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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破廟再向北行,不過百裏,就已是正氣堂的地界了。
正氣堂在江湖上算不得是什麽大門派,堂主應正陽的武功也只在中上,不過應正陽行俠好義,在江湖上有不少朋友,大家也都願意賣他一分面子,因而他在江湖上是很說得上話的。
其實岳霄早想帶沈清喻去見淩自初,他知道沈清喻體弱多病,可沈清喻年少時卻不是這樣的,他幼時甚至随沈契學過劍,當是天賦異禀,沈睿文遠不及他。可出了十歲,他一夜之間怪病纏身,沈契為他請遍了江南名醫,卻無一人能說得出個結果,這病便一直這麽拖了下去,自此沈清喻身體越發孱弱,全靠沈契尋來的珍貴藥材吊命。
當年岳霄為沈清喻所救,與他朝夕共處過一段歲月,自然也知道沈清喻這毛病,他不懂醫術,偶然聽聞當今江湖最好的大夫是淩自初,便滿江湖追着淩自初跑,可淩自初從不輕易為人看病,他是絕不肯吃虧的人,他出手救人,都是有條件的。
淩自初見岳霄沒錢,便要他去取一物交換,那是一味極珍貴的藥材,生于雪山之外,岳霄趕到雪山上時,這藥還只是一株幼苗。這玩意生得脆弱,偏偏又長在冰天雪地之中,岳霄擔心這藥草凍死了,便幹脆在那山上守了近一年,好容易待到它可入藥,不料一下山便聽聞沈家出了事。
岳霄雖不知沈清喻為何要尋淩自初,可大抵也能猜測出與沈清喻的病有關系,他回中原時便已經給淩自初送了信去,與淩自初約在正氣堂的地界,此時正好帶沈清喻與沈睿文一同趕過去,為沈清喻治好病再出關也不遲。
沈清喻與沈睿文喬裝打扮,随岳霄行至正氣堂所在的泰汝城中。岳霄雖說要沈清喻以身相許,可這一路倒也如以往一般,并未如何同沈清喻過多親密,至多是嘴上調笑兩句,沈清喻雖不知為何,多少卻也松了口氣。
淩自初尚未趕到此處,他們只能等候。岳霄尋了下腳客棧放了行李,便打算出去找些吃食,順帶打聽些消息,沈睿文死活不願與他結伴,呆在了客店內休息,僅有沈清喻随他一同出了門。
沈清喻這幾日身子稍好,燒已退了,正想出去透透氣,他知張修遠兄弟不日也将抵達此處,便刻意戴了紗笠遮擋面容,好在過幾日便是應正陽壽誕,城中四處均是江湖人士,如他這般打扮的不在少數,他不算多麽起眼。
岳霄找到一處酒樓,與沈清喻坐在角落,店內生意紅火,他們要的東西只怕沒那麽快上來,岳霄便又單點了一碟脆皮花生,就着花生下酒。沈清喻還記得上一世有人在他與岳霄的餞別酒中下了毒,如今看到岳霄喝酒便心驚,不由道:“飲酒傷身,你少喝一些。”
岳霄以往少見沈清喻如此關心他,一呆,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半晌方笑道:“無妨,小酌怡情。”
沈清喻倒是還是打算和岳霄講道理的:“青知門的木掌門從不近酒色,如今他已六十歲了,身體卻仍舊很好。”
“他不是不喝酒。”岳霄說,“他是酒量差。”
沈清喻問:“你怎麽知道?”
岳霄笑吟吟抿了一口酒,道:“我灌醉過。”
沈清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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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喻原還想與岳霄理論,可他還未開口,岳霄卻已搶着答道:“清喻,你今日如此關心我,我好生感動,你果然還是疼我的。”
他面色如常地說出這種話,沈清喻難免一瞬臉紅,他可沒有岳霄這般不要臉,只能滿心慌亂地別開臉去,一面要去端桌上的茶盞,不料外頭鬧哄哄地忽然了一大群人,他側目向門外看去,那些人均腰佩長劍,服飾打扮也大致相同,也許是什麽門派的弟子。只是他無甚江湖經驗,分不出那些是什麽人,不由多看幾眼,有些好奇。
岳霄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一面輕聲同他道:“那是淩空派的弟子。”
像是回應他的這句話一般,岳霄話音未落,外頭那有人大聲嚷了幾句,語氣不善問身後一人道:“燕陽,修遠修明師兄呢。”
沈清喻手一抖,手中茶盞在桌上滾了兩圈,碎了一地。
正是用膳的時候,酒樓內甚為吵鬧,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到沈清喻摔碎了個杯子。
岳霄卻看到了。
他鋒眉微蹙,若有所思地再抿一口酒,也不多問,權當什麽都不曾看見,再度望向那幾名淩空派弟子。
沈清喻也知自己是失态了,他吸一口氣,還若無其事對岳霄笑了笑,說:“看來要多賠店家一個杯子了。”
他因體弱,十歲後便在府中養病,并未見過多少外人,沈家出事時他恰去了山中為母掃墓,逃過一劫,也正因如此,如今張修遠只識得沈睿文的面孔,卻不認識他。
依照上一世的記憶,應府壽宴是沈清喻第一次與張修遠張修明二人相見,此時就算遇見了淩空派弟子,他也不必驚慌。
沈清喻沉心靜氣,複将目光移向門外。
被喚作燕陽的那名少年身材瘦弱,負着極為沉重的行囊,聽師兄發問,慌忙擡起頭,道:“師父令修遠與修明師兄先去應府拜會……”
“我怎不知師兄什麽時候走開的。”那人挑挑眉,将缰繩往燕陽手裏一塞,道,“罷了,你去喂馬。”
他方說完這句話,腦門上便挨了一下,身旁一名青年皺眉說:“景鴻,自己的馬自己喂。”
景鴻撇了撇嘴:“三師兄,這小雜種……”
那青年神色一沉,冷冷斥道:“還不快去!”
