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窗外也不過蒙蒙亮, 天際是虛虛的一線光。
時候還早, 寧莞便趴在幾案上阖眸眯了一會兒,直到七葉從半開的窗戶口鑽進來, 扒在肩頭甩着尾巴呼呼叫了兩聲, 她才支起身, 晃了晃腦袋。
廚房已經開始架上了火, 寧莞打了熱水, 簡單洗漱後喝了一碗熱粥, 便徑直去了藥房, 按着記憶裏的藥方配藥。
芸枝來送了一回棗糕, 見她搗鼓着瓶瓶罐罐, 也不敢打擾。
等寧莞拿着半瓶藥出來,已經是正午時分,庭院裏亮堂堂的一片。
寧莞将藥分給寧暖幾個, 仔細叮囑後才帶着兩個護院出門往書鋪子裏去買畫冊。
楚側妃有孕,愈發惦念着那口甜膩膩的棠梨春雪糕,春芽無法, 也不敢叫這外頭的東西經府中其他人的手, 只得親自跑一趟。
她從合淓齋提着一包糕點出來,眼尖兒地瞥見書鋪子裏的人影, 不禁有些詫異,略略思索片刻,拎着東西,飛快跑回了王府。
楚華茵肩頭籠着素緞披帛, 上頭繡了幾朵拇指般大的雛菊,襯着那張微微豐腴,素着無妝的面容,少了一分俏麗,多了些許和靜。
她細眉上揚了揚,“人還好好地在書鋪子裏?你真沒瞧錯?”
春芽點頭,“側妃您還不知道嗎?奴婢這雙眼睛,利着呢。”
楚華茵用力咬了一口糕點,細嚼咽下,倚在軟枕上,捋了捋散在耳邊的幾縷長發,話裏銜了幾分奇怪,“郗耀深竟然沒動手,這般沉得住氣?”
真是怪了,在樓外樓時寧莞可是沒給面子,以他脾性,當天晚上就該去找麻煩找事兒才對的。
這也就罷了,她表妹膽子更大,知道郗耀深就在京都,居然還這樣有閑心,四處閑逛買東買西。
春芽半蹲在榻前,理了理垂下的軟絲薄被,猶豫道:“估計是礙于侯爺在場。當時榮恩伯府的馮小伯爺幾人也在,外頭傳得厲害,今兒個早上,奴婢就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說是侯爺跟表小姐有些關系,指不定要成好事兒了。”
楚華茵聞言并不将這事放在心上,真有關系,當日就不會把死皮賴臉的寧莞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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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輕嗤一聲,“我那小叔也真是個怪人。也不止他,我那祖父祖母,更是奇人,京都裏的人家誰跟他們一樣糊塗的。”
說到這裏,她下落了落嘴角,輕嘆一聲,“當年若是父親順順利利承了侯府爵位,我也不必如此謀算了。”宣平侯嫡女的身份可以行多少便利啊。
春芽點頭附和,“可不是嗎。”
提起侯府爵位這個話題,楚華茵心情微微沉郁,指尖繞着帕子點了點唇角,看着窗外的青枝綠葉,“算了,不說這個。”
春芽給她遞了一碗甜湯,“那側妃,郗耀深和表小姐那邊……”
楚華茵:“盯着便是,不必急于一時,姓郗的肯定會找上門去的。”
春芽也覺得在理,應聲稱是。
楚華茵喝了幾口甜湯,這才起身換了衣裳,去小佛堂陪着瑞王坐了會兒一起追念周淑妃,之後又回到院子裏照例抄寫佛經。
這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及至天邊斂去最後一縷落日餘晖,她才擱筆停手,吩咐春芽明早抽空去給周淑妃燒了。
春芽收好東西,伺候她到裏屋屏風後沐浴,虛擡着臂肘,邊走邊笑道:“側妃仁孝,你惦念着淑妃娘娘,王爺也高興呢,剛剛宮裏賜下好料子,還沒過手,就使人全部送到咱們這兒來了。”
楚華茵一笑,沒有說話。
春芽替她褪去衣裳,扶着人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桶,又轉身出去取東西。
楚華茵閑閑地撚着水面兒上的花瓣,水汽暈染得兩頰瑩潤微紅,兩眸光影迷離。
散開的黑發披在白皙肩頭,浸了些水,濕噠噠的礙事,她皺了皺眉,喚道:“春芽,取簪笄來把頭發绾了绾。”
屋裏靜悄悄的,半天也不見春芽應一句。
楚華茵有些不悅,這丫頭怎麽回事兒?
