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九節
這場大戰在中午就結束了,正如事先大渝兵将所堅信的那樣,葉子丹的五萬多人馬徹底被擊敗,大渝軍取得了勝利。岳至勇率領的八千鐵甲騎兵,在這次與葉子丹大軍的對決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不過此戰最後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意外,敵兵潰逃之後,淩軒下達了停止追擊的命令,岳至勇卻不顧一切地率領着千餘名部下,追蹤搜索永興的敗兵,直至天黑才返回。
明知違背軍令可能受到嚴厲的懲罰,仍然一意孤行追殺蠻兵到最後一刻,岳至勇的執著令淩軒略感意外。面對回營後馬上前來請罪的岳至勇,淩軒感到有些躊躇難決。違抗軍令是軍中大忌,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都不可原諒,按照軍規當斬。
但是淩軒卻也知道,岳至勇對永興人有多麽深刻的仇恨。家破人亡的慘痛遭遇将一個斯文知禮的貴族子弟變成了一個勇猛無畏的戰士,如果永興人沒有殘暴地殺害了岳至勇全家,他此刻還該是白雲書院中一個無憂無慮的學生。一夜之間,他就從上天的驕子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棄兒,投身于軍旅,岳至勇最大的願望大概就是報仇了。他不能忍受讓蠻人眼睜睜逃走,所以寧願軍法加身,也要追殺到底。
軍帳內搖曳着燈火,大将軍高據帥位,将領們侍立兩側,望着站在面前的渾身是血的勇士,年輕的大将軍在無人察覺的心底又嘆息了一聲。“岳将軍,令行禁止的道理,想來不需要我再教你。”大将軍的聲音非常平靜,不過帳中諸将都已經感到了不同尋常的壓力,這是淩軒執掌軍權以來,說過的最嚴厲的一句話。
岳至勇低了頭,沒說任何求饒的話。不過顯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嚴重。
“大将軍,岳将軍也是殺敵心切,才會違抗軍令,請大将軍看在岳将軍英勇殺敵的份上,從輕發落。”方勁出聲求情,顯然他的話代表了幾乎所有将領的意願。淩軒也不禁有些猶豫。
“大将軍,末将甘受軍法處置。只是末将鬥膽請問大将軍,為何大将軍不許末将追擊潰逃的蠻兵?”岳至勇忽然擡起頭悶聲問道。他的問話雖然大膽,卻說出了幾乎所有将領們的疑問,雖然并不懷疑大将軍軍令的正确性,不過他們的确想知道原因。
淩軒略感為難,自己的命令違背兵法常理,毫無道理可講,總不能對下屬解釋說僅僅因為自己一念之慈,想放那些蠻人一條生路吧。“戰争是無情者的游戲”記得師傅曾這樣講過,“也許,我并不真的合适做一個大将軍”淩軒內心深處感到一絲軟弱。
“在這殺人的游戲裏,我的手上已經滿是鮮血了。”
“因為大将軍顧慮流仙城內的兵馬”忽然,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軍帳中響起。柳毅不知什麽時候一身便裝出現在軍帳入口。
“柳将軍,你怎會到此?”淩軒的表情仍然從容淡定,但聲音中卻有掩飾不住的快樂。這令在場的諸将都感到有些奇怪,印象中的大将軍總是有着超越常人的平靜和沉穩。