“這應當是高逸。”岳霄在沈清喻耳邊道,“賀逐風三徒。”
上一世沈清喻只在壽宴上見過高逸一面,那時高逸恭謹跟在掌門賀逐風身後,捧了壽禮向應正陽賀壽,而賀逐風神色淺淡,端的一副君子風骨,沈清喻便想起自己曾聽父親說過,淩空派的賀掌門品性高潔,如孤峰白雪,非凡俗可染。
沈清喻不知道高逸與賀逐風是否知曉沈家之事,高逸尚且不談,賀逐風是一派之主,他不可能毫無察覺,自己應當對他小心提防。
店內剩下的空座不多了,高逸與幾人上了二樓雅間,剩下的淩空派弟子便在一樓湊了一桌吃飯,他們吵吵鬧鬧的,再沒什麽看頭,沈清喻便将目光轉回來,眼見着岳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笑嘻嘻地朝他舉杯,口中道:“美酒當配佳——”
沈清喻知道他要說渾話,不由面上微紅,擡眼便要瞪他,于是岳霄便硬生生把未出口的“人”字咽了下去,強行改口道:“美酒當配嘉興大粽子!”
沈清喻:“……”
那名叫燕陽的淩空派弟子正忙前忙後地端茶遞水,跑動時離他們近了,恰好聽見了這一句話,呆怔怔地擡起頭看了岳霄一眼,像是從未聽過如此不要臉的胡扯,不由地有些發愣。
他不過慢了片刻,那邊景鴻又大聲叫嚷起來,燕陽急忙跑過去,也不知是誰伸出腳勾了他一下,他撲通跌倒在地,鼻子狠狠磕在了青磚地面上,一瞬湧了許多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磚上。
淩空派弟子們哄堂大笑,燕陽疼得眼淚打轉,卻沒有一個人伸手攙扶他,他咬唇抹了抹鼻血正要爬起來,景鴻卻又朝他身上踢了一腳,将他踹倒了,惡狠狠地罵:“小雜種。”
岳霄神色微沉,顯是已有些不悅。
高逸在二樓聽見樓下哄鬧,便下了樓,景鴻這時才笑嘻嘻攙起燕陽,主動與高逸說:“三師兄,燕師弟方才自己摔了一跤。”
燕陽咬唇低頭,顯是被欺負慣了,不敢在高逸面前說出真相。
高逸皺着眉問:“燕陽,你自己摔了?”
景鴻搶着回答:“他當然是……哎喲!”
他一個趔趄向前撲去,只覺有人在他背上重重推了一掌,好在他習武多年,反應迅速,當下站穩了身子,回身一看,哪有人推他,他身後根本沒有任何人。
景鴻正覺奇怪,忽而膝後一痛,有東西砸在了他膝上穴道,他撲通一聲便直直朝燕陽跪了下去,腿上沒有半點知覺,無法動彈半分,原先還嬉鬧哄笑的淩空派弟子都訝然看着他,燕陽更是呆得不知所措。
正是飯點的時候,酒樓內人來人往,一群人圍上來看熱鬧,高逸皺眉攙了他一把,卻拉不起他。
他發覺景鴻腿上的穴道被封,手法高明,他解不開,便只好起身,往堂中抱拳,高聲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在此,高某師弟頑劣,驚擾了尊駕,還望尊駕海涵。”
堂下靜寂,無人應答。
沈清喻瞥一眼坐在身側的岳霄,卻見他連瓜子都嗑上了,一副圍觀看好戲的模樣。他知道是岳霄在故意戲弄那人,岳霄此舉過于高調,難免會引來淩空派注意,沈清喻卻不覺得他做得不對,若此時岳霄為求自保而當做什麽都不曾看見,他反倒是要看輕他了。
高逸見無人應答,便又重新走了回去,最初擊中景鴻的花生是從景鴻身後抛來的,高逸便朝那方向看了看,一眼瞥見腰上懸挂長刀的年輕俠客,江湖上用長短刀的人并不多,他很快認出那人是誰,急忙走過去同岳霄抱拳作揖,恭敬問:“這位可是岳大俠?”
