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怕

幽暗靜谧的地底世界,只有莊笙自己的呼吸聲。忽然不知哪裏的開關啓動,挂在牆上的屏幕自動亮了起來,一陣信號不穩的閃現後,顯出清晰畫面。

莊笙扭頭看向屏幕,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畫面是無聲的,卻更驚心動魄。

三個人被關在旋轉門的玻璃裏,開始的時候他們不停敲擊玻璃,尋求出路。臉上的神情并無慌張,似乎有些迷茫。之後不知是聽到了什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其中一個人不小心推了下門,旋轉門轉動起來,差點将另外兩個毫無準備的人推倒。

忽然其中一人不知看到什麽,拼命推動起自己前面的那扇門,轉了小半圈後又定住不動。另外兩人不明所以,不停地問着什麽,那人只是抱頭蹲在地上,用身體卡住門不讓門轉起來。

沒過多久,另外兩個人終于明白過來第一個人為什麽推門,莊笙也看到了。

——在靠牆那側有個大的玻璃箱,玻璃箱的一頭正對着旋轉門下的那道口子,箱子裏的東西可以通過口子爬進旋轉門裏。

不知是被活人的氣息還是嘈雜的聲響驚動,箱子裏的東西慢慢爬了出來——那是一條條或黑或白,或色彩斑斓的蛇。

為了不被蛇咬到,每一個人都拼命推動旋轉門,想要讓自己所在的位置與蛇出入的通道隔離開。然而,無論旋轉門怎樣轉動,都會有一個人暴露在蛇口之下。要想自己不被咬,就只有在自己背離那個位置時讓門停下。

于是,一當離開那個位置便不想動,拼命想讓旋轉門靜止。可那個轉到有開口位置的人,卻卯足了勁想要推動門轉開。

在這種情況下,三個人只得不停地随着旋轉門轉動,同時警惕着蛇什麽時候從那個口子爬過來。

終于,蛇爬過來了,一個人被咬了,卻沒有馬上毒發死去。在恐懼的驅動下,他跑得更快,爆發出極大的力氣,逃離那個位置。

接着,第二個人,第三個人。他們精神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咬,又或者全然忘記了為什麽要繞着這道旋轉門跑。

終于,三個人精疲力竭,毒液擴散,動作越來越遲緩,最後終于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

畫面定格,三具屍體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幾條跑出來的蛇藏身在溫暖的人體下。如果不是偶爾有一截蛇鱗自衣服下滑行而動,會讓人以為畫面是被按了暫停鍵。

一陣電流亂竄,畫面顫動,再恢複時屏幕上已換了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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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如雪的長袍,頭部沒有拍出來,只到胸口位置。那人坐在桌前,面前擺着餐盤,幹淨修長的手指捏住刀叉,一點點切割盤裏的牛排。牛排最多一層熟,能看到上面的血絲。

每一刀的力度和間隔都沒有變化,切出來的牛肉丁像是用模子印出來似的,方方正正,大小相等。每切好一粒,那人便用叉子撥到旁邊,整整齊齊地排列好——從後面的背景看,是在這間屋子裏拍攝的,甚至在角落裏,能看到那個旋轉玻璃門。

“可惜未能見面,我本想等上一等,後來一想,還是将見面的機會留在最後的好,這樣你我都能将期待留至終局。”從畫面裏傳出的聲音有些失真,但還是能聽出聲音的主人非常閑适,仿佛和老朋友聊天般的口吻,既淡且定。

而在背景音裏,似乎有人的哀嚎聲。

“其實這三個人本不用全死,至少能夠活下兩人。可惜的是,沒人願意做那個唯一犧牲的人,所以只好全死了。”語氣似有遺憾,牛肉切出十粒,那人停下切割的動作,插起一粒牛肉丁送進嘴裏。

“如果讓我來選,我也不知道誰更該死,所以只好将選擇權交給他們自己。其實選擇三個人的決斷并不好下,他們來找我的時間雖然有前有後,但該說的基本都已經說給我聽——罪行雖不一樣,卻都達到了該‘清除’的程度。”刀叉往後一指,語氣随意。

“這個,發現工廠機器有故障,卻因不是本職嫌麻煩懶得上報。最後導致事故發生,財産損失上千萬,罹難者達九人。沒有人知道他事先察覺,因為他沒跟任何人說,所以也就不用背負任何責任。

“他跟我忏悔,說希望能夠彌補,我告訴他:你可以去死,他卻不敢——啊,斷氣了。”

那人轉回頭,繼續一邊吃牛排,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着。

“還有一個,妻子待産,催他去醫院總說‘再等等’。結果妻子難産,死在去醫院的途中,一屍兩命。

“至于最後一個嘛,你肯定想不到。他路過看到一起交通事故,四名傷者躺在地上,周邊無人。他說因為沒帶手機,沒辦法打求救電話,繼續慢吞吞往前走。直到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才打了急救電話——然而,那幾名傷者早就死透了。來咨詢時我問他,說如果你跑快點的話或大聲呼救是不是那四個人還有可能救活,然後他回答——”男人停下進食的動作,雖看不到頭部,但能感覺到他似乎正凝視着鏡頭。

