖猜出這三名死者或許是中毒死亡,可這世上哪有這樣兇狠的毒?

反倒是留煙霞與衆镖師互相瞧了瞧,目光由剛剛的疑惑轉為現在的了然,但他們的憤怒不變,咬着牙,徐徐吐出四個字:

“九火斷脈。”

方靈輕仰頭望着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對這個驗屍結果一點也意外。

“聽說九火斷脈只有魔教幾個高層才有,他們為什麽會特地來殺我們镖頭和老張老祁?”

才有人提出這個疑問,他身旁的人還沒來來得及說話,驟然只聽門外又是一陣喧鬧,房門迅速被推開,楚秀沖過門口數名捕役的阻攔,跑到了楚鵬身邊,撲騰一下跪地,怔怔的看着父親并未瞑目的面容,再緩緩擡起頭,望向衆人。

“我爹爹……”

還活着那九名镖師,要麽是她的長輩,要麽可以算是她的兄長,都忍住淚,道:“阿秀,你要節哀——”

話未說完,只聽“砰”的一聲,楚秀已瞬間暈了過去,也倒在了地上。

衆人紛紛大驚,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只見一道身影閃過,卻是危蘭即刻扶起了暈倒的少女。

危蘭把了把楚秀的脈搏,道:“只是傷心過度,才會暈了過去,并無大礙。”話落稍稍一頓,也咳了兩聲,明顯不太對勁的咳聲,不過這會兒無人注意此事,她再側首看向楚鵬等三人的屍體,忽然長長嘆一口氣,先道:“留姑娘,你帶她去別的房間休息一會兒,好嗎?”

留煙霞立刻道:“好。”

杜鐵鏡則也在這時上前,蹲下身,伸手阖上楚鵬等三人的雙眼,低首注視他們體內已燒焦的內髒,沉聲道:“兇手是造極峰的人?”

衆人點頭道:“這肯定是九火斷脈。”

留煙霞正在這時扶着昏迷的楚秀往外走,不經意間目光掃過衆人的臉,心底忽生出一種隐隐怪異感覺。

——自他們發現楚鵬的死亡,所有人的悲傷難過都溢于言表,唯獨方靈輕的臉上毫無表情,冷冷淡淡。

仿佛對楚鵬之死漠不關心。

留煙霞幾乎忍不住想要問一句:

——難道你一點也不傷心嗎?

剎那間想起之前危蘭與自己的那場談話,心道确是不能随随便便,便收起疑問,扶着楚秀出了門。

危蘭道:“哪位兄臺能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她一詢問,衆人立即七嘴八舌,向她說明了今晚發生之事,而說完,又提起了他們的疑問。

魔教中人本就狠毒殘暴,無惡不作,殺死多少人都不奇怪,但“九火斷脈”的擁有者只能是在魔教中那幾位掌權的大人物,他們那般身份地位,為何要特地來到這裏殺一家普通镖局的三名镖頭镖師?

杜鐵鏡沉吟道:“我也對造極峰的‘九火斷脈’略有耳聞,此毒的毒性之強烈,能讓中毒之人在死前痛苦萬分,甚至有江湖傳說,就連淩遲都要比中了這毒好受許多,是以造極峰教徒若犯了大過,九火斷脈就是對他們最殘酷的刑罰。”

衆人剛平靜了會兒,一聽此言,再次大恸。

危蘭也喟然道:“是,也因如此,我聽說造極峰還将‘九火斷脈’當做刑訊逼供的工具。”

悲痛中,有人聽懂了危蘭話中的意思,當即道:“難道……難道兇手是想向镖頭和老張老祁逼問什麽?”

危蘭沉思道:“可能是逼問一個問題,也可能是逼他們做什麽事。”

那镖師聽罷霍然一拍大腿,嘆道:“我們镖頭還是太直脾氣,要真是後者,他們就不能先答應着,之後找機會跟危姑娘你們說嗎?”

另一名年輕镖師又擦了擦眼淚,也跟着點點頭。

其餘的中年镖師彼此望了幾眼,苦笑兩聲。

房間裏忽然一片沉默。

危蘭便在這陣沉默中轉過頭,看向始終立在一旁、似乎冷靜冷淡的方靈輕,端詳了對方良久。

方靈輕的神情有多淡漠。

她的目光就有多柔和。

随而,她又沒忍住咳了兩聲,這才收回視線,面向衆人道:“我大概猜得出來兇手是誰,我們先……先讓楚镖頭他們換個地方好好安歇吧。”

這話一出,在場幾乎所有人都迅速望向她。

那九名镖師是急切地想從她口中知道兇手的名字。

方靈輕是終于聽出了她咳聲的不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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