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與寧莞而言, 距離上一次在水河鎮元宵燈會相見, 也不過過去短短十天。

觸及到河溪對岸的視線,她抵着粗糙的樹皮, 微微半探出身子, 下意識彎彎唇禮貌一笑。

裴中钰步子一頓, 走到水淹沒過的石橋邊, 飛身掠過, 比那碧深深水面上的風還輕巧些, 迎着過來, 飄飄一落。

踩着脆薄得易碎的滿地枯葉, 他繞過兩人尚不能合抱的老梧桐樹, 目之所及,再度怔了怔神。

裴中钰定定站着,黑眸凝睇, 映着樹邊的影子。

寧莞正要問好,他突然擡起手來,指尖落在白皙透粉的臉頰上, 撚了撚, 用力一揪。

“……裴、師父?”寧莞驚了一下,有些茫然地往後靠了靠。

裴中钰看了看自己的手, 上面殘留着點點餘溫。

是熱的,也是活的。

他低下頭,聲音清冷而平緩,“第一百零一次。”

寧莞不解, 卻也敏銳地覺得哪裏不大對,便沒有輕舉妄動地說些什麽,只試探性地又喚了一聲師父。

裴中钰微擰了擰眉,“師父?”

他擡起眼簾,直視着身前多年未變的綠鬓朱顏,一時竟有些發懵。

河溪裏沒了天際的夕陽,層層暈染着淺橘色的波光。

伴着水聲嘩嘩,裴中钰恍然,緩緩點頭,“對,我好像是你師父……”

片刻後他又似喃喃自語,“可我為什麽會收你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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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她師父是華霜序。

一向腦子清醒條理明晰的劍客,竟想不大明白裏頭的關竅。

看他沉思,寧莞心中咯噔,抿緊了唇。

總有種要糟的感覺。

她忙別開臉,正巧河溪對岸有了動靜,當即轉移話題道:“師父,又來人了。”

裴中钰轉過頭,徐徐道:“收屍的。”

寧莞一看,那群匆忙竄出來的灰衣大漢果真彎腰擡人,仿佛後面有千軍萬馬,連眼神都不敢多給,忙不疊地就跑了,空餘下一片濺血的泥地。

這麽一打岔,裴中钰暫時倒是沒再深究所謂的師徒關系。

黃昏過後即是夜幕,得先找地方落腳。

他道:“走了。”

寧莞暗舒了一口氣,她發現幾乎每次穿越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差錯,明衷皇帝二師弟和師妹七葉他們就不說了,這次這位裴大俠居然懷疑起了師徒關系,差點兒就翻車了。

她小步跟上,裴中钰每走一段就停下偏偏頭,寧莞就跟着停下沖他微微笑。

裴中钰也不出聲兒,就擡起手揪揪她的臉,皺眉出會兒神又繼續走。

寧莞深呼吸,不計較,不計較,這是師父,要尊師重道,不能讓他懷疑。

從這片古木林出去,荒草深深的小路邊立着一間依山而建的客棧,兩層樓,有些破爛,頂上的牌子缺了好些口子。

大開的籬笆門前有兩棵大榕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站在下面幾近看不見什麽光亮。

幸得裏頭懸着紅燈籠能照路。

客棧裏只有三兩人,掌櫃的是個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幹瘦幹瘦的,面相親善。

裴中钰放下銀子,“一間房,兩碗面。”

掌櫃的将銀子收下,揚起笑,點頭道:“好嘞,您二位上面走。”說着又招來一個小二,吩咐道:“快給客官帶路。”

寧莞聽到一間房,表情古怪,她有心想說什麽,但看了掌櫃的一眼,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待上了樓掩上門,她才說道:“師父,是不是再要一間房?”

裴中钰搖頭,“我晚上有事,你住。”

寧莞明了,點點頭。

很快小二便端了兩碗面來,深林鄉野小客棧,也不特別講究什麽味道,寧莞吃了幾口就停了筷子。

裴中钰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垂落眼睑。

用過面,他便出了門,寧莞一個人在屋裏坐了會兒,眼見時間不早,叫了小二打水來。

條件有限,寧莞只簡單收拾洗漱了一番,和衣側躺在床上。

這邊是夏末秋初的時候,不冷不熱的,氣候正好,沒一會兒就叫人來了睡意。

她一覺睡得舒服,早時起來,将将下樓,裴中钰方才從外面回來,一身的晨露,鬓染冷霧,給本就冷淡澹漠的眉眼更添了幾分冽然。

寧莞尚不知現在是哪一年那一月,但知道離當年的水河鎮定然已經過了好些春秋。

看着進來的清俊劍客,寧莞都不覺有些恍惚,她見過這位十三四的模樣,也曾在十七八的年歲裏相遇,更有花燈節火樹銀花中二十出頭的偶遇,一直到如今……

雖相處不多,竟也怪異地生出一種看着他長大的錯覺。

“早飯。”

