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馮雲君雙目圓睜,似是死不瞑目,可的确已經斷了氣,火舌幾乎卷到他身邊,岳霄方一步上前,将入歧撿了回來。

他将刀交還給沈清喻時,沈清喻的面上不見任何波瀾,複仇成功之時,他卻未有興奮,一切于他而言只好像是做了一場夢。

全都結束了。

他不敢想象一切竟然就這麽結束了。

岳霄将入歧交到他手中,他伸手接過,看着那刀時,他心中卻隐隐有些說不上的感受。

一切因此而起,又因此而終。

他蹙眉低語,輕聲說:“我好像開始有一點嫌棄它了。”

若無入歧,這一切本不會發生。

可就算沒有入歧,也會有其他邪刀或是魔劍出現,錯的并非是他手中的刀,而是人心的貪欲,是用刀的那個人。

岳霄也只是對他笑了笑,深深呼出一口氣,與他說:“該回去了。”

沈清喻卻還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心中越發恍然。

馮雲君真的死了?他報仇了?這一切就這麽結束了?

岳霄微微皺眉,朝他伸出手,沈清喻便以為岳霄是要牽住他帶他離開,他便下意識也伸出了手,不想岳霄抓住了他的手腕,稍稍用力将他往前一拽,拉他到了身邊。

沈清喻一怔,還茫然未知一般,問:“你怎麽了?”

岳霄有些擔心,大仇得報,沈清喻的情緒卻有些反常,他低頭去看沈清喻手上的傷口,天氣太冷,血早已止住了,也未傷到手上的筋脈,只是皮肉外翻,看上去實在甚為吓人。

江延已帶了人趕過來,棺材鋪着了火,他們需要控制火勢,還要分出人手去救被馮雲君抓去的那些人。江延原以為他還會趕上一場大戰,擔心危險,只叫淩自初在李府等着,好在他自己身上随身帶了些傷藥,岳霄同他拿了藥,為沈清喻包紮傷口,口中碎碎念叨,道:“你與江師兄今日約好的吧,都傷在一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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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喻好似一點也不覺得疼,只是怔忡看着,好半晌,他方長嘆一口氣,輕聲念着問岳霄:“就這麽結束了?”

岳霄篤定回答他:“結束了。”

沈清喻喃喃道:“像在夢中——”

岳霄伸手掐了掐他的臉,說:“那我告訴你,這不是夢。”

手上的傷口在陣陣抽痛,岳霄掐他臉時的觸感也如此真實,這本就不是他的夢,一切都已結束了。

他苦苦追尋無數日夜,令他家破人亡,讓他想要挫骨揚灰将其千刀萬剮的仇人已經死了。

他的生活終于可以恢複如常,再不用竭盡思慮地去與馮雲君勾心鬥角,他倒這時候才漸漸開始覺得欣喜,他禁不住去抓岳霄的手,說:“回去後,我要寫信将此事告訴大哥。”

岳霄點頭:“這是當然。”

“還有丹姨與孟前輩。”沈清喻說,“賀掌門知道了也會很開心的。”

他幾乎恨不得一一細數出每個人的名字,他甚至想将此事告訴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他的語速越發快速,而後卻忽而一頓,擡首看向岳霄,輕聲喚他,道:“岳霄。”

岳霄點了點頭,說:“我在。”

沈清喻卻不說話了。

他停頓許久,聲調哽咽,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極大的氣力,一字一句說:“我報仇了。”

岳霄并未立即接話,他輕輕放下沈清喻受傷的手,輕輕摸了摸沈清喻的頭,将他因方才的打鬥而淩亂的鬓發捋到耳後去,低聲說:“我知道。”

他見沈清喻哽咽,以為他總要哭出聲來,可不想沈清喻只是抓緊了他的手,眼眶泛紅,聲哽難言,卻始終未曾掉下一滴眼淚。

“岳霄。”他緩緩重複了幾遍,“我走了不該走的路。”

哪怕他的複仇已經結束,走出的路,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哽咽漸停,語調漸漸平靜,好似一瞬間已然恢複如常,只是道:“回去之後,先辦大典,去了少主名號。”

岳霄見他面色冷靜堅毅,卻覺得心疼,只想當年那個看見殺兔子都害怕的沈家小少爺,如今也不過只是二十餘歲的年紀。

“往後我便是一教之主。”沈清喻忽而低言,“……恍若隔世。”

