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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葉山清水庵比不得城中相國寺莊嚴肅穆香火鼎盛,卻也底蘊悠長,遠近聞名。只是庵廟建在高林深山,來往必經的層層石階實在叫人望而卻步。

不過即便如此,也攔不住宋玉娘的一顆虔誠之心,每月的這個時候都會特意來一趟。

她一直認為,這路走得越艱難越能體現自己的誠心,也越能叫慈悲的神佛更容易看見它的信徒。

将軍府的幾人好不容易從山腳爬上來,侍女珍珠攙着宋氏,微喘着道:“姨娘,咱們還是先找間禪房暫歇會兒再往大殿去進香吧。”

宋玉娘繞着雲絹帕子,輕拭去額角細汗,望着古樸素雅的檐宇,搖頭道:“還是先往大殿去吧,什麽時候歇息都成,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

一上來就去歇着像什麽話,這般哪裏能體現自己的誠心?

珍珠無奈,她是自打宋玉娘入将軍府給魏二爺做妾的第一天就跟在身邊伺候的,差不多三個年頭了,也大概摸透了這位宋姨娘的心思。

現在估計心裏是想着,這樣氣喘籲籲艱難的過去,更顯得她的誠心,都不畏艱難的上來了,自然是趕着去菩薩們面前好好表現呢。

宋姨娘總是信奉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就好比年前小周姨娘入府,兩人在府裏常別苗頭,小周氏越是得寵越是在她面前蹦噠得厲害,一心往二爺面前上眼藥水吹枕頭風,宋姨娘就越是精神抖擻,對未來充滿期待,也愈加相信自己會是後宅院裏最後的贏家。

在她看來,小周氏就是老天爺給她的磨練與考驗,若不是一早看好她,費這個勁兒折騰她做什麽?

這種莫名的自信和略顯詭異的想法總是讓珍珠時常發懵,也讓宅鬥對手小周姨娘一度懷疑人生,這姓宋的就跟打不死的蟑螂沒什麽兩樣,無論她怎麽陷害栽贓使手段,這女人第二天都生龍活虎頑強不屈,甚至于用膳的時候還能多添一碗飯,心理素質強的一批。

珍珠想起府中小周氏那張時常猙獰的臉,不禁心中唏噓。

宋玉娘可不知道珍珠心裏在想些什麽,她也沒興趣去琢磨一個小丫鬟的心思,打起精神,在小師父的引帶下徑直去了正殿。望着上方的金身佛像,接過珍珠點好的香,端端正正地跪在空出來的蒲團上,默默祈願。

這幾日發生了不少事情。

在衛國公府做事的弟弟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被攆出來不說還挨了一頓打,身上的傷到現在都還沒好全,她看着也是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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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府裏因為魏黎成的病壓抑得很,行事說話都得斟酌來斟酌去,唯恐觸了長公主的黴頭。

小周氏前日又被診出喜脈,正正得意忘形,整天說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雖然知道這是上天給她的考驗,但說到孩子,她心裏或多或少也有些不好受。

宋玉娘紅唇微動,雙目含着十分的信賴與虔誠,“願佛祖保佑信女能得償所願。”

她鄭重三拜,起身将手裏的香插進案上香爐,耳邊卻傳來兩人的對話。

“快走吧,再晚些寧大夫又回去了,到時候可就白跑一躺了。”

“二嬸兒,那大夫真有你說的那麽厲害嗎?”

被喚作二嬸兒的婦人壓低了聲音,回道:“騙你做什麽,雲春兒那病你又不是不知道,癸水一點兒半點兒的,一年到頭都停不了,吃了多少藥啊,也不見什麽用處?”

“城裏頭的大夫就說好好養着,養來養去也沒見養出個名堂來,夫妻兩個成了婚也跟沒成婚似的動不得,眼瞅着要鬧騰呢,上回不是跟我一起來上香,正好在底下碰見了寧大夫,那幾根銀針一紮,雲春兒拿方子抓了藥回去還沒吃呢,就見效了。”

“你這越說越玄乎。”

“是不是玄乎,你去試試不就知道了?這會兒山腳下頭應該有不少人等着呢,咱們這些小老百姓能碰見醫術好心腸也好的女醫也是運氣。你哪裏不舒服,直接跟她說,也不怕臉皮子薄。”

一些病症之處難以與男人啓齒,可時下女醫實在不多,精通帶下的更少,稍微有本事的也被皇室侯爵高門世族招攬,普通人家能碰見可不是運氣嗎。

世情如此,也是無可奈何。

說話的兩人匆匆忙忙下山去了,宋玉娘面上閃過異色,招來珍珠,“我們也跟着下山去看看。”

下去比上來輕松不少,等宋玉娘和珍珠幾個走到山腳停駐的馬車邊,茶鋪子旁已經排了長長的一列人,方才在庵中說話的兩人就綴在隊伍的尾巴上。

這些人的着裝打扮皆是簡單素樸,應都是臨近的百姓住戶。

宋玉娘瞧着那處熱鬧,眸子一轉,就見最前頭柳樹下的方凳兒上坐着一年輕姑娘,身穿雪錦纏花裙,髻上簪了一支木釵并幾朵兒雪色的梨花,靜美秀雅,清新幹淨,好比剛從枝頭摘下來的帶露山茶。

她身邊還立着一人,一身青藍色的齊腰襦裙,靜靜捏着墨條低眸研磨,像是随身的侍女,那樣子不比珍珠差個一分。

宋玉娘一個将軍府二房的妾侍,幾乎沒有機會在各家宴上露面兒的,她自然不認得寧莞和芸枝,只覺得這兩人的模樣氣度不像是一般人家教養出來的。

莫不是哪個杏林之家或隐世醫者的後人。

她方才在庵中祈願,說不定這就是佛祖給她的機會呢。

宋玉娘心中思量,也生出幾分過去看看的心思。

只是她雖出身普通,但在将軍府的繁華錦繡裏養了幾年,要她過去頂着太陽與人擠在一處,免不得有些遲疑,與珍珠道:“我在馬車裏坐坐,你去等着,一會兒到了叫我一聲。”

