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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霄死了。
他死在冰寒徹骨的雪夜,拄着刀跪在沈清喻身前,一身布衣浸透了鮮血,卻仍竭力将敵人阻擋在外。
寒風如銳刃割裂沈清喻的胸肺,他咳得嘔了許多血,臉上凍得陣陣生疼,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血還是淚,他只是攥緊了岳霄已漸漸冰冷的手,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淩空派掌門首徒張修遠将劍上的血擦盡,笑吟吟道:“第一刀岳霄也不過如此。”
可沈清喻知道,方才的餞別酒中有毒,若岳霄不是中了毒,怎麽可能敗在張修遠手下。
他卻不知是何人下的毒。
沈家滅門已去數月,他拖着病體從死人堆中茍延殘喘着逃出來,如今卻又一次眼睜睜看着親近之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而張修遠還劍歸鞘,輕蔑斜眼睨向沈清喻,掩不住語調中的譏諷:“病痨鬼難成大器,不殺也罷。”
他身後不遠處站着他的胞弟張修明,與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那人裹了一身黑衣,旁觀者一般悄聲無息地看着張修遠與岳霄争鬥,此時卻開了口,聲音從面具後悶悶透出來,像是故意壓着嗓子,以免讓人辨出他的身份:“無需心軟,斬草除根。”
于是張修遠一劍刺進了沈清喻的胸口,劍尖自沈清喻的後背貫/穿而出,他輕旋劍柄,複将長劍拔出,鮮血噴濺數尺,沈清喻卻不怎麽痛,他将岳霄的手握緊,趔趔趄趄倒在雪地裏,只覺得越來越冷,眼前漸漸只剩一片血色渾濁。
他恨。
他恨自己習不了武拿不得劍的病體,恨自己無端害了岳霄性命,更恨這一路他傻乎乎恪守正道,以為公道自在人心。
他想,若他懂靈活變通,若他能相信岳霄,若他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若他能拿到入歧……
可他悔青了腸子,也回不到從前了。
他倒在血泊之中,前塵往事如黃粱一夢,自眼前件件掠過。
他看見家中大火,百年基業毀于一炬,他與兄長四處逃亡,求遍江湖,卻無人肯出手相助。他又看見當年沈家廣交四方豪傑,他家中門庭若市,天下俠客均願與他父親結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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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這輩子一切悲喜苦難倒放看過,眼前漸發昏沉,隐約間卻又聽見有一個飄無所依的聲音在喚他。
歸來。
那聲音沉沉重複道。
該回來了。
……
沈清喻自夢中猛然驚醒。
長兄沈睿文滿臉擔心地輕輕搖着他的肩,小聲問他怎麽了,一面伸出手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不由皺緊了眉頭,嘆氣:“怎麽又發熱了。”
沈清喻卻只是呆怔怔看着他。
若他不曾記錯,沈睿文應當已經死了。
他還記得張修遠如何将傷重的沈睿文丢到他面前,沈睿文的喉間被割了一道口子,滋滋往外冒着血,卻還未完全斷氣,望着沈清喻的眼神中更有說不出的痛苦與驚愕。
他說不出話,于是張修遠代他說了。
“我告訴他了。”張修遠一貫輕笑的語調,“我告訴他,他父親是如何與魔頭勾結,又是如何将魔頭獨子視如己出,悉心撫養,到頭來,這病痨鬼卻害了他全家性命。”
那時沈清喻眼睜睜看着沈睿文咽了氣,他想他是一切災禍的根源,沈睿文也許到死都是恨着他的。
如今沈睿文卻沒有死……不對,沈清喻又想起,若他不曾記錯,他應當也死了。
可他也還活着。
沈睿文仍是擔憂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同他講話,問:“清喻,你怎麽了?你可有何處不舒服?”
沈清喻勉強穩住心神,說:“我沒事。”
他環顧左右,他們身處一方破廟,入目是殘破的地磚與栽在及腰枯草間的神像,廟內只有他與沈睿文兩個人。深秋肅寒,沈睿文生了一堆火,此時也快熄滅了,這場景實在熟悉得很,他好似早已經歷過。
他終于想起方才昏睡中所聽見的那幾句話,那真像是一個迫真的夢,如今他所見的一切,都在那個“夢”中出現過……這真的僅是一個夢嗎?
沈睿文見他似乎無礙,只是高燒一直不退,不由又嘆一口氣,低聲道:“我們還是到鎮上去尋個大夫吧。”
這句話也與夢中一樣。
沈清喻自幼體弱,生病于他而言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家中出事後,沈睿文帶着沈清喻四處逃亡,一路風餐露宿,沈清喻不小心染了風寒,一直高燒不退,可他們後有追兵,沈睿文不敢為他請大夫,生怕暴露了行蹤,可眼見沈清喻病得越發重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麽拖下去。
沈清喻卻搖頭。
“不礙事。”他照着自己的回憶說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
這些日子他們東躲西藏,求了許多父親當年的好友,卻并無多少人願出面幫他們報仇,如今二人已近窮途末路,更是心灰意冷,不知該要如何才好。
“出城再行百裏,就是應伯父正氣堂的地界了。”沈睿文思索許久,方開口道,“倒是值得一試。”
他語調遲疑,顯然自己也不信應正陽會出手相助,沈清喻卻皺緊了眉,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要撞裂胸腔蹦出來一般,突突直跳。
沈睿文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他眉眼間細微的神色流轉,都與沈清喻腦中所記的一般無二。
那真的是夢嗎?