短短兩句話之中,他想起上一輩子,又憶起如今,的确是隔世,他至今仍不知自己做出的這些決定究竟對不對,可就算錯了,那又能如何。

岳霄與他笑,說:“教主放心,就算隔世,岳某也定會死死纏着你的。”

沈清喻看他臉上笑意,也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再朝岳霄伸出了手,喚他:“岳霄。”

岳霄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避開他手上包紮好的傷口,答應道:“我在。”

已不必再多言語。

無論此世踏出的每一步是否正确,他都已走到了現在。

往事已成過去,他不必再多想,也不用再執著。

前路或許艱險,可他已不用一人獨自擔負面對了,他能牽着岳霄的手,至少岳霄會一直陪在他身側。

路還長。

他可以慢慢走。

……

近日魔教動向漸少,甚至好像已不怎麽在中原江湖活動,漸漸邁向關外,中原江湖衆人覺得奇怪時,卻也在暗自慶幸,魔教已開始約束江湖邪道,而若魔教離開中原,那至少正邪之争能暫緩數年,這太平日子,他們還能再過上許多年。

可即便如此,魔教尚存一日,畢竟是猛虎在側,不得不防,武林大會當然還是要辦的。

如今江湖聲望最高之人,當是淩空派的賀逐風,衆人均對他萬分期盼,又有人提到馮雲君,可馮雲君早不知去了何處,他已有許久不見蹤跡,更不用提近來江湖上出現了不少對他不利的傳聞,說得有理有據,直言潇湘劍客或許是個表裏不一的僞君子。

賀逐風只覺自己難擔此大任,他心知肚明所謂的魔教退出江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沈清喻是不會再讓魔教回來了,他也知道衆人所舉薦的另一位盟主候選究竟去了何處,他不想再被江湖上這些煩心之事牽擾,正要拒絕,側目忽見被迫以山莊莊主參加武林大會的岳霄在旁百無聊賴,這武林大會連瓜子都不備,他只能喝茶,賀逐風便一頓,忽而提了一嘴,說:“賀某年歲已長,江湖上倒是有不少新秀。”

他明明才三十餘歲,卻天天說自己年歲已長,應正陽在一旁不住皺眉,卻還是順着他的話往下問:“賀掌門說的是……”

賀逐風說:“我看岳莊主就挺不錯。”

岳霄忽而被提及姓名,一口熱茶還未下咽,險些全部噴出,他拍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咳嗽,一面急匆匆說:“不不不,我不可以的。”

他本來就是被裴芸師姐按頭來參加的武林大會,裴芸說山莊既然要涉入中原江湖,那就得像模像樣一些,該參加的、該結識的,自然一個都不能少,岳霄只得應付起這些繁文缛節,可他當自己只是個武林大會充數的,用來表現正道江湖盛況,武林大會有這麽多人參加,萬萬沒想到賀逐風會突然提到他。

不論是排資還是論輩,這武林盟主的位置都絕對輪不到他,可他的确也算是江湖新秀,着實推托了好一會兒,令他頭疼萬分。

武林大會結束之後,他恨不得立即跑去找賀逐風算賬,還要先回去與沈清喻訴訴苦,可不想沈清喻今日早與賀逐風有約,武林大會一結束,他便去了賀逐風那兒。

先前他已寫信與賀逐風說過了關外發生的那些事,馮雲君死後,沈清喻一直在關外處理聖教中事,先前這些事大多由燕凜之代為處理,而如今聖教穩妥,燕凜之想再回西域游歷,沈清喻便接了手,一時忙得焦頭爛額,便不曾及時回到中原,也一直沒有和賀逐風私下見面說話的機會。

如今他們好容易見上了面,倒也只是在喝茶漫談,說些家長裏短的閑事。

“阿逸已接替了大多門內之事,如今我在門中,也只是每日喝喝茶。”賀逐風一面為沈清喻泡茶,一面說道,“我倒仍想隐退,溯陽一事後,身體的确是大不如從前了。”

“多多調養總是會好的。”沈清喻答,“義兄此番也正與我同行,稍後我請他過來,替賀掌門看一看。”