寧莞回神,接過他遞來的油紙包,裏面是熱騰騰的包子。

光聞着味道都比昨晚吃的那碗面好。

隔着油紙,掌心溫熱,寧莞笑了笑,輕聲道:“多謝師父。”

聽到師父這個稱呼,裴中钰想到昨晚特意去山上見的道人。

異者……怪也。

他垂了垂眸子,凝視着劍柄墜下輕輕曳起的雪穗,良久才又擡起眼來。

坐在方桌旁的女子一口一口咬着包子,眼簾輕輕半落着,髻邊簪着素色絹花,清秀和靜,與清江芙蕖別無二致。

他一頓,突然略略抿起唇角,現在是第一百零二次。

用過早飯,便不在此逗留,兩人再度出門。

裴中钰雙親早逝,由祖父祖母撫養成人,兩位老人在三年前便相繼過世了,他孑然一身,也很少回裴家的空宅子去,多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他見過大漠雪山,長河落日,也見過小橋飛花,曲流婉轉。

如今帶着寧莞,倒不好這樣走哪兒算哪兒。

思慮片刻,便決定轉道南江,回往裴家老宅。

走了約莫半個月,在涼風索索的時節裏才抵達目的地。

兩人剛走到南江城外的紅楓林,便碰見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路上總有人妄圖挑九州一劍下馬,借以正道,而這一次是寧莞頭一回看見裴中钰拔劍。

斂盡的鋒芒畢露,眉眼間不再是平日精致的冷淡,而是利刃的淩厲與寒霜的冷峻,俯視睥睨着不屑一顧。

這便是站在劍者高峰,雪山之巅的男人。

九州第一劍,一劍平九州。

寧莞牽馬站在遠處,看着那處紅楓落葉,霜衣漸染,不禁出神。

直到那邊刀劍聲停,她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不怪名門閨秀戀慕,江湖俠女傾心,饒是她這種零零總總加起來算老人家的,也忍不住晃神,這樣的劍客,殺傷力太大了。

寧莞搖搖頭,平緩下心緒。

裴中钰慢步過來,接過缰繩,又是素日不疾不徐的樣子。

他走了幾步,不見寧莞跟上,側了側身子,疑惑地看向她。

寧莞一笑,立時跟上。

初到南江的第一天,成了最深刻震撼的一份記憶,之後的日子更趨近于平靜。

秋天悄悄過去,冬日伴着冷風吞沒最後的一絲溫暖。

時隔四月,寧莞終于蓄起了一絲絲的內力,雖然少得可憐,卻也聊勝于無。

晚上吃飯的時候,寧莞說起這事兒,問裴中钰這進度如何。

對面舀了一勺湯的男人遲疑了一瞬,說道:“不大好。”

旁邊的老管家笑眯眯道:“老奴記得,少爺五歲的時候初學了幾天,就能把院子裏的石桌拍斷了。”

寧莞張了張嘴,她學了四個月,別說拍石桌子,木桌子都拍不斷。

裴中钰将湯碗放在她手邊,清聲道:“不必和我比。”

老管家附和道:“是啊,小姐別多想,老太爺常說,少爺這樣的天資,上下五百年也再難找出一個的。”

寧莞表情有點兒微妙。

照對方的天資本事,學一輩子怕不是都學不到他的五六七分吧。

這樣的話,她得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寧莞心中升起了緊迫感,這天晚上後更努力了幾分。

無奈武學一道,根骨是基礎,練習時候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進度依舊緩慢。

南江的隆冬時節從不見雪,卻一點兒也不比北方暖和多少。

早晨出門看裴中钰練劍,她也得披着厚絨鬥篷。

裴中钰每日不到卯時起身,練劍一個時辰,寧莞跟着過去,坐在廊下,凝神細看。

她還沒接觸劍招,底子還沒打好,筋骨都沒通暢,只先旁觀琢磨琢磨,等以後也能少費些功夫。

天際大亮,雞鳴犬吠,裴中钰停下中的劍,寧莞便照常提起爐子上的銅壺,倒了一杯熱水端過去。

裴中钰捏着茶杯,看她含着淺淺的笑意。

他背過身,唇角微翹,将杯中水一一飲盡。

冬天難熬又漫長,第二年的春天,寧莞總算有了些進步。

經過深思熟慮,她覺得還是選擇主修輕功。

裴中钰是天生的劍客,在劍術之道,旁人望塵莫及,她本就天賦普通,學一學倒是可以,但若一個勁兒往這上面死磕,說不定一輩子都回不去。

還不若改練輕功,在這個上面學他本事的七八分還能有點兒盼頭。

寧莞說起輕功之事的時候,裴中钰剛從廚房出來,點點頭,沒什麽意見。

她笑問道:“師父在廚房做什麽?”

裴中钰将放在木盒子裏的糕點撚出一塊,遞到她唇邊,緩緩道:“吃吃看。”

寧莞愣了一下,下意識張嘴咬了一口,是香甜的味道,又有荷香的清爽。

她眨了眨眼睛,忙從他手上将剩下的半塊接過來,側過身,盯着院子裏開得正盛的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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