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孟雲裳

春夜寧靜, 街巷有一半的人家與商鋪都已關門閉戶。唯有一處樓閣,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比白日更熱鬧數倍。

那自然是武昌府內的一座青樓。

曲枕書站在樓外不遠處,皺起了眉道:“六妹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危蘭道:“恐怕不是她來這種地方, 而是周典帶她來了這種地方。不過令師妹武功卓絕,曲師兄也不必擔憂。”

曲枕書道:“我曉得,可是……”

方靈輕道:“這地方也沒什麽可怕的啊?我和蘭姐姐從前也去過。”

曲枕書道:“哦?”

危蘭道:“是, 只不過那時我們是白日去的。”

方靈輕道:“我還想瞧瞧這裏晚上是什麽樣呢。”

曲枕書道:“但你們現在若想要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怕是行不通。”

唯有施展輕功,翻進房間的窗戶。然而這青樓楚館的房間如此之多, 如何知道哪些房間裏有人, 哪些房間裏又沒人?曲枕書可不願到時候看見什麽不太好的畫面。

他想了想道:“這樣吧,我先一個人進去, 樓裏應該也有我六妹的暗號。”

方靈輕道:“你一個人進去?”她瞧他一眼, 眼中透着明明白白的不信任, 只不過她如今不但不讨厭他,且對他還有着相當不錯的印象,也就沒有将自己的內心想法說出口。

曲枕書看出了她的神色, 低聲笑道:“這又不是什麽戒備森嚴的武林世家或皇宮深院,我輕功雖然也只有二流,但還不至于被人發現,你不用憂心忡忡吧?”

方靈輕道:“普通人的确發現不了你,可是周典身邊那個使刀的, 武功還算不錯。”她轉頭看着危蘭正蹙着眉, 笑道:“蘭姐姐, 是不是, 你也這麽想?”

危蘭聞言淡淡笑道:“我還在想,周典身邊怎麽會有那麽多江湖人?”

許多朝廷官員出門在外,擔心遇上盜賊劫匪,會出錢聘請江湖好手做自己的保镖,此乃常事,然而一個官員聘請了那麽多的江湖好手,便有些罕見。

曲枕書道:“放心吧,甭管他身邊有多少江湖人,我知道自己武功差,就只會做力所能及的事。”

言罷,他搖着扇子,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便徑直進了青樓大門。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只見曲枕書出了樓,朝着危蘭與方靈輕使了一個眼神,帶着她們繞到了這座青樓的後方,在另一條小巷子裏,因沒有大門,不會有人出入,這兒便寂靜得很,只能看到樓上無數窗戶紅彤彤的映着燈火。

曲枕書足尖一點,躍上三樓,盡管樓上并無支撐物,他雙足猶在虛空中,他卻趁着自己還未落下地的那一剎那兒,推開窗戶,當即翻身進屋。

危蘭與方靈輕互望一眼,旋即緊跟着一躍而起,一掠而進。

房間裏只有一名女子。

白日在黃鶴樓中出現的那名女子,她的身上依然縛着繩索,被捆綁在一張椅子上,眼角正垂着淚,神情裏的委屈極是明顯。

曲枕書見狀大驚,一邊為她解開繩索,一邊關切問道:“你怎麽了?”

孟雲裳不說話。

她猶在無聲地哭泣。

直到身上終于沒了束縛,她這才活動了一下手腳,撿起地上一只已斷成了兩截的金步搖,道:“他把我的金步搖打壞了。”

曲枕書聽罷松了口氣,道:“你的首飾那麽多,壞了一支又有什麽不得了的?”