不,那不是夢,沈清喻覺得那不是夢。
夢中的一切怎麽可能如此真實,又怎麽可能和現實相差無幾?沈清喻不由便去想自己最後聽見的那幾句話,歸來歸來,這似乎更像是轉世重生多一些。
他雖不知為何自己還能魂歸數月之前,可他既已知曉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自然不會再放任那些事繼續發生。
他知道他們去尋應正陽後會發生什麽。
應正陽滿腹俠氣,與他們父親是生死好友,如今見他們受難,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是來敵兇猛,那根本不是應正陽能夠應付的。
他們在應家呆了不到一個月,應家滿門被滅,應正陽與他的妻女慘死在沈清喻面前,沈清喻這才知道追殺自己的是淩空派首徒張修遠,為的是父親代為保管的一本魔功秘籍,與一柄削金斷鐵的絕世好刀。可至死他也不知最後所見的那個面具人究竟是誰,他只知道,他必須要阻止這一切。
“不能去找應伯父。”沈清喻斬釘截鐵道,“絕不能去找他。”
沈睿文很是不解,如今他們的境況,若不投靠其他人尋求庇護,待追兵到了眼前,他們決計是抵擋不住的。
離他們最近的是應家,此時若不去求助應正陽,他真的不知道還能請誰相助。
沈清喻卻說:“還有人能幫我們。”
沈睿文仍是疑惑萬分:“誰?”
沈清喻:“岳霄。”
他不提這名字倒還好,一說出這名字,沈睿文的臉色登時便沉了下去,像是提起了什麽極為令人惱怒之事一般,皺眉說:“清喻,如此登徒小人——”
沈清喻篤定打斷他:“他不過是有些不拘小節罷了。”
岳霄自稱無門無派,也無人知其過往,他極擅刀,當年他入中原江湖不過數月,便已有人敬他作江湖第一刀。
他行事随意,從不遵守江湖規矩,正道不喜歡他,而他不喜歡胡亂殺人的邪道,故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親近什麽勢力門派,仍是孤身一人。數年前他遭襲落難,恰沈清喻在山中為母守墓,出手相救,他便對沈清喻一見傾心,自此恨不得黏着沈清喻跑。
他往沈府送過許多書信,信中絕無中原的客套章法,直白得令人不忍多看,魔怔般一片真心。可沈清喻畢竟是男子,此事傳到了江湖上去,只怕要讓人笑話,沈睿文無意見着了書信,氣得當即糾集數名府內高手,親自守在府外,揚言要好好揍他一頓。
倒不想他們巡了幾日,連岳霄的衣襟都不曾摸着,隔幾日情信一定會出現在沈清喻屋內,沈睿文氣惱不已,幹脆徹夜在幺弟屋內守候,夜中正困頓時,恍惚見一人坐在他面前嗑着瓜子喝茶,那人腰懸一長一短兩柄直刀,吟吟望着他笑,道一句“兄長守夜辛苦了”,沈睿文才猛然驚醒,明白這人便是那惡賊岳霄。
可沈睿文還來不及拔出劍來,岳霄便已不見了,這身形功法遠在他之上,人沒抓着,只留下一桌的瓜子皮,喝了幾口的茶盞下壓了信紙,沈睿文抽出來一看,打頭一句便是「內兄敬啓」,筆墨未幹,顯然是剛剛才寫完的,恨得沈睿文牙癢癢。
如此可惡的登徒子,尋他作甚!
“論實力,應伯父的正氣堂還稍遜沈家一籌。”沈清喻說道,“他們既能害我們滿門,自然也能對應家下手。”
言及此處,他眼前仿佛又現出應家那一片火海,不由咬緊牙關,在心中暗暗立誓,這一世他絕不能再害應家至此,他還有其他辦法,若他能順着那條路走下去,也許所有人都還能活下來。
沈睿文知他說得不假,可心裏并不服氣,嘟囔着說:“那姓岳的又能強到哪裏去。”
沈清喻道:“岳霄孤身一人,目标總比應府要小一些。”
也正是岳霄令他見到了已故魔頭淩行之的義子淩自初,得知了自己魔頭遺孤的身世,明白糾纏自己多年的并不是怪病,而是奇毒。
沈睿文半信半疑:“就算如此,我們又要到何處去尋那登徒小人。”
岳霄行蹤不定,要尋這麽一個人可比找應家難。
沈清喻卻道:“不必去尋他。”
沈睿文怔然問:“什麽?”
沈清喻:“他就在此處。”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梁上有人輕微一笑,沈睿文驚弓之鳥般吓得铮然拔出劍來,厲聲道:“誰!”
屋上利落翻下一人,輕巧落了地。他着深色勁裝,腰懸兩柄毫不起眼的直刀,刀型古舊,并無多餘贅飾,臉上還挂着笑,朝沈睿文擺了擺手,客套一句別來無恙,也不問不會武的沈清喻為何知道他在屋上,只是笑吟吟同沈清喻道:“清喻,你我真是心意相通。”
這人便是岳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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