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又是棺材鋪。
沈清喻忍不住皺眉,說:“他非要裝神弄鬼到底了是吧。”
岳霄還是疑惑:“他這些天難道就一直躲在棺材鋪裏?”
沈清喻嘟囔着回了一句:“很有可能。”
他們一推開那棺材鋪的門,便見屋中的爐子正生着火,這兒方才顯然還有人在。沈清喻便踏入門中,忽而刀光劍影,門後之人似乎已有準備,提刀朝他們砍來。
那是慣常出現的馮雲君身邊的黑衣人,他們武功雖遠不及沈清喻與岳霄二人,可是每次出現都數量頗多,極為麻煩。
這一次卻不同了。
這一次出現的黑衣人數量寥寥無幾,正應對了沈清喻的猜測,馮雲君這幾日來的裝神弄鬼,不過是為了掩飾他實力上的空虛。
他已經沒有能力再派那麽多死士來糾纏岳霄和沈清喻兩人了,他耗不起,也浪費不起——沈清喻一下直覺馮雲君應該就在附近,觀察着他們應對死士時的漏洞,好伺機而出。
馮雲君曾和岳霄過過幾招,他大致知道岳霄的水平,卻不知沈清喻的武功深淺,如今二人數名黑衣人圍攻,沈清喻刻意以虛招一晃,假做不敵,岳霄雖不知他為何如此,卻頗為默契地為他掩護,看上去像是在保護武功稍弱的沈清喻一般。
如此幾次,那些黑衣人已死傷得差不多了,卻還未見馮雲君出來,沈清喻不知馮雲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還是過度謹慎,他只能繼續裝下去,待他再度故意露出破綻時,忽覺身側勁風,他知馮雲君中計,匆匆撤招回擋,岳霄一見他如此動作,瞬間明白沈清喻的心思,眨眼間他已反手迅速朝他身前劃去,逼得偷襲的馮雲君退後數步。
岳霄出聲感慨,笑嘻嘻道:“馮大俠改行開棺材鋪了嗎?怎麽在這裏等我們。”
馮雲君低頭去看自己的衣服,天氣太冷,他穿的棉服,方才那一瞬交鋒,他衣襟上被岳霄劃出了一刀小口子,露出了雪白的棉絮。
若不是如今是冬季,而他的衣服夠厚,只怕他已經被岳霄的刀傷着了。
“我為什麽在這兒?”馮雲君冷笑,“自然是為了送兩口棺材給你們。”
“這就不必了,馮大俠不是已經送過了嗎?”岳霄本就一貫嘴貧,越是這種時候,他嘴上就越不可能輸給人家,“你祝我們白頭到老,生同衾死同穴,我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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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喻:“……”
沈清喻恰與他相反,臨戰之時,他處處小心謹慎,左右仔細觀察,根本沒他那份閑工夫去與敵人嚼嘴皮子胡說八道。
馮雲君微一挑眉:“你們果然是……”
“當然是。”岳霄看上去倒很自豪,“馮大俠,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手下人未免也太失職了吧?”
馮雲君:“……”
“不過無妨,我已經替你處罰過他們了。”他将刀上鮮血抖落在地,又左右一看,忽而換了話題,問,“你這幾日就住在這兒?”
江延這些日子在鎮中四處尋找馮雲君的落腳處,這棺材鋪他後來也又來過兩次,每次來時,棺材鋪內均是空無一人,江延當然也不會去多想。
若馮雲君一直以來真的都躲在棺材鋪內……岳霄思來想去,至多也只能想到——馮雲君該不會是一直躲在棺材裏吧?
馮雲君并不理會他,也不着急出手,于是岳霄幹脆又說了下去。
“你這幾天就躲在棺材裏?”岳霄咂舌,“你這是提前認床……不,提前認棺材嗎?”
馮雲君:“……”
“挺好的,你這想法還挺有意思。”岳霄點頭,“提前認好棺材,死後下葬不冷。”
幾乎就在他說出最後一個字那一刻,他猛然向前,長刀直取馮雲君面門,而沈清喻像是早就知道他會在此刻出手,入歧于手中揚起,一瞬已将仍有一息尚存的幾名黑衣人斬殺殆盡。
他知道岳霄不是馮雲君的對手,殺了那幾名黑衣人便直接扭而攻向馮雲君,可他二人聯手,好像也只能勉強與馮雲君應對。
照常理而言,馮雲君肩上受傷,武功應該受限,可如今看起來,他肩上的傷似乎并未如何影響到他。他行動自如,甚至愈戰愈勇,以至神色癫狂,狀态顯然與之前張修遠與張修明服用藥粉後頗為相像。
沈清喻心中越發生疑,幹脆挑眉與岳霄道:“小心!他好像服了溯陽花!”