她又要出聲喚人,身後總算傳來衣物窸窣聲,燭光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落在番蓮錦繡地毯上,虛虛晃晃。
楚華茵聽見響動,神色稍霁,倒也沒多加責備,只道:“動作快些,磨磨蹭蹭的,春芽你是愈發懶怠了。”
身後人伸出手,捋過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動作又輕又慢,柔緩得過了頭,叫楚華茵頭皮發癢,很是不舒服。
她不愉斥道:“你是沒吃飯還是怎麽的?绾個頭發都沒力道了?算了,你出去,換夏苗……”
話還未說完,“進來”兩個字剛到嘴邊,卻硬生生地化作了一聲痛呼。
頭皮被扯得生疼,她連着倒吸了兩口氣,嘴唇都白了白。
郗耀深手裏死死的拽着頭發,曲着手肘又往後拉了拉,湊在耳邊,聲音低低含笑,“這個力道,可舒服了?”
溫熱的氣息伴着陌生的男聲灌進耳中,楚華茵悚然一驚,哪裏還顧得什麽力道不力道。
腦中一陣電閃雷鳴,震得她滿眼驚懼,她張了張嘴下意識就要叫人,郗耀深卻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叫吧,多叫些人來,當着外人的面兒親熱其實也挺刺激的。”
這話刺得喉嚨一堵,楚華茵哪裏還敢出聲。
男人微涼的指尖落在那一雙紅唇上,就像一條冷血的蛇扭動着徐徐爬過,楚華茵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壓下嗓子,又驚又怒,“你是何人,你想幹什麽?!這裏是王府,誰給你的膽子!”
是誰?是誰要害她?!是妾侍胡氏,還是那個妖裏妖氣的沈氏?
郗耀深掐住她的下颌,慢悠悠地扳過她的頭,細細打量着這張頗有幾分姿色的臉,略笑了笑,“側妃貴人多忘事,分明是你巴巴地寫了信叫我上京來,怎麽轉眼就給忘了呢。”
他眯了眯眼,“這麽不長記性啊?”
楚華茵這下可是看了個清楚,臉上血色早褪得一幹二淨。
郗耀深?他不去找寧莞,到王府來做什麽!
她咬了咬舌尖,強自冷靜下來,腦中飛快閃過各種猜想,一邊含着驚懼,眉間怯弱,話裏攜着哭音,“你胡說什麽?什麽寫信,什麽上京?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這女人變臉變得可真快。
郗耀深啧啧稱奇,他松開手,撥了撥花瓣,指尖在水中一寸一寸挪近,“不是你?”
楚華茵臉色刷白,她再怎麽狠心惡毒有籌算,也只是個十八九的姑娘,一把推開他的手,壓着聲音,“你到底想幹什麽!”
郗耀深擡了擡下巴,睥睨着她,皮笑肉不笑,“我喜歡算計別人,但不代表喜歡別人算計我,你知道嗎,上一個算計我的人,墳頭草都已經一丈高了。楚側妃這麽有勇氣,本公子自然是來找你算算賬順便說說話的。”
郗耀深舔了舔唇角,“明人不說暗話,我們家阿莞怎麽得罪你了,竟然如此歹毒地哄騙我上京來。”
楚華茵聞言身子一僵,驚疑不定。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難不成還是為寧莞尋事兒來的?
她久不出聲,郗耀深等得有些不耐煩,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人水裏拎了起來。
水聲嘩啦,他眼尾一沉,“問你話呢,啞巴了?”
身體懸空,喉嚨處像是被扣住了一副鐵鎖,楚華茵眼睛微凸,她張着嘴,艱難地啊啊了兩聲,兩手用力地扳摳着箍在他脖頸處的五指。
郗耀深還等着她回話,如其所願地松開,“說。”
楚華茵猛地咳了幾聲,又怕叫院子裏的人聽見,只能死命兒地将聲音壓下,将身體往水中沉了沉。
她心中暗恨不已,嘴上斷斷續續道:“是、是她不要臉,勾三搭四不說,還貼着王爺!”
楚華茵緊咬了咬下唇,“我此番寫信,并無旁的什麽心思,不過是想着郗公子原便是她的未婚夫,請您上京來将人帶回盛州去,好走得遠遠,也免得再生出其他事端來。”
“王爺?就你那男人?”郗耀深驚奇地挑了挑眉,“我們家阿莞又不瞎,能看得上他?”
楚華茵瞠目,“你!”