“跑快做什麽,又不一定能救活,我都已經幫打電話了,還要我怎樣。”

“呵,我該‘怎樣’他呢?我也沒讓他怎樣,那個時候沒跑,就讓他現在多跑跑好了。彼時他本可以為別人的命而跑,現在讓他為自己的命而跑,看,我多公平。”

盤子裏的牛排被吃幹淨,連蔬菜都切成同等大小吃掉。男人将刀叉整齊擺在餐盤兩側,用過的餐巾也疊成原本形狀好好地放在桌面。那雙修長幹淨的手輕輕平放在桌面,擺出正式談話的架勢,目視正前方,語氣多了幾分鄭重意味。

“和你說這麽多,其實是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畢竟只有一個人的信仰,難免孤獨些。而對于我的所作所為,哪怕別人不理解,我相信你是可以理解的。”

“對吧,孟衍組長。”

畫面歸于黑暗,身周重新陷入沉寂,可怕的沉寂。

屋中孤立的身形,在那一刻仿佛即将被重力壓折,彎曲了背脊。瘦弱的背脊,只要再有一點點外力就會跨掉。

莊笙忽然急促喘息起來,他緊緊抓住自己胸口,仿佛喘不過氣來似的,臉上血色霎時間褪得幹幹淨淨。

與世隔離的地下世界,除了幽暗的燈光就只有三具慘白的屍體,讓人只覺身處地獄——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厲鬼從地底爬出,拖着他一起堕入深淵。

全身的力氣流失,踉跄兩步,身體往後軟倒,卻沒有跌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跌進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裏。

“笙笙,別怕,我在這裏,沒事的,沒事的。”一遍一遍的輕柔安撫,令莊笙的身體回暧,飄離的意識也漸漸回籠。

他沒有回頭去看身後抱着自己的人是誰,那樣熟悉的氣息,哪怕時隔多年也依然能夠分辨。

“我不怕。”半晌過後,不知是反駁還是說服自己,莊笙抿了抿唇,說了一句。停頓片刻,又加強語氣再次重複一遍。

“我不怕。”

身後,孟衍眼神複雜。他的視線掃過屋子裏每個角落,最歸還是落在懷中之人略顯蒼白的臉上,無聲嘆息。他扳過青年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語氣可謂苦口婆心。

“笙笙,你聽話,不要參與到這樣的事件中來。你如果真的喜歡查案,我幫你開家偵探事務所,想怎麽查就怎麽查,好不好?”最後的語氣已經用上誘哄口吻,莊笙只是垂眸默然不語,卻也沒有掙脫他的懷抱。

兩人仿佛都已忘記此時的姿勢,又或者太習慣這樣的姿勢從而誰都沒有動,只其中一方在努力地試圖達成良好溝通。

見青年始終低頭不看他,也不對他的話有所回應,孟衍眼中的嘆息之色更濃。他的手掌撫上莊笙頭頂,輕輕摩挲,莊笙眼神微顫,手指蜷曲着握了起來。

“笙笙,這個世界有很多黑暗的角落,那是任何光明都驅散不了的。人一旦被同化,就只能堕入深淵。所以,不要試圖靠近,更不要去接觸它,答應我,好嗎?”

男人略帶哀求的口吻終于讓懷中的青年有了反應,他擡頭,看到男人眼中的痛色一閃而逝,神情怔忡。

“你是因為害怕,所以才選擇隐退的嗎?”

莊笙的話一出口,孟衍怔住,愣愣地望着他清澈見底的眼眸——這雙漆黑明亮的眼睛一如當年,那樣的幹淨純粹,沒有什麽東西能污染其分毫。

很多年前,也是這雙眼睛,望着自己,滿是信任,相信他能打倒世上一切怪物。

而現在,還是這雙眼睛,看着他,眼睛的主人卻問:你是害怕了嗎?

男人沒有回答,莊笙垂眸想了片刻,再次擡眼凝視他,眼神已經變得堅定起來。

“你可以,你們可以,我也可以。”

“笙笙。”孟衍的手微顫,輕輕撫上他的臉。當年那麽小的孩子,現在長大了,看起來還是那麽小,臉還沒他巴掌大,他展開手掌便将半張臉龐蓋住了。

莊笙沒有拒絕這樣親昵的舉動,他甚至無意識地輕輕蹭了蹭男人的手掌,臉上露出滿足而又脆弱的表情來。

看着這樣依戀自己的莊笙,孟衍的動作不由放得更加輕柔,生怕弄疼了青年嫩豆腐一樣白皙的臉——只是那一蹭,仿佛就蹭到了心底,癢癢的,還泛起絲絲縷縷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想把青年摟得更緊,揉進骨血裏再也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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