柳毅行了個完美的軍禮,對淩軒傳遞了一個滿含着理解意味的眼神,“恭喜大将軍殲滅葉子丹大軍。末将專程為大将軍帶來了流仙城的消息。”
原來在大渝軍與葉子丹大軍進行對決的時候,流仙城內的田敬武及部下六員将領忽然到了柳毅的軍中,他們與柳毅一起在離戰場不遠處的山地上,親眼目睹了淩軒以完美的戰術和強有力的騎兵擊潰了葉子丹大軍之後,他們展開了一場争論。
田敬武的大軍中除了柳毅之外,還有古爾丹、古爾琪、彭才俊、魏明、楊江和陳子建等六名偏将或副将。古爾丹古爾丹和古爾琪是同胞兄弟,他們的父親是有着“軍中第一大力士”之稱的戰士古巨,父親不幸戰死後,兩人被田敬武收養,也是在田府中長大,與柳毅有着幾乎相同的身世經歷。與田敬武的關系也最為密切。
彭才俊則是一個普通裁縫的兒子,據說他之所以投軍,是因為雙手靈活程度無法達到父親的要求。不過他的手握槍的時候倒是格外有力。他也是田敬武軍中最年長的部将。
魏明和揚江是隴西同鄉好友,他們相約一起投入大軍,累功至偏将,魏明使叉,揚江使雙錘,兩人總是同進同退,形影不離。
陳子建出身武将世家,少小孤苦,不通文墨,但作戰勇敢,擅長野戰。
這六人加上柳毅,除了陳子建出身武将世家之外,其他人都不是貴族子弟。這種現象可以說是大渝軍中的異類。即使唯一出身武将世家的陳子建,也并非正統的貴族傳人。據說他的生母原是他父親臨波将軍陳耀輝府中的一個婢女,被将軍強暴後,懷有身孕,當時的将軍夫人将陳子建生母趕出府第,任憑陳子建的母親在野外生下孩子,不久悲憤而死。陳子建從小四處流浪,直到十五歲投軍後,生活才算安定下來。臨波将軍臨死之前,派人找回他,讓他認祖歸宗。因為陳耀輝雖然妻妾無數,卻沒能生出另一個兒子可以承繼他的香火。
有人因此猜測,田敬武叛投永興之後,朝廷之所以那麽快就下決心抄斬田敬武和手下六員将領的全家,與田敬武軍中貴族世家子弟出身的将領太少有直接的關系。
“哦,他們争論的結果如何?”淩軒并不對柳毅和田敬武等人接觸感到意外,确切地講這本來就是他所期望的。如果可以順利說降流仙城內的大軍,對抗擊永興的大業将非常有幫助。
“他們情願歸順大将軍,不過希望得到大将軍的保證”柳毅道。
“什麽保證?”淩軒不解。
“大将軍保證不計前嫌,對所有将士一視同仁。”柳毅道。
“這個自然”淩軒不假思索。
“大将軍保證朝廷不再追究田老将軍和其他各位将軍。”柳毅繼續說。
淩軒略有些躊躇,不過還是說“田老将軍等投敵出于迫不得已,現在再次效忠朝廷,免去我大渝軍自相殘殺,也算大功一件,我将盡力而為,為田老将軍和諸位将軍向皇上求情。皇上應該會既往不咎的吧”
柳毅大喜:“如此,恭喜大将軍收複流仙,明日大将軍就可以率軍進城了。”柳毅雖然早知淩軒會這麽說,但聽他親口講出,卻還是十分高興,總算不負義父等人所托。
淩軒也很高興,柳毅帶來了他一直期待的消息,而且适時地為他解了圍。于是他乘機對岳至勇道:“至勇,你違抗軍令,大為不該,但你今日殺敵建功,功過相抵,我不再罰你,下不為例吧。”淩軒雖然嘴上說得義正辭嚴,其實卻有點兒心虛。
看得出,不只岳至勇,帳中諸将聽到大将軍這句話,都松了口氣。“謝大将軍”岳至勇沉聲回答,只是他仍然低着頭,誰也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散帳之後,只有淩軒和柳毅兄弟倆人,柳毅忽道:“六弟,你心地仁慈,不肯對蠻兵斬盡殺絕,可要提防着有人有異議。”
淩軒頗感意外:“大哥為什麽這麽說?”