郗耀深輕笑,對這個答案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
轉頭又道:“說到勾三搭四,我還挺好奇的。我們阿莞雖然有些小心思,但也無傷大雅,當年也是盛州城裏人人意圖攀摘的一枝花兒啊,哪怕寧家沒了,也多的是人願意捧回家養着供着的,怎麽到你們京都城裏就這麽不堪惹人厭了。”
“聽着城裏的那些話,我這還真有點兒不爽快呢。”
他的前未婚妻,他樂意吓唬恐吓,旁的人算什麽東西啊?
郗耀深牽了牽嘴角,“她一直住在宣平侯府,我再問你,那些事情,是不是你撺掇算計的?”
他目光微微冷戾,“姓楚的,你最好少給我打馬虎眼兒,趁着我現在還有點兒耐心,說清楚,指不定這日子還過些。”
楚華茵動了動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郗耀深目光越來越沉,在她面上逡巡,似薄薄刀刃,楚華茵肩頭微顫,扯得脖頸處一疼,她快快喘了兩口氣,緊咬牙關點了點頭。
毀掉一個人很簡單。
她想得到的,讓她費盡心力也得不到。
她不想失去的,讓她極盡挽留也留不住。
她不相信的,讓她不得不信。
她相信的,讓她一夢成空。
寧莞的品性本就算不得多好,很多事情裏她只需要稍稍動動手腳,她自己就乖乖落套了。
她想和兄長在一起,她偏不如她的意,在自己生辰小宴上,叫溫言夏和兄長成了好事。溫言夏是誰?那可是她哥哥心尖兒的朱砂痣啊。
她難受難過,她就叫府中人對溫言夏關懷備至,言語追捧,兩相比較,專刺她的心。
她想法設法另找世家子攀權附貴,她就叫人偷偷去傳信,鬧得滿城皆知風流浪蕩,看盡笑話。
她走投無路,她就叫人左一句右一句,東說點兒,西說點兒,道盡楚郢的好話營造假象,引着她去自取滅亡。
這怎麽能算動手呢,她只是稍微用了點兒心眼而已。
楚華茵擡起臉,直言道:“我是暗裏使喚了些人,但那又如何,若她自己沒那個想法,我還能摁着她頭不成。”
她眼中陰翳漸濃,在夢裏,那個女人可沒對她客氣,她如今心慈手軟多了。
郗耀深對她所言不置可否,揚眉道:“你這麽做,難不成又是因為你男人。”
楚華茵梗着脖子,沒再說話。
郗耀深微微一笑,再次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很好,很好,你倒是有本事。”
冷眼看着她在手裏瀕死掙紮,郗耀深心情比較愉悅的。
聽到外面傳來些許響動的時候,他頓了頓,稍稍琢磨了一下,還是松開手。
“算了,想來想去你這人還挺有意思的,就留你一命好了,不過……”他輕笑,“我總得幫我們家阿莞讨些東西才好,這樣才對得起受的那些委屈不是嗎。”
他擡手給楚華茵點了穴,盯着楚華茵那雙美目,啧啧兩聲,“就這個好了,看起來還挺不錯的。”
他快速地取完東西,随便在旁邊找了個盒子鑽進去,支出手在水裏洗了洗,含笑低聲道:“楚側妃,我放你一命,可不要恩将仇報啊,要不然下一回就真的要墳頭長草了。”
言罷,他順手解了穴,一個轉身離開,閃入夜色之中。
不久,瑞王舉步踏進房門,本是含着淺笑的,倏忽間卻聞得血腥之味兒,驚得他一個踉跄。
快步沖到屏風後,一眼就看到沒入水中的側妃,怔了一瞬,回過神來忙忙近前去,高聲大呼道:“來人!來人!快,快叫太醫!”
瑞王府燈火通明,忙亂驚懼,寧莞吃過晚飯後歇了半晌,調理好心緒,又跟正樂颠颠地給七葉洗澡的芸枝說了一聲,方才拿着新買回來的畫冊慢步前往畫室。
穿過窄廊,将将走到庭院裏,習慣性地望了望天,沒想到看着那夜色星象卻是驟然一頓,蹲下身取出銅錢,就地蔔了一卦,不由表情微變。
不大好,最近似有異動。
旱澇?洪災?還是蒲江決堤?
這天象很是奇怪的樣子。
寧莞蹙緊了眉頭,一時猶豫,想了想最終還是暫時放下畫冊。
回房取了香爐子,又在遠處點香焚藥以防郗耀深,随後在庭院裏選了個夠寬敞的地方盤膝打坐,望天細究。
宣平侯府裏早早就歇了燈,楚郢扶在窗前,他背後是暗漆漆的裏屋,眼中浮掠過夜空星辰的微光。
半晌後,低了低眉,指尖下意識地扣緊了手中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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