“是。”

寧莞早瞥見了她的身影,見宋玉娘身邊的侍女往這邊走,收回了視線,将開好的藥方子遞出去,又叫了下一個病人。

春日的太陽不大,落在身上也不過像是覆了一層輕雲紗,寧莞把脈看診寫藥方,有條不紊,将近午時才輪到最後面的幾個。

“寧大夫。”婦人含笑喚了一聲。

寧莞喝了一口茶水潤喉,“是何二嬸兒啊,你今日怎麽又來了?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何二嬸兒将身邊的年輕女子摁坐在桌前的凳兒上,語态謙恭,“不是我,是我這侄女兒,勞您給瞧瞧。”

寧莞搭手診脈,年輕女子說着自己身體的不适,聲音細若蚊蠅,臉漲得通紅,很是不好意思。

寧莞仔細聽了,收回手,“不是什麽大問題,我替你紮回針,明後日都過來,再配着服藥,最少五日,至多八天,就會慢慢轉好的。”

何二嬸兒聞言面露喜色,推了推自家侄女指着寧莞租賃的那輛馬車,“還不快跟着去。”

那姑娘一直紅着臉,寧莞在馬車裏替她施針的時候,那層紅暈都未散去。

寧莞心道,這樣軟性子又害羞的姑娘,真要叫她與醫館與那些男大夫說一道二,哪裏能說得出口,怕是就一心忍着病不去瞧了,莫說現在這個世道,就是後世也是有這樣諱疾忌醫的。

從馬車裏出來,寧莞開了藥方子,何二嬸兒摸出診金來,寧莞沒收,笑道:“留着去抓藥吧。”

她的主要目的在宋玉娘身上,也不必在這些普通老百姓身上掙個什麽銀錢。

兩人再三道謝,何二嬸兒更是嘴裏直道寧大夫是個好人,菩薩心腸諸如等等,寧莞這話聽得多了,沒什麽感覺,倒是芸枝聽得替她臉紅。

待何二嬸兒兩人道謝離去,珍珠叫了宋玉娘,扶着她坐在桌前。

宋玉娘沒有伸手,只上下打量着寧莞,面上含笑,“我從山上下來,一路聽聞姑娘醫術精妙,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本事,也不知師從何處?”

寧莞擱下筆,并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擡了擡眼,“夫人若是瞧病的就伸出手來,不是瞧病的還請你讓開個道兒,後面還有人等着,将近晌午,都趕着回去吃飯呢。”

秀麗的面容上笑意淺淡,實在算不上熱絡,珍珠皺眉上前一步,“你怎麽說話的!”

宋玉娘叫珍珠退下,細白的手腕兒放在桌上,“下人不懂事,大夫莫怪,勞煩替我瞧瞧,這身子何時才能有好信兒。”

寧莞颔首不語,指尖輕落。良久,宋玉娘問道:“如何?”

寧莞:“我瞧夫人脈象,倒也還好,只是你不像是普通人家,想必不敢叫我這樣一個無名游醫在你身上落針,我便只給你開個方子。”

“一月不斷,後輔以食療,慢慢養着,只要尊夫身子沒有問題,運氣好一年,運氣稍差些兩三年,夫人就該有好消息。”

宋玉娘接過藥方子瞟了幾眼,“聽大夫這話,若是落針,效果更好些。”

寧莞輕揚了揚眉,“自然,我若落針,一月有信。” 她師父“送子觀音”的名號可不是說着玩兒的。

宋玉娘怔了一下,這兩年她可沒少看大夫喝藥,可從未有哪一個敢下這樣的狂言。

她緩過神,道真是初生牛犢,志氣猖狂。

宋玉娘心下覺得可惜,不信任之感又多生了兩分,付了診費,揣着方子和珍珠走了。

她确實不敢叫對方在自己身上落針,哪怕對方看起來信心十足。甚至連這藥方子,她也得先找個人看看,再考慮吃還是不吃,無名游醫到底還是有些叫人放心不下,盡管她存了幾分淺薄的希望。

直到宋玉娘幾人走遠了,寧莞才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指尖輕描着袖口蓮紋,彎彎唇,宋氏應該很快就會再來的,她對自己開的藥方子可是很有信心的。

後面還有兩三個婦人等着,寧莞斂去諸多心緒,繼續看診。

從千葉山腳而上至半山腰有一座用來歇腳避雨的四角涼亭,手中握劍的齊铮站在亭中,筆挺如竹,繁葉則是低眉垂目,只當自己是個隐形人。

背對着他們的人外罩着一襲月白竹紋素軟緞大氅,似正正凝望着山中一片青翠。

“侯爺?”齊铮終究還忍不住開口出聲,試探性道:“将至午時,是不是該回府去了?”

楚郢側眸瞥了他一眼,又轉過頭靜靜看着枝桠伸進亭中來的花椒樹,眼簾中映着葉間綴有的小小白花,一聲不吭。

齊铮:“……”這性子真是越來越難搞了。

“侯爺?”他不死心地又喚了一聲。

楚郢只作沒聽見,徐徐擡手從樹枝上擰下一片葉子來,白皙指尖在葉間的青刺上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細口。

他伸過手去叫身後的兩人瞧了個清楚,淡淡開口道:“我受傷了,很嚴重。”

“走不動,回不去,需要大夫。”

“山腳下面有一個,多給點兒銀子,好好兒請上來。”

齊铮和繁葉雙雙發懵,“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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