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們畢竟剛剛才進城,正是疲憊不堪的時候,便稍稍修整了一日,打算明日入夜再行動。

孟景口中顧祺祥的那處銷金窟名喚“缥缈間”,取仙山之意,倒也是有天高的心氣,此處入夜方開放,天明便打烊,名氣之大,甚至連中原也有不少富商豪客特意趕來此處一擲千金。他們雖是來此處探查線索,卻也需得裝得像一些,便特意換了绫羅錦緞,做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打扮來。

岳霄本就是個潇灑不羁的性格,換了一身纨绔打扮,倒也顯得人模狗樣,像是個世家公子。只是他偏偏要做出一副暴發戶的模樣,特意尋了幾個金戒指金額飾帶上了,金燦燦地在人群之中格外顯眼,沈清喻不免多看他幾眼,略有些嫌棄地皺起眉來,問:“你為什麽要穿成這副模樣?”

岳霄一怔,反問:“關外富商不都是這幅打扮嗎?”

沈清喻倒也一愣,思索起腦海中的關外商人究竟是何模樣,猶疑道:“關外富商……是這幅打扮嗎?”

“你看我師兄的衣着打扮,還有他的刀。”岳霄亮了亮手上的金戒指,說道,“若不是此處太熱,我倒真想搞件貂皮裘衣來穿一穿。”

沈清喻:“……”

沈清喻不大想與他說話。

沈清喻倒是低調,沈府是武林世家,可在江南一代也有良田千頃,商鋪數十,家業之大,雖不及富甲敵國,卻也算是一方富戶。

而他不習武,父親教了他如何打理家中事務,可那些事大多輪不到他來處理,他是端有一副君子風度,骨子裏卻難免也帶了幾分纨绔氣性。

他也不應考,在家中不過是讀些風花雪月的閑書,附庸風雅地收一些文玩古物,雖鮮少真的去同那些富家公子哥們醉生夢死地胡鬧,倒也知道真正的纨绔該是什麽樣的。

或者說,他根本不用去假裝,他本就是個江南水鄉的世家公子。

他不過是拿了一方折扇在手中,看上去便已像是個少不谙事的公子哥。而此番他們是去打探,不宜佩刀,再說岳霄的那兩把刀實在是太破了,有損他這幅關外暴發戶的形象,便一致放在了孟景處,二人結伴一同前往顧祺祥的飄渺間。

他二人走在一塊太不搭調,山莊弟子為他二人趕車,到飄渺間外停下,便有人不住往此處側目,像是想不明白一個暴發戶如何同世家公子走在了一塊,沈清喻尚且不察,岳霄雖注意到了那些人的目光,卻也只是不明所以地覺得奇怪。

他們進了飄渺間的門,畢竟是面生的新客,很快便有領路仆從拐彎抹角地來問他們的名姓。岳霄自稱姓江,是關外商客,聽聞飄渺間的大名,特意要來此處看一看,他說這幾句話時故意帶上了關外一帶的口音,甚至頗為粗鄙地用了些關外人才懂的俚語,暴發戶的形象他演的惟妙惟肖,渾身的銅臭味,倒連沈清喻都想要走得離他遠一些。

而沈清喻自稱姓宋,他借了昔日相熟的一位富商之子的身份,說與岳霄是萍水相逢,對方說此處有個好地方,他便跟着來看一看,倒也不曾令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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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仆役畢恭畢敬地将二人請到了裏間去,方開了門,沈清喻便覺此處與外面實在大不一樣,眼前之處長寬均足有近百丈餘地,高不見頂。已開了數處賭局,粗略估算之下,內已有了數百衣着華貴之人,而屋內約隔十丈處便築有高臺,有數名衣着暴露金發碧眼的胡姬在上扭腰頂胯地舞蹈。

沈清喻在中原也曾見過以跳舞為生的胡姬,可那跳的還是些異域風情的正經胡舞,沒有如今他所見的這般直白露骨,好像恨不得将那細腰纏到人身上去一般。

他蹙眉不再往那處去看,只覺得顧祺祥這飄渺間雖以仙鄉自居,卻沒有半分的仙氣,更像是極盡奢華糜亂之能,連地磚梁柱都恨不得以純金打造,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仙鄉?

岳霄倒也看得發怔,還小聲在他耳邊嘟囔,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地方。”

沈清喻不由皺眉看他一眼,說:“這顧祺祥,也許稱之為富甲敵國也不為過。”

“不管他有多少錢,我覺得他肯定比我有錢。”岳霄已覺得有些手癢了,他在懷中摸了一摸,掏出些銀票來,道,“你不喝不賭也不要美人作陪,別人一看便知你是來挑事的。”

沈清喻挑眉:“我不酗酒,也不愛美人。”

岳霄将銀票塞到了他手中,笑吟吟道:“那賭幾次還是可以的吧?”

沈清喻:“我不大喜歡……”

岳霄又道:“無妨,輸了算我的。”

若論財力,玄霜山莊遠在沈家之上,輸些小錢他實在不放在心上。沈清喻也知自己若是什麽也不做,反倒更引人注目,便四下看了看,本想尋個感興趣的賭局,不料卻瞥見一旁另開了一處門,門後是一處石梯,有不少人結伴下去,他便往那處靠了靠,聽聞石梯下震天響的歡呼高叫,岳霄便尋了守門的仆役,問下面究竟是什麽地方。

那人讨好地朝岳霄與沈清喻笑,道:“二位爺,下面是更大的賭局。”

沈清喻蹙眉問:“賭注更大?”