若仔細想來,溯陽花是至陽之物,藥性上倒是與寒鐵劍的陰寒之氣相克,且溯陽花會使服用之人在藥效期間力大無窮,可同樣,溯陽花也是至毒,常人絕對不敢一氣服用過多,就算馮雲君修了入歧,知道如何化解藥性,此花未煉做藥丸前才有如此藥性,而不煉作藥丸,哪怕是入歧魔功,也無法将其藥性化解。
那麽也就是說,只要他們能拖到溯陽花的藥效結束,馮雲君必敗無疑。
馮雲君顯然也心知肚明。
他不願和沈清喻與岳霄拖延,可對方畢竟是兩個人,且沈清喻的武功遠在他預料之上,他們一時難分勝負,如此打下去,幾乎就要變成雙方體力的比拼,岳霄和沈清喻可比他年輕,他根本占不到什麽好處。
他撤招後退,眼見二人還要逼上,他大喊,道:“你們可知這鋪子的老板在什麽地方!”
岳霄一頓,他見馮雲君與他們之前的距離已難以再攻擊到他們了,馮雲君似乎是想和他們談判,他便問:“你想做什麽?”
他沒想到沈清喻只是挑眉,反問:“與我何幹?”
是,殺父仇人就在眼前,除了報仇之外,其他人,其他事,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們還沒死。”馮雲君見沈清喻如此反應,多少有些心慌,急匆匆道,“除他之外,李家的那幾個廚子,他們也還沒死!”
沈清喻按着身側的長刀,微微蹙眉,像在思考馮雲君這句話的真實性。
當初李家出事,廚房內的人幾乎盡數失蹤,可廚房內只有幾具屍體,其餘人則下落不明,沈清喻當時就覺得那些人應該是落在了馮雲君手上,到時候……很可能成為要挾他們的把柄。
他終究是與馮雲君不一樣。
他沒辦法不問緣由濫殺無辜,哪怕他殺的是張修明,是馮雲君手下的黑衣人,午夜夢回之時,他還是會多想多慮,今日他若為了報仇而棄這些人于不顧,他不敢想此事過後,他又該會如何內疚。
好在……他已料到了馮雲君會如此做。
沈清喻蹙眉詢問:“他們在何處?”
馮雲君見他上鈎,不由輕笑,道:“你将刀丢給我,我再告訴你。”
他想要的,是沈清喻手中的入歧。
江湖傳聞中有十數柄名刀,皆是削金斬鐵的利器,其中最邪的,也正是這柄入歧。
它的每一任主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枭雄,且有了入歧後,大多武功大增,稱霸佳江湖,美人在懷,只不過入歧下落成迷,近百年來,也只在淩行之手中出現過。馮雲君想要這柄刀,當年這刀在淩行之手中時,他就極為喜歡,恨不得偷偷地去摸一摸它,可淩行之刀不離身,他沒有機會,這麽多年下來,他對入歧的癡迷已近乎執念,他覺得自己已修了許久的入歧刀法,武功長進得卻沒有他所想的那麽快,想必是因為此刀不在手中的緣故。
入歧刀與它的刀法本就該相輔相成,他現今與沈清喻和岳霄二人不分上下,若這刀到了他手中,他應該立即就能殺了他們。
他見沈清喻微微皺眉,那目光古怪,似是還在猶豫,急忙又往下說道:“他們如今雖還有命在,可我離開之前熄了那處的火,他們幾日不曾吃飯,如今這天氣,你若是去得稍遲一些,他們可就要沒命了?”
岳霄忍不住問:“你要入歧?”
馮雲君有些不耐煩,道:“快将入歧丢過來。”
沈清喻問:“我怎知你說的是實話。”
“你不知道,你也沒辦法知道。”馮雲君說,“但若那些人死了……全是因為你,他們才會死。”
若不是他,這些人本不該被馮雲君抓走的,而要想救那些人,他就只能相信馮雲君。
沈清喻握緊刀柄,見馮雲君洋洋得意,他卻好似萬般猶豫,甚至岳霄拉住他的手,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萬不可這麽做。
沈清喻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将刀歸鞘,從腰側解下,朝馮雲君丢去。
入歧刀掉在馮雲君腳下,馮雲君已忍不住自己的笑,他彎腰去撿入歧,一面道:“他們就在獵戶家中的地窖裏,你們搜遍了鎮子,怎麽忘記再去獵戶家裏看一看。”
“不過。”他把自己的潇湘劍丢到一旁,将入歧拾起,哈哈大笑,道,“你們也沒機會走出去了。”
……
他聽見沈清喻的聲音中好像帶了一絲同情。
“我以為你習武多年,應該比我要明白這個道理。”沈清喻說,“刀劍不過是你手中的器物,真正重要的,是用的人。”
更何況馮雲君是江湖聞名的潇湘劍客,他更擅長的該是他的潇湘劍,而不是半途撿起的入歧刀。
不知道為什麽,馮雲君好像并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大約是把自己放得極高,以為自己修的入歧刀譜萬無一失,他練了多日,武功應當突飛猛進,又覺得自己天賦異禀,絕非池中之物,只要有了入歧這等寶物相助,他縱橫稱霸江湖之日,必然指日可待。
再說,如今沈清喻手中已沒有武器了,他難道還贏不過一個手無寸鐵之人嗎?