柳毅道:“才剛在帳中,你饒了岳至勇那小子,我瞧他嘴上雖然謝你,可是雙手卻緊緊握着拳,可見他心裏未必服氣呢。”柳毅不知為什麽,對岳至勇十分不喜。
淩軒回想了一下,果然如此,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這件事至勇本沒有錯,若非我是大将軍,錯的就是我了,至勇不服氣也是人之常情。”
柳毅見他這樣說,也便笑道:“你這倒是實話。”心想六弟為人善良寬容,自己可遠遠比不上,但願他永遠這般才好呢。
第二天,淩軒率領大軍進駐流仙城,田敬武親率兵将在城門跪迎,淩軒見了忙跳下馬,親手扶起田敬武,對他十分禮敬,兩人相攜入城。
淩軒天性随和,田敬武又是義兄柳毅的義父,所以淩軒以長輩之禮相待。這倒是非常出乎田敬武及手下六将的意料。印象中,皇室子弟從沒有這樣好脾性的,特別淩軒還是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将軍。雖然曾聽說柳毅與淩軒結義兄弟,不過他們從未當真,論身份,柳毅不過是個曾經投敵的平民将軍,而淩軒則是高貴的皇子,大将軍,無論如何是不配的。不過親眼見到淩軒對柳毅非常尊重信賴,兄弟之間似乎格外投契,田敬武及其手下的六個将軍也不得不承認,淩軒真是個與衆不同的皇子。一般人和他交往之後,都非常願意與之親近,淩軒給人的感覺就像春風般溫暖和煦。
不過盡管如此,田敬武等人仍然與淩軒有一種說不出的隔膜,對此淩軒十分理解,畢竟是孝康帝下旨殺了他們全家人,他們如何不恨。現在能夠再次歸順,已經十分不易了。只有副将陳子建是個例外,言行中似乎對朝廷毫無芥蒂,淩軒反倒覺得奇怪,後來聽了柳毅的解釋總算明白過來。柳毅說:“子建自己早就想把陳府中人都殺了,只是苦于一直沒什麽借口,皇上替他解決了問題,他對皇上說不定還很感激呢。”
大軍在流仙城內修整,淩軒親自寫了奏章向孝康帝報捷,又差人向嘉陵的震西王送信。流仙郡內有許多從南方五郡逃難來的平民百姓,聽說大将軍有意向南方進軍,收複失土,紛紛報名投軍。不過數日,大軍便擴充了一倍,加上柳毅和田敬武的人馬,大渝共有二十萬大軍雄踞流仙,軍威日盛。淩軒整日忙于訓練大軍,準備南進。
過了十幾天,震西王也從嘉陵來到流仙城。淩軒有意兵分兩路,一路以少量兵力進軍福順、平梁,自己則親率主力準備收複龍華、龍昌。因為此時永興主力大軍多在龍華、龍昌兩郡。福順、平梁兩郡則是由少量大渝降兵駐守,想來比較容易攻克。淩軒将此計劃與震西王商讨,震西王大為贊賞,提出自己親自率軍去攻福順、平梁兩郡。
這令淩軒始料不及,震西王統兵的能力自然不成問題,但他久病在身,淩軒希望他能在流仙城坐鎮,不要再親臨前線。淩軒心中的分兵統帥人選自然非柳毅莫屬,以柳毅之才,攻取這兩個郡可說是易如反掌。然而震西王是那種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難更改的人,淩軒雖然在兵法上頗有研究,但在如何說服別人改變主意方面實在沒什麽心得。
柳毅看出淩軒的心事,覺得自己有必要給義弟一些建議,乘機也可改改淩軒那過于拘謹自律的性子。便于一天晚上對淩軒面授機宜,如此這般這般一番述說,淩軒聽得驚奇萬分,半信半疑,但他對柳毅十分信賴,經柳毅一再勸導,便忍不住想試上一試。
第二日一早,淩軒和柳毅一同到震西王處,行禮問安之後。淩軒坐在震西王身邊,半天無話。震西王十分奇怪,淩軒日常來此,都有許多話說,通常會将軍中大事一一陳述,并征求自己的意見。今天淩軒坐了半天沒說話,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幾次張口預言又止。
震西王心知淩軒不願自己親自率軍攻打福順、平梁兩郡,猜想他今天多半就是為了這事情來的。便問道:“軒兒,你一早來此,定是有什麽話要說吧?”
