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忠心
危蘭與方靈輕一齊将玉刀還給了留晚照, 同時帶着探究意味的眼神看了她須臾。
留晟道:“晚照,你怎麽了?”
留晚照這時才回過神來,先向危方二人道了聲謝, 再答道:“我看到這書上寫的五月初五……這不是、不是爹爹的生辰嗎?如果燕玉龍真是孫長宇,那他恐怕是為了謀害爹爹而來的留家堡, 我……我是擔心爹爹的安危。”
這番話令人愈聽愈奇。
留晟的武功在江湖上雖非絕頂,也算得上是一流,與梧安村那些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不要說燕玉龍如今已是階下之囚, 很難翻得出什麽花樣來, 即使是他還未被留家堡控制的時候,他想要殺了留晟, 那也是難如登天的事, 留晚照又有什麽好擔心,甚至擔心到如此失态?
然而留晟雖有一瞬間的疑惑, 卻不可能對自己的女兒起什麽疑心, 笑道:“不管他是燕玉龍也好, 還是孫長宇也罷,憑他那點微末的功夫,他想要用我鑄劍, 這如意算盤都只有落空。晚照,你是留家堡的兒女,遇事應處變不驚、臨危不亂,今後不要再這般慌慌張張,豈不是敵人小瞧了我們?”
留晚照應道:“是。”
果然恢複平靜, 立在一旁。
方靈輕卻還是将視線放在了她的身上。
方靈輕自始至終都很清楚, 自己的臨時計劃或許能夠騙得了袁絕麟, 但很難騙得過危蘭。她便也一直饒有興致地等待危蘭何時能夠弄明白這件事的真相, 從未去關注其他的留家子弟,哪知這一個疏忽,不曉得哪裏出了纰漏,很顯然留晚照發現了什麽,才會有這般反應。
——她究竟發現了什麽?
方靈輕心道,既然如此,為避免出現意外,得提前另想辦法讓留影說真話了。
正在她思考之際,留晟已再開口,向危蘭問道:“危姑娘對此有何想法?”
危蘭道:“我今日再來貴堡,一來是請留師伯小心注意,二來是想再審問審問燕玉龍。”
留晟道看了看危蘭身旁的數人,有方靈輕,也有振遠镖局的衆位的镖師,狐疑道:“你們都要去?”
危蘭也不過多解釋,只道了一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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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晟不能拒絕她的要求,道:“好,我派人帶你們前去。”
之前燕玉龍的确相當嘴硬,無論衆人怎麽訊問,他一句話都不肯說,然而今日今時危蘭已掌握了他的真實身份,那就算是有了一個突破口,也就算是有了讓他開口的可能。
自然是要再審問他一次。
牢房是一個無論什麽時候都幽暗陰沉的地方,昏昏暗暗的燈燭一搖一晃,燕玉龍面對着牆壁,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半點反應也沒有,仿佛一座雕塑。
危蘭見狀想了一想,才溫言問道:“我是應該叫你燕玉龍,還是應該叫你孫長宇?”
只這一句話,她就看見前方鐵牢裏的那個身影動了一下。
危蘭繼續微笑道:“燕玉龍與孫長宇雖都是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鑄兵師,但依我之見,前者所鑄的刀劍,要比後者所鑄的刀劍好上許多,所以我還是喚你燕玉龍吧。”
在場諸人基本沒見過孫長宇所鑄的兵刃是什麽樣子,無從比較,對危蘭這句話倒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可燕玉龍自己清楚,他為了隐瞞身份,在百煉鋼鐵鋪挂出的那些刀劍,都是他随手鍛造出的下下品,完全不是他的真實水平,危蘭又不是眼睛瞎了,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因此他實在忍不住回過了頭,盯着危蘭問了一句:“為什麽?”
危蘭道:“兵刃都是死物。而這世上最珍貴的,應該是每一個人的生命。孫長宇為了一個死物,而殺害了那麽多無辜百姓的性命,所鑄造出來的刀劍,在我看來,不是上品,更不是神品。”
燕玉龍很不服氣地反問:“是下品?”
危蘭道:“是無品。”
燕玉龍原本一直冷冷靜靜在待在這座牢裏,受了諸多酷刑折磨也不把它們當一回事,在聽到這三個字之後瞬間,冷冷道:“寶刀寶劍可傳千秋萬世,與日月争光,而一個普通人與蝼蟻并無區別,能以其性命為刀劍增輝,是他們的榮幸才對。難道你不曾聽說過幹将莫邪的故事?”
他說話向來簡略,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字。
只因危蘭觸及到了他的底線。
鑄造兵刃的的确确是他摯愛的事業。
是他的道。
危蘭淡淡說道:“莫邪是以己身殉劍,你若真有此心,為何不自己投入爐中,卻要令無辜之人去殉你的道?”
燕玉龍道:“如果我的命可以鑄得成一柄絕世神兵,我自會這麽做。”
這話他說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顯然不是假話。
危蘭沉吟道:“但你的命沒有這個作用,留晟的命卻可以?”
