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片刻,果真有人在外敲起門來。

“沈家少爺可在此處。”外面的人輕聲說,“請出來說話。”

沈清喻不知來者何人,又想追殺他們的人應該不會這麽客氣,而岳霄從門縫中往外看了一眼,像是忽然安了心,輕聲道:“是正氣堂的人。”

他話音方落,外頭的人果然說道:“沈少爺不必害怕,我們是正氣堂的人,是堂主讓我們來接你的。”

沈睿文大喜過望,他對岳霄極不信任,難免還是覺得岳霄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對他而言,能求得應正陽的庇護自然是最好的結局,他見沈清喻與岳霄皆無反應,便向前一步,主動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果然是正氣堂的弟子。

這幾人沈清喻甚為眼熟,似乎曾随應正陽一同到他家中拜訪過,他們還未說上幾句話,便聽得樓下鬧哄哄地一陣喧嘩,應正陽竟親自趕來了,看見他們時幾番哽咽難語,最終也只是拍了拍沈睿文的背,說:“你們到了此處便好。”

沈家出事的消息傳到應正陽耳中後,他幾乎立即動身趕到了沈府,又四處派人打探可有人幸免于難。

此時沈睿文正帶着沈清喻四處逃亡,他掩飾蹤跡的手段并不高明,只不過身後還跟着一個為他們擦屁股的岳霄,想方設法地掩蓋他們的行跡,故而應正陽并未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甚至以為沈家無一人幸存。

他回了正氣堂,又過了這麽多日子,方才忽而有堂中弟子來報,說見到了沈家少爺在客棧出現,他這才急忙趕了過來。

如今應正陽要接他們回正氣堂,沈清喻卻并不覺得歡喜。

他不願意再牽連應家,可他還不知如何才能保住應家,他翻來覆去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張修遠的目标是自己,只要他不在正氣堂,應家必定是安全的。

如今應正陽發現了他們在此,定要挺身護他們周全,而他也必須盡快離開應府,以免再多生事端。

應正陽見他二人安然無恙,便放了心,将目光轉向岳霄身上。他從佩刀上隐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此時沈清喻為他引見,他只當岳霄與沈清喻是至交好友,當今江湖,如此俠肝義膽的人已經不多了,他不由便對岳霄心生好感。

他請幾人到應府住下,沈清喻心知此事他無法拒絕,便收拾好了東西,随應正陽前往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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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府距此處不遠,他們很快便到了地方,隔着半條街,沈清喻便已看到有幾人在府外等候。那是應正陽的妻女,還有一人負手立與一旁。有了上一世的經歷,沈清喻早已知道應家會有什麽人在,并無意外,沈睿文卻極為激動,幾步縱馬過去,開口便喚:“馮叔叔!”

那人将沈睿文扶起了,像是松了一口氣,道:“沈賢侄,你二人無事便好。”

沈清喻便也同他回禮,喚道:“馮叔叔。”

這人也是他們父親沈契的好友,名喚馮雲君,他劍名潇湘,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江湖中稱他作潇湘劍客,上一世沈清喻也是随兄長投奔正氣堂後,才在應府見到了馮雲君。

當時馮雲君見沈清喻怪病纏身,便說自己認識一位隐世名醫,當下還是先替沈清喻治病要緊,便要帶他二人離開應府,而岳霄此時才在他們面前露了面,說他已請了淩自初來此處,沈清喻卻不信他,好歹看在多年相識的面子上見了淩行之一面,他恪守正道,始終不肯接受自己魔頭遺子的身份,鐵了心要随馮雲君離開,便擺了餞別宴,卻不知何人在酒中下了毒,應家滿門葬身烈火,沈睿文與岳霄也慘死在他面前。

仔細想來,岳霄喝的那杯酒,還是自己替他斟的。

他思及此處,不免回頭,看了看跟在他身後的岳霄。

年輕俠客提刀牽馬,見他回首,便彎了眉眼,眸中均是溫柔笑意,額前散發飄于風中,而他心中一顫,驚慌扭回頭去,那一瞬竟覺心跳似鼓,砰砰作響,難以平緩。

他只好在心中一遍一遍克制念着。

這是愧疚,是報恩,是信任。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

應正陽請他們進了府內,馮雲君仔細攙着沈清喻的胳膊,眉目關切地問他的病情,說他得了消息便後趕回中原,前日方到應府,幸虧他們安然無恙,如此聊了幾句,他忽而神色黯淡,道:“若沈兄還在……”

他一語畢,應正陽也默聲不語,沈睿文微微紅了眼眶,只有岳霄微微蹙眉,而沈清喻注意到他的神色,覺得他像是有話想說,卻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一路舟車勞頓,沈清喻的身體明顯有些吃不消了,應正陽已為他們幾人安排好了住處,沈清喻睡了半日,醒來時天已全黑,屋內光線昏暗,什麽也看不清,他便想披衣起來點盞燈。

他不過剛起了身,黑暗之中立即有人将他的衣服遞了過來,沈清喻吓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人已開了口,低低壓着聲音,道:“清喻,別怕,是我。”

是岳霄。

好歹不是什麽壞人,沈清喻松了一口氣,可卻又想起他自己之前的允諾,這深更半夜的,岳霄突然來訪,他不由又緊張起來,皺着眉小心翼翼問:“你……你為何在此處。”

“我有話要同你說。”岳霄倒是不曾覺察沈清喻似有些害怕,他點了燈,道,“可你睡了半日,我只好等你半日。”

沈清喻有些無言,輕咳一聲,方說:“你可以叫醒我。”

岳霄笑道:“也不是什麽急事,我為什麽要叫醒你?”

沈清喻:“那你就在這兒呆坐着?”

岳霄:“我樂在其中。”

沈清喻:“……”

沈清喻只當不曾聽見他這句話,又問:“你要和我說什麽?”