“這倒不必,我也該到歸隐江湖的年紀了,阿逸做事穩妥,我也放心得很。”賀逐風微微笑道,“那臭小子,新近收了個徒弟,如今來見我的次數都少了。”

張修遠之事雖已過去了一段時日,沈清喻始終覺得賀逐風心有芥蒂,對賀逐風這般的人來說,如今高逸應當已是他唯一的慰藉,而高逸有了新徒弟,陪着他的時間已經少了,沈清喻總擔心賀逐風會再想起張修遠兄弟之事,他不由皺眉,問:“賀掌門,您……”

賀逐風見沈清喻欲言又止,心中當然知道沈清喻在想些什麽,他只是笑,說:“修遠剛不在時,阿逸恐我多想,日夜守在我房外,聽到點風吹草動,便急急慌慌闖進來,生怕我尋了短見。”

沈清喻便說:“賀掌門,高少俠的确是在擔心您。”

“他不許我拿劍,也不讓我碰刀,也許是怕我自絕,他便同我說,我若割傷自己一處地方,他便割自己兩刀。”賀逐風微微皺着眉,倒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輕輕嘆了口氣,“他倒是明白,我舍不得他們受傷。”

現金想來,他實在覺得高逸實在是胡思亂想,他雖因張修遠一事而有了退隐之心,卻從不曾為了此事而想要去尋死。

“人啊,總得向活着走。”賀逐風泡好了熱茶,親手為沈清喻斟滿,将杯子轉到沈清喻面前,輕聲說,“當初阿逸跪在地上求淩神醫就我,我便明白了,我還未到死的時候。”

沈清喻接過茶杯,卻沉默不言。

他知道賀逐風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有些事情在心裏憋得久了,四下又無人訴說,難得有了傾瀉之處,自然是忍不住一股腦地想要說出來。

賀逐風自己也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他無奈苦笑,暗諷自己雖還未老,卻已開始啰嗦了,他嘆了口氣,又問沈清喻,說:“沈少主,你可知阿逸的徒弟是何人?”

沈清喻搖頭:“不知。”

說起自己連路都走不好的徒孫,賀逐風倒是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宋家的那位大少爺,得了個大胖小子,路還走不穩的。”

沈清喻略有訝異,問:“宋永年?”

賀逐風點頭:“正是。”

沈清喻微微皺眉:“我倒是不知他何時已經娶妻生子了。”

“沈少主,你同岳大俠去關外時,宋少爺早就已成家了。”賀逐風不由一笑,又說,“宋老爺嫌他沒用,原想叫我收徒,可我拒絕了,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讓阿逸收了他。”

他端起茶,看着茶盞上水霧蒸騰,沉吟許久,方輕聲開口,說:“我這一輩子啊,有三個關門弟子,已經是福分了。”

沈清喻說不出話。

賀逐風之後倒是并未再提起這些事,他與沈清喻閑談幾句,沈清喻便起身告辭,回到自己屋中,在院內便見沈睿文與岳霄二人面對面坐着大眼瞪小眼,沈睿文一見沈清喻過來,裏口中還念念叨叨地罵岳霄,道:“我看賀掌門就是在胡說八道,姓岳的哪有資格當盟主了。”

岳霄早已習慣了沈睿文時常在嘴上埋汰他,他知沈睿文并無惡意,便也只是一笑,一面急匆匆拉着沈清喻回屋,就算他知道沈睿文并無惡意,可若要他一直頂着沈睿文的白眼,他也受不了。

沈清喻并未去參加武林大會,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聽沈睿文提起武林盟主,便好奇向岳霄詢問,詢問,岳霄一五一十将武林盟主一事說了,還忍不住嘟囔,說:“賀逐風這老不要臉的,就知道把爛攤子往我這裏丢。”

沈清喻咳嗽一聲,道:“這話也不能這麽說……”

“誰要做武林盟主啊!”岳霄忍不住挑眉,“你想想看,歷屆武林盟主有好下場的嗎!”

沈清喻:“……”

沈清喻仔細一想,覺得岳霄說得很有道理。

正道歷屆的武林盟主,大多下場凄慘,不是身敗名裂,就是死于邪道之手,除卻急流勇退金盆洗手的幾位盟主外,善終者少之又少。

沈清喻便皺眉,說:“我想賀前輩應當只是随口一說,并未将此事當真。”

“就算他是開玩笑,那也是給我甩了一個天大的麻煩。”岳霄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又問,“你不是去見賀逐風了嗎?他如何了?”