燕玉龍再次沉默,眯起了眼打量起了危蘭,似乎是在奇怪她為何會知道這麽多。
危蘭接着道:“既然如此,那麽那一柄你鍛造出來的暗藏暗器的寶刀,為何要送給留飚,而不送給留晟?”她頓了會兒,見燕玉龍仍是默不作聲,又平靜地思索道:“是了,殉劍的只能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你必須活捉留晟。可是你卻故意讓留家堡的人抓了你,你要對付留晟,豈不是更困難了?”
燕玉龍聞言終于又出了聲。
不是說話,而是冷笑。
方靈輕忽問道:“其實,你的主人不是權九寒嗎?權九寒的武功天下第一,別人殺不了留晟,他肯定是殺得了,你幹嘛不請權九寒出手啊?”說着稍稍一頓,同樣自問自答:“哦,權九寒走火入魔,武功已經不複當初了。但他既在喝涅槃湯,那就說明他武功總有恢複的一日,你就不能等等嘛,等他的武功徹底恢複了,再請他幫你抓人啊?”
此時在這座大牢裏的人雖不少,既有危蘭,也有方靈輕,有振遠镖局的數名镖師,還有留家堡的數名年輕弟子,但除了危蘭在與燕玉龍說話,其餘人皆始終默默無言地旁聽,是以方靈輕這一段突然插話,讓衆人都怔了一下。
一部分人覺得她的話有道理。
另一部分人則笑道:“雲姑娘,你也不想想,魔教中人薄情寡義,縱然權九寒果真是他的主人,堂堂造極峰主,怎麽可能聽自己一個下屬的吩咐?只有權九寒讓他去殺人的份兒,沒有他讓權九寒殺人的可能。”
危蘭早已知曉當初在百煉鋼鐵鋪的那名“病人”極有可能是留影與燕玉龍不知從何處擄來的無辜百姓,而絕非權九寒本人。
她也知曉方靈輕知曉這件事。
是以她不禁低下頭,睫毛微微一動,略一思考,又側過了首,觀察起了方靈輕的神情。
正大光明地觀察。
她知道方靈輕是在演戲。
方靈輕也知道她知道自己是在演戲。
因此方靈輕完全沒有在意她的注視觀察,似乎恍然地點點頭,再沖着其他人道:“也是啊,此言有理,那他之前嚷嚷着什麽權九寒一定會來救他,到時候要我們好看,也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又笑起來,目光移向鐵牢裏的犯人,“所以你還是老實點,把什麽都交代了吧。就算再過些日子,權九寒的武功恢複了,也不會來救你,更不會幫你活捉留晟,你還這樣一個硬撐着幹嘛?”
燕玉龍這回不待別人說話,霍地“呸”了一聲,道:“你們根本就不了解峰主,他只要确定了誰對他是十分忠心,他就會對誰親如兄弟!你們倘若不信,只須看看他是如何對上官震的!”
方靈輕道:“他是怎麽對上官震的?”
燕玉龍哼了一聲,并不答言。
在場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一名年紀稍長的留家弟子招招手,讓方靈輕和危蘭都來了他面前,他低聲說道:“雲姑娘,還有危姑娘,你們都年輕,或許不知道往事。在魔教雙使四堂主這六個人裏,權九寒最信任的就是羲和使上官震,聽說好些年上官震在如玉山莊的兩大高手的聯手之下吃了點虧,權九寒就直接獨闖如玉山莊,殺了那兩位郁家的前輩高手,替他報仇。所以嘛,平心而論,權九寒對上官震确實是很不錯。”
危蘭了然颌首,又問道:“上官震就對權九寒很忠心?”
當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明眸裏的光,有意無意地是朝着方靈輕在看。
方靈輕笑了一笑。
那名留家弟子道:“好像是這樣,上官震是權九寒最為信任的親信。”
方靈輕“嗯”了一聲,再度轉身看向燕玉龍,道:“可是所謂的‘忠心’,其實相當虛無缥缈,很難驗證。權九寒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他如何能确定你是不是對他十分忠心?我聽說,權九寒的疑心可重了。”
燕玉龍這時仿佛又變成一座塑像,站在那裏,仰首望着鐵牢的屋頂。
但即使他不再說,衆人聽到這裏,心裏都已有了一點隐隐約約的猜測。
——假若權九寒真在漢中,又假若權九寒真是燕玉龍的主人,當他聽聞了燕玉龍在留家堡受了無數酷刑折磨,卻依然緊咬牙關,絕不吐露他的下落,他會不會認為燕玉龍對他是十分忠心?
幾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
唯獨危蘭的目光還停留在方靈輕的身上,随即湊到方靈輕的耳邊,用只有她一個人聽得見的聲音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因大家這會兒都在低聲商讨,危蘭的行為也不顯得奇怪。
方靈輕想了片刻,點頭。
危蘭繼續壓着聲音道:“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你這麽做有什麽用?”
方靈輕低聲笑道:“你肯定遲早會想明白的,就看你什麽時候想明白了。”
言罷,她負着手,望着前方銅燈微弱的燭火,暗自琢磨了起來。其實,她如今并不擔心危蘭明白了多少,只關心留晚照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是怎麽知道的。
作者有話說:
其實很快要寫到重要劇情了,這卷為什麽要叫磐石無移的原因也應該終于要有點眉目了,但是最近沒什麽空,只能日更三千,我也很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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