淩軒剛才已被柳毅用眼色催了無數次,此刻聽震西王問起,便下定決心,整理思路,按照事先想好的話講道:“四皇叔,您老人家是威震八方的大将軍,舉國上下提起您來沒有哪個不敬服的。你叱咤沙場,縱橫四海的本事,軒兒自小就十分佩服。這次攻打福順、平梁,四叔若親自出馬,當然是手到擒來,不過四叔威名赫赫,這點兒小事實在不必勞動四叔,只需….”。
淩軒首次用了這吹捧人的功夫,自覺還說得不錯,雖說誇張了點兒,但由于多半出自真心,講得十分誠懇,不料震西王越聽臉色越是不爽,不等淩軒說完,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道:“只需如何?你是怕四叔病了、老了,不能再帶兵打仗了嗎?”
淩軒慌道:“哪有這樣。軒兒只是…”
“不必再講了,軒兒,你跟誰學得這般溜須拍馬,油嘴滑舌的本事?”震西王十分不悅,直瞪着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柳毅。猜測淩軒此舉多半是這個小子撺掇的,進朱者赤,近墨者黑,軒兒整日和這油滑小子混在一起,稱兄道弟,怕是被教壞了。
淩軒被訓得灰頭土臉,不能言語。首戰失敗,垂頭喪氣之餘他不免對柳毅投以埋怨的眼光。哪料想柳毅對這叔侄兩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反而從容站起身,向震西王深施一禮。震西王愣了一下,問道:“柳将軍為何又行此大禮?”
柳毅一臉鄭重道:“莫将原先以為王爺之所以受人敬重,只是因為軍功顯赫,今日才知王爺是真正的國家柱石,莫将心中感佩,所以忍不住要拜上一拜。”
震西王一臉戒備,問:“這話怎麽說?”
柳毅道:“剛才大将軍恭維王爺的話,雖然落了俗套,卻都是大将軍的真心話。原以為王爺聽了會高興,沒想到卻反而惹怒了王爺。可見王爺雖然功勳顯赫,卻沒有一絲居功自傲的意思,王爺這般品格,比王爺的赫赫軍功更令我等後輩汗顏。可惜這大軍中,甚至大渝全國,都再找不到第二個象王爺這樣威望品行的人了。”
震西王聽了,沉思片刻,問道:“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柳毅道:“大軍即将西征,軍糧物資都需從流仙郡轉運,此事關系大軍生死,若非德高望重的重臣,恐怕難以勝任。可惜軍中多是象末将這樣只知沖鋒打仗,無德無才的後輩小子,王爺又要率軍南征,大将軍這幾日為此事十分焦慮,所以末将才有此感嘆。”
震西王想了想,便慨然道:“你說得也有幾分道理。既然如此,我就留在流仙為你們後援吧。”
淩軒見柳毅一番話,居然就能說動震西王,又驚又喜,才明白原來就算同是奉承讨好,也是有高下之分的,對義兄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此後柳毅再要教他些稀奇古怪的竅門,淩軒卻再不肯聽從了。他道:“大哥,你的本事小弟恐怕一輩子也學不了,若是有一天學會了,我便不是淩軒,而是柳毅了。”
柳毅大笑,覺得淩軒說的十分有理。每人各有所長,若論武功兵法,自己雖是雷神之刀的傳人,卻及不上淩軒萬一。但若論處事圓滑機變,淩軒便萬萬比不上自己了。這是各人天性,卻強求不來。也正因此,兄弟二人相處才覺分外默契,所謂取長補短,大概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