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慈悲
三具屍體不能一直留在有朋客棧的房間, 在危蘭的建議之下,他們遂将屍體帶去了漢中府衙的停屍房暫時安置。
路上,危蘭與衆人說了今日自己遇到的敵人, 極有可能就是造極峰滕六堂的袁絕麟,也極有可能就是今晚殺害楚鵬等三人的真兇。衆人聽罷, 默默無語,臉色愈加難看,只因兇手若真是袁絕麟, 別說他們報不了仇, 就連危蘭恐怕也無法令其伏法。
俠道盟與造極峰對戰這麽多年,都沒見五大派裏的哪位高手除掉了造極峰雙使四堂主裏的任何一位。
危蘭又怎麽可能做到?
一想到這兒, 他們頗為絕望。
此際他們已到了漢中府衙, 危蘭見他們失落神色,剛要說話, 忽聽方靈輕開口道:
“蘭姐姐, 你受傷了?”
方靈輕想詢問了此事已有很久, 只不過方才還在客棧裏時她知道就算她問了這句話,危蘭也只會随口敷衍她幾句,而不會停下來養傷歇息。
果然, 這會兒危蘭也笑道:“一點輕傷,不礙事的。”
方靈輕道:“我不聽你說。”轉過頭向杜鐵鏡問道:“杜大哥,怎麽回事?”
杜鐵鏡自然将危蘭今日不要別人插手幫忙,她獨自與袁絕麟拼了一場的事說了出來,再道:“我看這不是輕傷, 危小友, 你最好去調養一下, 我幫着各位兄弟處理這兒的事。”
方靈輕聽罷詫異地看向危蘭, 脫口而出道:“你怎麽這麽傻啊?明明知道他武功高過你許多,幹嘛不要幫手,還要和他硬碰硬?”
危蘭笑了笑道:“你之前受傷中毒,不傻嗎?為什麽現在說我?”
方靈輕道:“這可不一樣。”她沉着臉,說完頓了頓,看着危蘭無所謂的樣子,又嘆道:“罷了,這裏附近好像有家醫館,蘭姐姐,我陪你去吧。”
危蘭正好想與方靈輕單獨說話,聞此言,點了點頭。
凄凄涼涼的夜色,白雪覆在街上一排排房屋的屋檐上,整條街巷唯有這家醫館還亮着微弱的燈火,方靈輕與危蘭并肩向醫館走去的同時,先伸手探了探危蘭的脈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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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出來危蘭應該是受的內傷。
這因為敵人的深厚內力而造成的內傷,若是讓不通武藝的大夫來醫治,他的醫術再高明,也很難治得好,因此大多江湖人士也都略通那麽一點醫術。方靈輕才摸上危蘭的脈搏沒一會兒,就皺起了眉頭。
“你這傷可明明比我之前的傷重多了。”
危蘭道:“但也很快就會好。”她擡首望向天穹那閃閃爍爍、忽明忽暗的星子,輕聲而鄭重地道:“再重的傷都會有痊愈的那一日,然而生命一旦消失,就再無法挽回。”
方靈輕也不知是聽沒聽見這句話,沒有開口。
危蘭又問道:“輕輕,你很難過嗎?”
方靈輕面無表情地偏頭瞧了她一眼,這時她們終于已走到醫館門前,方靈輕收回目光,先敲開了醫館的門,直接對着前來開門的夥計說了幾味藥材的名字,并吩咐對方将醫館的內堂裏間讓給她們,這藥她親自來煎。
內堂也有正在燃燒的暖爐,再加上面前剛剛生起火的小藥爐,暖意充斥了整間屋子。她這時候才似乎漫不經心地道:“我哪裏像是難過的樣子?”
單看她的外表神色,的确不像。
她除了沒再笑,她的神情始終沒有波動。
然而方靈輕是一向習慣将各種情緒都掩藏在笑容之下的人。原本,她歡喜的時候會笑,殺人的時候也會笑,常常讓人不知她笑着在想什麽——笑容,其實也是她用來僞裝自己的一種工具。
于是,當她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只餘一片冷靜淡漠的時候。
反而是她不再僞裝、或者沒辦法再僞裝下去的時候。
危蘭凝視了一會兒她那雙看似冰涼卻清澈透明的眼,便很輕易地從她的眼裏看出她此時的真正情緒,道:“好吧,那我們現在談談楚镖頭和張兄祁兄的死。你認為,我剛才的猜測可還正确,兇手會是袁絕麟嗎?”
方靈輕颌首道:“十有八九會是他。”
危蘭道:“那麽你覺得,他想逼問他們什麽?”
方靈輕道:“你之前說得對,除了逼問,也有可能是逼迫他們做某一件事情。振遠镖局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各家镖局裏其實甚是普通,楚鵬等人也不算是武林中的大人物,他們唯一特別的地方在于,他們認識你。所以我想,或許袁絕麟要他們做的,是一件與你有關的事。”
危蘭道:“可是,袁絕麟來漢中不是為了尋找權九寒嗎?他怎麽會突然要轉移目标來對付我?”
方靈輕嘴唇翕動,猶豫了微時,才道:“因為我。是我讓他誤以為你已經查到了關于峰主下落的消息。”
危蘭對這個答案不意外,也不生氣,只是繼續問:“為什麽?”
方靈輕道:“因為我要對付袁絕麟,這是我計劃裏的一部分。”
危蘭道:“但你之前也說過,你如今最重要的事,也是尋找權九寒,你又為什麽要突然轉移目标,在這時候對付他呢?”