沈清喻答:“有些像是兒孫繞膝的老爺爺。”

岳霄一愣:“啊?”

沈清喻笑了笑:“只想安享晚年那種。”

岳霄一時無言,直至與沈清喻一同走到自己房內,方無奈開口,道:“他還沒到不惑吧?看得這麽開?”

沈清喻卻不回答這個問題,反是說:“高逸的确頗有賀逐風當年的風範。”

岳霄點頭:“是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刻板無趣。”

“張修遠與張修明一事,我原以為……淩空派百年基業,要毀于今日。”沈清喻在桌旁坐下,輕聲道,“可如今看來,在高逸手中,淩空或許還能再得百年。”

他想了想,支着下巴看向岳霄,又說:“其實你當了武林盟主,也挺不錯。”

岳霄:“……你莫要跟着他們一起坑我!”

沈清喻見他如此反應,不由發笑,道:“這樣我便可敗于你刀下,而後名正言順地退出中原,而你必定聲望盛極——”

岳霄将佩刀拍在他面前,挑眉:“作假的事,沒意思。”

沈清喻擡眸看向他,正色:“若是較真,我可不一定輸你。”

岳霄也不與他争執,只是不住點頭,道:“是是是,教主大人當然不會輸給在下……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沈清喻一怔:“什麽事?”

岳霄登時來了極大地興趣,激動萬分道:“三件事!你還記得嗎!”

沈清喻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岳霄口中所言的究竟是何事。

最初在城外破廟與岳霄相見時,岳霄曾說若沈清喻要他出手相助,需得答應他三件事。

第一件是随他出關暫避,此事沈清喻已做到了,而之後的兩件事,岳霄卻一直不曾讓沈清喻去做。

沈清喻總覺得岳霄是故意挖了坑等他往裏跳,他倒是不怕,只是微微皺眉,問岳霄:“什麽事?”

岳霄拉開凳子在沈清喻面前坐下,一臉志得意滿,指了指自己的臉,毫不猶豫道:“親我!”

沈清喻實在沒想到他會将第二件事用在這種事上,好在自己也已經不是當初牽一牽手都要面紅耳熱的正道小公子了,他二話不說直接拽住岳霄的領口,在岳霄面上親了一口,而後瞪了岳霄一眼,問:“還有呢?”

岳霄顯然受用得很,他在桌上一看,急匆匆将桌上的茶杯擺好了,他沒帶酒,屋內也只有茶,他便将茶斟滿,以茶代酒,擺到沈清喻面前,恨不得笑出滿面的花來,一面道:“合卺酒!”

沈清喻:“……”

好在相處多年,沈清喻已習慣了岳霄時常冒出的出人意料想法,他将那杯子拿起,伸出手與岳霄交纏,将那茶飲盡了,一面皺着眉,說:“你非得以茶代酒嗎?讓人拿壺酒來,不過也只是片刻的事。”

岳霄咳嗽一聲,說:“我怕你後悔。”

沈清喻反問他:“我要後悔什麽?”

岳霄今天的心情真是好極了,他笑吟吟将茶盞放下,正要繼續說出下一句話,卻忽而一頓,有些沮喪,懊惱不及,低聲嘟囔道:“我為什麽只要求了三件事!”

如今三件事可全都用完了——他竟然把後兩件事用在了那種無聊的事情上。

沈清喻一下便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氣,将心中無奈壓下去,皺着眉看向岳霄,說:“就算你不用那三件事——”

岳霄好像忽而之間便有了希望,匆匆問:“如何?”

沈清喻歪着頭看他的眉眼,年輕俠客依舊是意氣風華,這眉眼他實在熟悉得很,上一世眼中最後所見是他,這一世無數次夢中驚醒時,看到的也是他。

只是他二人雖是眉目未變,關系身份卻都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他故作深沉,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岳霄的下巴。

沈清喻低聲說:“今日之後——”

岳霄倒也任他如此,毫不反抗,甚至主動順從,再問:“教主大人此言何意?”

“今日之後,本座便封你做教主夫人。”

他擡眼看向岳霄,眼眸中皆是笑意,輕聲說道。

“告之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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