沈清喻不動聲色壓低了紗笠,雖張修遠等人不在此處,高逸也不識得他面容,可謹慎行事絕不會有錯。
岳霄擡眼看他一眼,滿臉無辜:“不是。”
高逸:“……”
他後面的客套話早都想好了,如今一句話被堵回來,他一時竟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才好,噎了半晌,複問:“那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岳霄一臉真誠:“狗三兒。”
沈清喻一口茶水嗆着,咳了半晌方緩下去,高逸臉上的表情也是說不出精彩,岳霄的名字編得太假,無論換了誰都不會相信,可既然岳霄擺明不想讓他們知曉自己的身份,他便只好順着岳霄的話往下說,道:“這位大俠,我師弟頑劣,驚擾了尊駕……”
岳霄擺了擺手:“我知道,我教訓過了。”
高逸:“……”
“這懲罰已經足夠了,年輕人嘛,難免有些不懂事,咱們要寬容。”岳霄誠摯道,“你回去也不必再多罰他了。”
高逸:“……”
高逸終于憋出了一句話。
“那可否請大俠先為我師弟解穴。”高逸說,“總不能讓他一直跪在這兒吧。”
景鴻就跪在酒樓大堂正中,邊上聚了一群食客看戲,淩空派是名門大派,這臉面他們丢不起,岳霄明白高逸的意思,卻還是笑吟吟地答複他:“那你們可以把他擡到雅間去跪着嘛。”
高逸:“……”
高逸擅長與正道打交道,繁文缛節他應付得順手,可遇到岳霄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見他如此,岳霄慢悠悠又補了一句。
“足下若無他事相商,那就退下吧。”岳霄道,“地上涼,你師弟跪出老寒腿就不好了。”
若是張修遠或張修明在此處,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可高逸實在是個老實性子,他覺得這件事的确是景鴻的過錯,讓他得個教訓也好,只是跪在這外頭有些丢人,他便當真叫人将景鴻擡進了雅間裏跪着。
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留在大堂的那些弟子也再不敢胡鬧,乖乖坐了一桌吃飯,而燕陽抱着碗孤零零坐在另一張桌旁,鼻血是止住了,卻摔得臉上一片青紫,也無人為他擦藥。
這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沈清喻不知道別人為什麽欺負他,他向岳霄讨了些随身傷藥,又同店家借了盆水,請岳霄幫忙端過去。燕陽擡眸看了他們一眼,騰地便站起來,小聲嗫嚅着要道謝,只是那聲音太小了,沈清喻根本就聽不清。
他無視淩空派弟子古怪的目光,仔細幫燕陽處理傷口,卻見燕陽連眼眶都紅了,他以為是傷口太疼,便出言道:“這是小傷,過幾日便能好。”
燕陽用力點頭。
他不知道沈清喻叫什麽名字,便吸一吸鼻子,擡起頭望着岳霄認真道:“多謝狗大俠。”
岳霄:“……”
沈清喻忍不住想笑,他輕咳兩聲,與燕陽道:“其實他姓岳。”
“可是方才他同三師兄說……”燕陽好像這才恍然明白過來那名字是他編出來騙人的,連忙改口說,“多謝岳大俠出手相助。”
言畢,他又與沈清喻一揖:“多謝少俠為我包紮傷口。”
“這種人啊,你越退讓,他越猖狂。”岳霄認真說,“你動手打他一頓,他就沒事了。”
燕陽委屈:“可我……我打不過……”
岳霄挑眉:“你附耳過來,我教你幾招。”
他叽叽咕咕小聲與燕陽說悄悄話去了,沈清喻心裏明白他說的只怕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手段,否則也不至于不讓自己聽見,可他也覺得岳霄沒有說錯,景鴻看上去像是個欺軟怕硬的人,若燕陽硬氣一些,景鴻自然就不敢欺負他了。
……
待兩人咬完了耳朵,他們告別燕陽離開,又帶了些吃食給沈睿文,回到客棧後,沈睿文問他們為何這麽遲才回來,沈清喻便将酒樓中所見之事全都告訴了他,卻不料沈睿文一怔,反問:“那人叫燕陽?”
沈清喻點頭。
“我随父親游歷時,曾聽他提起過此人。”沈睿文道,“你說的那個燕陽,應當是魔教燕凜之的小侄,當年燕凜之叛出淩空轉入魔道,幼弟雖還在淩空派中,卻處處受人欺負,前幾年他幼弟已仙去了,遺子在門中拜了賀逐風為師,可想來也不會過得太輕松。”
這江湖就是如此,只要與魔教牽扯上了關系,便是萬劫不複,親朋好友也将受到牽連。沈清喻不由又想起自己,他何止是與魔教有關系,若是按他所想的路順利走下去,那他就是魔教之主,在正道人眼中,那該是十惡不赦之人。
他正蹙眉深思,忽見岳霄将刀撥在手中,閃身到門旁,沈清喻正要問他怎麽了,岳霄卻對他二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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