孟雲裳道:“這可是五姐送我的。”

曲枕書道:“哦,那你哭一會兒吧。”

江湖女子大都要強,哭泣被她們看做是極懦弱的人才會做的事。因此起初危蘭與方靈輕也以為她是遇到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危蘭甚至不由得為她擔心了一陣,聽到她此言,微微一怔。

方靈輕道:“誰把你的首飾打壞了,你把他頭打破不就行了?哭有什麽用?只會讓對方笑話。”

孟雲裳道:“他的頭早破晚破,都必然是要破的。我哭是因為我不高興,哭出來就爽快多了。”

她說完頓了頓,眼角淚痕雖猶在,然而轉過頭,竟果然笑了起來,似乎真的變得開懷,笑容裏更顯出千般風情,又道:“謝謝關心。不過我又不是為了別人而哭,別人笑不笑話我,怎麽看我,與我何幹?”

旋而,她将那支斷了的金步搖珍而重之地放進了懷中。

再之後,她又走到了前方梳妝桌前,坐于椅上,從自己的衣囊裏拿出一個小木盒,打開之後裏面幾個格子,盡是胭脂水粉等物,她照着銅鏡,開始慢慢給自己補起了妝。

方靈輕笑道:“奇怪,我居然覺得你這話說得還有點道理。”

明明她平時最是厭惡見到旁人哭泣。

在從前,方靈輕所經歷過的令她難過郁悶或氣惱憤怒的事也不少,她的解決辦法便是去解決了讓她不高興的人。然而大多數時候,真正會讓她情緒起變化的,反倒是她的親生父母,她無法再使用這樣的解決辦法,便只能選擇一個人獨處沉默,但無論如何,她仍絕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知道,縱然她流了淚,誰也不會為她有絲毫改變。

危蘭雖不讨厭看人哭,卻也向來覺得哭泣無用,此時聞孟雲裳之言頗覺動容,甚至心地隐隐生起了一點她自己都還未察覺出的羨慕,悠悠道:“哭與笑都是為了自己麽……”稍稍一頓,随即莞然問道:“那麽孟師姐現在化妝,也是因為自己喜歡?”

曲枕書道:“她每天都至少要花一個時辰來化妝。現在這處境,你竟然也不改這習慣。”

孟雲裳道:“現在的處境怎麽了?三哥,你這兩位朋友的武功好像都很高明,若有危險,我覺得她們可以保護你,你不要怕。”又問:“她們是什麽人,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

曲枕書道:“這兒說話方便嗎?”

孟雲裳道:“外面有人守着。不過……來這地方的人似乎都很注重私密,所以這裏所有房間的隔音都很不錯,我們只要不太大聲,外面的人應該不會聽見。”

曲枕書笑道:“你都假冒了這位姑娘的身份,還要問這位姑娘是什麽人?”

孟雲裳“咦”了一聲,手中眉筆終于放下,起身回頭,她化妝的技術倒确是極為娴熟,只這麽一會兒,她的臉上更增豔光,眉梢帶着幾分嬌柔妩媚,笑道:“那真是抱歉,我只是為了調查一件事,所以這才……沒想到撞上了正主,雲姑娘不會見怪吧?”

方靈輕沒那麽容易生氣。

然而在一開始,她并沒想過這件事可以輕易算了。“雲青”這個身份雖是假的,卻也代表了她,她讨厭陌生人以她的名義去做任何事——無論好事壞事。誰知她與這兩名渺宇觀的弟子相處了沒多久,她對他們的印象都相當不錯。

她也就笑了一笑,滿不在乎地道:“罷了,反正我也沒有吃什麽虧。”

孟雲裳笑道:“多謝體諒。”随而看向危蘭,問道:“那這位姑娘可是危門的……”

危蘭微一欠身,婉婉笑道:“在下危門危蘭,久仰孟師姐大名。”

孟雲裳笑道:“是我久仰你的大名。我知道,你和我大哥二姐齊名已久。”她忽然停頓了微時,繼而壓低了聲音:“敢問一句,兩位是否與杜鐵鏡杜大俠認識?”

危蘭毫不意外地問道:“你假扮雲姑娘,是與杜大俠有關?”

孟雲裳道:“不知杜大俠現在在哪兒?”

危蘭微笑道:“這我不能說。”

孟雲裳了然地點點頭,試探地問:“是因為杜大俠身上帶着的——秘籍嗎?”