仆役卻搖頭,神秘兮兮地靠近了一步,說:“是生死局。”

……

沈清喻與岳霄二人順着石階向下,方知那仆役口中的生死局究竟是何物。

這地下是一處極大的鬥場,若在中原,鬥場內撐死不過是鬥雞鬥狗鬥蟋蟀,而在這飄渺間內,鬥的卻是人。

沈清喻與岳霄到此處時,正見着一場賭局開場,場外以鐵門相隔,死鬥雙方均被關在一處鐵籠子內,高臺外已擠滿了人,他們只能在外圍看一看,隐約可見那二人之中,一人是膚色棕黑的昆侖奴,另一人卻還只是個少年。

二人實力懸殊自不用多言,沈清喻只看了一眼,便覺得那少年也許要慘死當場,他本不忍再看,不料這賭局剛開,後頭還有不少看客湧進來,竟将他與岳霄擠到了關着那少年的鐵籠子邊上。

沈清喻這才看了個仔細,這少年約莫十五六歲,似是胡漢混血,面容不似胡人,卻也較中原人深邃,發色烏黑,一雙眼睛卻是綠色的,此刻他身邊站了一名錦衣綢緞的中年男子,負手居高臨下地望着他,身邊還點頭哈腰地跟着另一人,沈清喻覺得有些古怪,不免又湊過去了一些,支楞起耳朵,仔細聽他們幾人的談話。

若是放在往日,隔了些距離,賭場內又頗為吵鬧,沈清喻是定然聽不清他們說話的,可修習入歧之後,沈清喻便發覺自己的聽力目力比起往日好了數倍,隔着這些距離,他集中了注意力,倒也能勉強聽清幾人交談。

他聽了幾句,得知那奴顏媚骨的是這鬥場的管事,而那衣着考究的,管事喚他作嚴先生,卻不知是何人。至于那少年,管事的叫他小雜種,還惡狠狠地去威脅他,告訴他這次比鬥,只可勝,不能敗。

話雖如此,可沈清喻看那昆侖奴與這少年的體格差距,便覺得除非這孩子是武林高手,否則這場比試,他定然是要輸的。

“你叫阿穆,對吧?”那嚴先生終于冷冷地開了口,“只要甘願為老爺做事,你妹妹的病,老爺自然會替你想辦法的。”

阿穆頓時擡起了頭來,眸中卻還是敵意,卻也不開口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聽你族內的兄弟說,你是一條惡狗,發起瘋來絕不要命,咬住了就不會松口。”嚴先生低眸看着他,“可就算如此,那個人也是你敵不過的。”

阿穆咬着牙,用含混不清的漢話說道:“我會贏的。”

嚴先生笑了。

“你想贏過他嗎?”

他低聲問。

……

岳霄也湊過來仔細聽這幾人交談,如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将聲音壓得極低,湊在沈清喻耳邊,道:“這人可真不要臉。”

明明是他們要這少年賣命取勝的,幾句話後,反倒成了少年求着他們取勝一般。

沈清喻正想要說話,卻看見那嚴先生從袖中摸出一包黑色的藥粉,悄悄地塞到了阿穆手中,他不由一怔,扯了扯岳霄的衣袖,問:“那是不是就是孟前輩所說的藥?”

他們眼睜睜看着阿穆吞服了藥粉,而後賭局開場,本該是實力懸殊的穩輸不贏的局面,不料那昆侖奴将阿穆壓制在地時,阿穆卻如同突然發狂一般力大無窮,也不知疼痛,至此竟反敗為勝,憑着他手,将那昆侖奴掐死在了地上。

沈清喻看得驚愕,卻還有說不出的反胃,忍着惡心道:“應該就是這個了。”

賭局收場,岳霄皺着眉仔細觀察場內奴仆收拾昆侖奴的屍體,阿穆已被人帶下去了,而岳霄不忍皺眉,低聲道:“那人的頸骨斷了。”

若不是方才嚴先生給阿穆的那藥有問題,憑一個少年的手勁,如何能将一個體型壯碩的昆侖奴的頸骨扼斷?

沈清喻越想越覺得反胃,這兩年他見過無數慘死血腥的屍體,可即便如此,他卻仍覺得這地方殘暴可怖。

那些看客将人命看作是一場賭局,而那阿穆,他與燕陽是一般年紀,本該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卻在這種地方拼死賣命……

他不忍心,卻沒有辦法結束這一切。

“不必再看了。”沈清喻道,“那藥粉确實出自此處,我們回去吧。”

他說完這句話,便忍着反胃朝外走,岳霄緊跟在他身後,二人上了石階,到了大堂,正欲出門,忽見一名以輕紗覆面的胡姬撞進了岳霄懷裏來。

她顯是未曾見着身後有人,倒也吓了一大跳,彎了眉眼笑吟吟地像是與他們道歉,那雙眼睛貓兒一般倒是碧綠色的,也只是莞爾一笑,便羞赧着捂着臉跑開了地方,岳霄倒也一怔,微微皺起了眉來,雖還跟着沈清喻的腳步,可一路走到了飄渺間外,卻仍是一言不發。

沈清喻終于緩了過來,回首一看岳霄好似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忍不住皺眉道:“人已經走了,你的魂好像還沒回來。”

岳霄反道:“沈少爺醋味正濃,岳某又怎敢魂不守舍。”

他說完這一句話,不待沈清喻生氣,便已伸開了手,手中正握着一張紙條,而岳霄開口道:“方才那胡姬塞給我的。”

沈清喻一怔,眼下正是無人之處,他便要岳霄打開那紙條瞧一瞧,自己也湊過去看了幾眼,竟有些驚詫,那紙條上是一筆頗有風骨的小楷——

「明日辰時,朱雀樓見」

這一筆小楷不似女子字跡,其中/功底,非十數年不能成,應當不是出自那胡姬之手。

岳霄卻不由挑眉感慨,道:“岳某真是豔福不淺。”

他将那紙條反過來一看,紙條背面一角寫了更小的兩個字——「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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