可他擡起頭,看到的卻是沈清喻手握岳霄的長刀,已斜朝他劈了過來,馮雲君急忙擡起入歧格擋,雙刃相交,铮然作響,馮雲君被震退一步,再側目去看,恰見岳霄自腰側的刀鞘之中,将那柄短刀拔了出來。
江湖上從未有人見他用過短刀,好像那只是一柄華而無用的裝飾,于是馮雲君幾乎也要忘了此事,沈清喻卻對此再清楚不過。
上一世他見岳霄拔出短刀,是拼死一搏,豁出性命去保護他。
而這一世,是與他并肩而戰。
刀已在手。
刀到了兩個人手裏,遠比在他一人手中時威力更大,長刀臨敵,短刀制勝,岳霄的刀比入歧要重,可不知為何,沈清喻卻覺得極為趁手,他以長刀掩護岳霄的短刃,竟真令馮雲君節節敗退。
馮雲君的刀,絕沒有他的潇湘劍用得那麽好。
他割破了沈清喻的手,卻也被岳霄的短刀劃傷了肋下。
他們已糾纏了許久,溯陽花的藥力漸漸消失,馮雲君肩上劇痛不止,肋下又中了一刀,他的動作已越來越慢,招式錯誤百出,可他不甘心也不相信他會止于此處,他知沈清喻與岳霄二人中的關鍵在岳霄,沈清喻的武功進步雖早已超出了他的預料,比起岳霄卻仍是缺乏臨陣經驗,若岳霄敗退,沈清喻不可能獨自支撐。
他打定主意,正欲轉而攻向岳霄,忽而便覺腹下一陣劇痛,他低頭去看,便見沈清喻的刀已刺進了他的小腹。
沈清喻的手上受了傷,衣袖浸滿鮮血,又凝結成冰,他連手都在抖,已無力再将刀刺得更深了,馮雲君以手握住刀身,試圖将那刀□□,他咬牙切齒,兇神惡煞地罵:“你們……你們以多欺少,這也算是正派行徑?”
他話音未落,岳霄已一手覆在沈清喻滿是血跡的手上,與他一同握緊了那把刀。
岳霄反手一旋刀柄,刀身直沒至病,自馮雲君身後貫/穿了出去。
“對你,要什麽正派行徑。”岳霄冷冰冰說,“更何況,誰說我們是正派了。”
他握着沈清喻的手,一并将長刀抽出,鮮血噴湧而出,淅淅瀝瀝灑在地面,馮雲君趔趄退後幾步,一下撞倒了地上的爐子,爐內的火已将熄滅,卻仍有零散的火光火星,随着飛灰揚起,又濺落在地。
棺材鋪內本就多易燃的紙人棺木,四周濃煙已起,馮雲君撞倒在供桌下,鮮血很快在他身下聚作一灘,他手中仍死死握着那柄入歧刀,潇湘劍就掉在他腳邊,他好像到了此時,才終于明白比起入歧,陪伴他多年的潇湘劍才更為趁手。
可他連爬過去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只能倒在原地,如同茍延殘喘一般,覺察自己的血慢慢變冷,像是嚴冬的寒冰凝結到了他渾身的經脈裏,而沈清喻與岳霄二人居高臨下般看着他,岳霄的眼中,好似還帶着一絲憐憫。
馮雲君終于忍不住開始大笑。
他受了那麽重的傷,髒器受損,一笑便有大股血沫自他的口鼻之中湧出來,他嗆得不住咳嗽,卻又不以為然。
他活到今日,終究未成他心中大業,可正道掌門曾為他的階下之囚,名門少俠也當過他的膝下走狗。他手中沾了無數鮮血,他卻不覺得愧疚悔恨,若要說悔恨,他也只恨自己當初未免太過心慈手軟,竟放了沈清喻一命——早在沈清喻出關之前,他就該殺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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