方靈輕眸光一凝,道:“你是從哪裏知道的?”

孟雲裳道:“聽別人跟我說的。”

窗外夜色已濃,但向另一邊的那扇門看去,門外似還有亮如白晝的燈光閃耀。

她走到門邊,右耳附上門扉,聽了一會兒動靜,才又走到危蘭與方靈輕的面前,笑道:“看來,我得先解釋解釋。前不久,我出門游玩,路上聽說有幾個江湖上的惡賊欺壓百姓,我遂找到了他們,原本只是想教訓他們一番便罷,誰知他們幾個膽子太小,為了求我饒過他們,說有一件大事可以告訴給我知道。我問是什麽大事,讓他們這般神神秘秘的,他們這才說,他們知道杜大俠身上帶着一本神奇的武功秘籍——”

曲枕書插話道:“武功秘籍有什麽了不起的?哪個門派沒有?”又一笑:“況且,難道還有比《歸根經》更精奧的武學秘籍?”

渺宇觀的《歸根經》确實被譽為當今武林內功心法之首。

而危蘭與方靈輕二人從前雖不曾和渺宇觀有過接觸,但她們自幼聽長輩談論天下武功,幾乎人人皆對“歸根經”贊不絕口,是以她們心想,渺宇觀的內功絕不是浪得虛名。

只是比起《六合真經》來,那就恐怕确有不如。

方靈輕不禁又回憶起她已默記于的那兩卷《六合真經》內容,甚為心動。

她與曲枕書不同。

她雖也十分喜歡讀書,卻還是更愛練武一些。何況,她如今抱着變成絕世高手的念頭,假若不是因為兩卷《六合真經》不夠完整,修練以後,遲早會走火入魔的危險,她必定早已經練了起來。

孟雲裳笑道:“三哥,你聽我說完。據他們所言,這本武功秘籍非同一般,去年有五十三名倭寇練了它,便很快所向披靡了起來。”

曲枕書聽到這兒,突然大感好奇,道:“什麽五十三名倭寇,難道他們說的去年夏秋之際,南直隸一帶發現的倭亂?”

孟雲裳道:“是,我聽了這事,也頗有興趣,再詢問他們是如何知曉此事的?他們回答,是有人給他們報的信。”

危蘭立即問道:“報信?是什麽人報的信?”

孟雲裳道:“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給他們送了一封信,說了許多細節證據,由不得他們不信。不過,他們都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杜大俠的對手,心裏再蠢蠢欲動,最終也沒敢打這本秘籍的主意。而我呢,實在想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一時又找不到杜大俠,只好……”

她再看向方靈輕笑道:“只好假扮成了杜大俠的一位朋友。我一路大搖大擺地行走,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好幾撥人找上了我,為的都是杜大俠身上那本秘籍。”

危蘭思緒一轉,又迅速問道:“那幾撥人之所以知道杜大俠身上有秘籍,也是因為有人給他們報了信?”

孟雲裳道:“在我審問之下,他們的确都是這般說的。”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在此之前,危蘭與方靈輕的心裏一直有一個隐約的疑惑。

追殺杜鐵鏡的江湖人士,是一批又一批,前赴後繼,似乎如流水般源源不斷。然而杜鐵鏡身懷秘籍這件事,其實并未在江湖上鬧得紛紛揚揚,有一部分人始終一無所知——那麽那些知道此事的人,究竟是從何處得的消息?

起初她們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疑惑,純粹是因為最早得到那兩本冊子的人,并非杜鐵鏡,而是早已死去的當初曾參與了楊林橋之戰的女俠馮丹瑤,是以她們心中猜測,或許這些奪冊的人,都是曾經與馮丹瑤一同調查過倭寇武功來歷的人。

誰料原來這一切,還有一個幕後人在操縱。

又或者是一個幕後組織?

危蘭在心裏道了一聲慚愧,心忖今後行事,還是須多做調查。

方靈輕道:“那麽這次抓你的這夥人,便是那幕後報信人嗎?”

孟雲裳道:“應該是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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