岳霄這才正色道:“馮雲君這人有古怪,你要小心些。”

他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麽一句,沈清喻還有些不解,上一世岳霄并未直接見過馮雲君,也不曾說過這句話,沈清喻不明白為什麽岳霄要這麽說,便問:“為什麽?”

“他口口聲聲說擔心你們,可若他真的擔心,為何不來尋你?”岳霄道,“他與應正陽不一樣,馮雲君的武功高深莫測,他可是個老狐貍,他想找你們,很容易。”

“應正陽聽聞你與你兄長在客棧,立即便趕過去了,他卻還在府內候着,更何況他此時出現在應府,未免也有些過于巧合了吧。”岳霄挑眉道,“他倒像是專程在應府內候着你。”

沈清喻想馮雲君是他父親故友,而此時也正值應正陽壽誕,馮雲君來此處不算稀奇,可是他聽岳霄這麽一說,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上一世他被殺前,眼睜睜看着應府上下葬身火海,兄長與岳霄慘死面前,那是足以令他刻骨銘心的人間慘境,而他至死也不曾見到馮雲君。

他根本不知道上一世中馮雲君是死是活,若馮雲君還活着……應家遭此大難,借住在應家的馮雲君為何不曾出手相助。

他越想越覺得奇怪,可這件事他們并無證據,只是些猜測罷,做不得真。

岳霄此時又蹙眉開口:“江湖兇險,如今你既已不是不問世事的大少爺,就應當要明白,這個江湖,什麽人都不可信。”

沈清喻說:“我知道。”

岳霄一頓,忽而又往沈清喻身邊一坐,伸出手想攬他的肩,到一半時卻又縮了回來,像是擔心沈清喻抗拒,只是笑嘻嘻道:“我除外。”

他一副不要臉的模樣,沈清喻卻難得沒有反駁他,只是微微皺着眉。而他沒有生氣反駁,岳霄還覺得有些不習慣,生怕沈清喻突然翻臉,便小心翼翼地瞥眼瞧他,恰被沈清喻逮個正着,他也不避閃,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對方好一會兒,沈清喻忽而笑了,說:“我餓了,你也沒吃飯吧?”

“方才有人送了吃的過來,不過應當已涼透了。”岳霄起身,“我去讓他們熱一熱。”

沈清喻攔住他。

“來應府時,我在外邊看見了一家面館。”沈清喻說,“那裏的面看起來很不錯,要一起去試試嗎?”

……

沈清喻知道此時離開應府顯然并不是什麽好決定,若是被沈睿文發現他與岳霄偷溜出門,只怕又要教訓他,所以他誰也沒告訴,在岳霄的幫助下從偏門溜了出去。

他以往在沈府時,也曾在岳霄幫助下偷溜出過府,這感覺實在甚為熟悉,他只覺恍如隔世,那像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

面館并未打烊,街上也還算熱鬧,沈清喻吃完了面,又與岳霄一同出去逛了逛,他難得心情愉悅,只是外面實在有些冷了,岳霄擔心他再染風寒,便勸他回去。他們走到應府近旁的一家客棧時,忽見一行人在路邊等候,當中一個身影十分眼熟,就是他們白日在酒樓中所見的燕陽。

那些人不消說都是淩空派的弟子,沈清喻心驚,正想要避開,燕陽卻眼尖,一回頭看見了他們,極開心朝他們揮手,喊道:“岳大俠!”

他一喊,所有人齊刷刷都回過了頭來,這下肯定是躲不過去了,沈清喻只好再轉過身,一擡眼,卻見着一張哪怕化成灰他也都記得的臉。

是張修遠。

沈清喻不由退後半步,眼前仿佛又浮起那一日的血光與飛雪,岳霄扶住他的胳膊,微微皺起眉,卻什麽也不曾說,只是将他拉得近一些了,而後不動聲色地側過身來,将他擋在身後。

張修遠看着他們二人笑了。

“久聞岳大俠大名,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他朝岳霄抱拳作揖,目光卻死死停在沈清喻身上,笑吟吟地開口,道,“這位想必就是沈少爺吧。”

沈清喻咬牙擡首迎上張修遠的目光,他恨,也怕,可他知道自己不能怕,張修遠還不是謀劃這一切的幕後之人,他若連張修遠都怕,那他日複仇之時,他怎麽會有勇氣去面對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輕輕推開岳霄護住他的手,同張修遠還禮,客客氣氣道:“正是,不知足下大名?”

張修遠笑了幾聲,報上了名字,眼睛死死盯着沈清喻,嘴上卻在與岳霄說話:“聽聞岳大俠刀法無雙,這江湖上從未有人見岳大俠拔出第二把刀。”

言至此處,他語調一頓,唇邊笑意轉深,刻意壓低了聲音道:“擇日張某定要領教一下。”

岳霄也笑:“擇日?不如就今日吧。”

張修遠卻搖頭:“今天不是時候。”

岳霄也許不明白他這句話中的意思,沈清喻卻再清楚不過張修遠想要做什麽。

上一世岳霄中毒後與張修遠生死一戰,卻因毒攻心脈而敗,此時張修遠如此說,便是已經打定主意要在日後給岳霄下毒了。而他看着沈岳二人的目光,如同像是看着垂死掙紮的獵物,沈清喻只覺有涼氣自脊骨蹿上,說不出惡寒。

岳霄的目光在他二人間一轉,似是明白了些什麽,開口笑道:“我不想與你比刀了。”

張修遠為人自傲,便以為岳霄是懼了,還要出言挑釁,追問:“岳大俠難道是怕了?”

“怕,當然怕。”岳霄将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起來,一時目光鋒銳如刃,一字一句道,“刀劍無眼,我怕我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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