方靈輕道:“反正你知道我是要對付他,不就夠了嗎?你現在難道不想他死嗎?”
危蘭笑道:“你說得有道理。”
她很清楚,方靈輕一切計劃的最終目的恐怕還是與權九寒有關。她要阻止如今其實已經四分五裂的造極峰重新統一,只因造極峰一旦不再內鬥,實力就會再次變得強大,像今晚這樣的事還會發生更多,而偏偏方靈輕要助方索寥登上造極峰主之位,這也是她們目前的根本矛盾,她再問,方靈輕也不可能再答了,她便不再出聲。
藥爐裏的藥湯這時似乎已經燒開,響起了微微的氣泡聲。
方靈輕忽然又道:“蘭姐姐,你說,古語有雲:‘風起于青萍之末’,倘若這大風後來吹倒了茅屋,應該怪青萍嗎?”
危蘭毫不遲疑地道:“從道理上來說,不應該。誰做了惡,誰就要負全部責任。青萍本就從來沒有想過那陣風會在中途吹響何方。”
之所以是“從道理上來說”,是因為危蘭也明白,倘若受害者因此而遷怒了青萍,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
她稍稍一頓,緊接着很堅定地道:“至少,我覺得不應該怪你。”
方靈輕聞言擡起眼眸,靜靜地看了危蘭一會兒,突然抱住對方,将頭埋在了她的懷裏,悶悶地道:“你剛才說得沒錯,我是很難過。可是……可是我怎麽會這麽難過啊……”
盡管方靈輕自己的确從未殺過無辜,可是從前她目睹造極峰內其他人用“九火斷脈”來殺人、折磨人,已不知有多少次,她從不曾認為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雖然她一直都知道确如危蘭所言,這世上每個生命一旦消失,就再無法挽回——然而那些生命既不是她的親人,又不是她的朋友,與她有什麽關系呢?
她覺得她從來沒把楚鵬當過朋友。
不過是認識了幾天的人罷了。
她沒想過她會因為這樣一個生命的逝去而難過。
她此刻離危蘭的心髒很近,很想聽一聽危蘭的回答。
危蘭怔了一下,突覺在剎那間心頭生起一點她自己根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讓她沉默了片刻,她這才也伸手抱住方靈輕的身體,柔聲道:“因為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啊。佛家常說‘慈悲’二字,本就是有慈才有悲。”
方靈輕想了會兒,微微搖搖頭,道:“不是的。我只是和楚鵬他們認識,所以才會……但我絕對不是什麽好人的,要是陌生人死了,我肯定不會這樣傷心。”這話剛落,她沒讓危蘭有接話的機會,霍地擡起頭來,話鋒一轉:“蘭姐姐,為什麽你這會兒心跳得這麽快啊?你的傷加重了嗎?”
危蘭道:“我……你放心,我沒事的,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為什麽方靈輕在她懷裏的時候她的心跳會突然加快,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方靈輕這麽一問,她莫名其妙有點慌。
方靈輕思索了片刻,起身去藥爐邊看了看,旋即滅了火,端起爐子将藥湯倒進了碗裏,遞到了危蘭的手裏。
危蘭道:“謝謝。”
危蘭喝藥的時候,方靈輕不再出聲,屋子裏遂又一片寂靜阒然,過了有一陣,只見危蘭放下已經空了的藥碗,忽道:“輕輕,你剛才說你的計劃是為了對付袁絕麟,你确定這個計劃,能殺得了他。”
方靈輕道:“不确定。”
其實在之前方靈輕也沒那麽想要殺了袁絕麟。
只因她知道她的父親也沒那麽想要殺了袁絕麟——方索寥一直以來最大的願望只是成為造極峰下一任峰主,而只要統一了造極峰,無論是羲和望舒雙使,還是滕六堂的袁絕麟與飛廉堂的秋眠,都有可能臣服于他,成為他的屬下,何必現在對他們趕盡殺絕。
方靈輕的計劃,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與留影做交易,讓留影将那些星辰針的來歷告訴自己。她本早已經做好決定,假如到最後,袁絕麟還是沒死,那就算他命大,她再思考別的方法,定要逼留影把真相吐出來。
然而現在,她的想法變了。
“就算他這次死不了,我之後也一定會——殺了他!”
她望着前方火爐裏的火炭,目光冷冷,語音更冷。
她從前做任何事,其實都帶着一點點漫不經心。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生命安危,她很少如危蘭那般去拼盡全力。
而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自己想要殺人。
——拼盡全力也要殺一個人。
危蘭倏然間莞爾一笑。
方靈輕有些不解地看向危蘭。
危蘭道:“我想,我們終于有同一個目标了。”
方靈輕聽得這句,心中一動。
危蘭緊接着道:“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
方靈輕道:“什麽?”
危蘭道:“如果不算楚姑娘在內,振遠镖局一共有十二人來到了漢中,為什麽袁絕麟只殺了楚鵬和張普、祁升泰,沒有對其他九人動手?”
張普和祁升泰是另外兩名死者的名字。
方靈輕也想到了這點,沉思道:“袁絕麟這次殺人是有目的的。”
危蘭接道:“假若他的目的已經完成。”
兩人迅速對視了一眼。
危蘭道:“我已經喝完藥了。輕輕,多謝你陪我這一趟,我們回去吧。”
方靈輕道:“你不再歇一會兒啊?”
危蘭道:“我想回去看看楚姑娘的情況。”
方靈輕道:“好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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