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十節
淩軒便與柳毅約定，過了四月，由柳毅帶領五萬人馬向福順、平梁，淩軒則帶其餘十五萬大軍向龍昌、龍華進軍。淩軒将原來田敬武手下除陳子建之外的五員将都撥給了柳毅，此舉正和這五人的心願。只有陳子建，他天性豪爽不拘小節，雖說是貴族，但與鄧梁兩人相處十分相得，據說已經學了淩軒和柳毅兩人拜了異姓兄弟，所以陳子
建最終留在淩軒大軍之中。至于田敬武老将軍則被與震西王一起留在流仙城，協助震西王作為大軍的後援。
一切似乎十分順利，也由于太順利了，淩軒甚至有時懷疑是否永興蠻人會有些什麽其它圖謀。還有那臨海國的刺客也始終沒有調查出個究竟。
就在大軍即将出發前夕，流仙城外忽然來了一隊奇怪的人馬。只有百來騎人，領頭的騎士有着非常與衆不同的氣派。倒不是說這人氣度上有什麽過人之處，而是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高人一等的傲氣感覺令人非常不舒服。
“新始皇子”淩軒得到軍士的禀報十分吃驚，不知淩鋼到此有什麽貴幹，又猜想淩剛大概是作為欽差前來犒賞三軍的。他不敢怠慢，忙率領所有将領與震西王一起出城相迎。淩鋼與淩軒算是親兄弟，不過這兩個親兄弟相見卻令所有在旁的人大開眼界。
“新始皇子殿下”淩軒先向淩鋼行禮，雖然從禮儀上來講無可挑剔，不過仍令他身後的将士們吓了一跳，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用這種官樣的名詞來稱呼自己的親哥哥。
不過看到那新始皇子在馬上回禮的倨傲态度，大夥兒立刻覺得淩軒不但稱呼十分合理，而且态度上還顯得太恭敬客氣了。
“大将軍”這是淩鋼對淩軒的稱呼，雖然有些不太樂意，但也沒有象以往那樣直呼淩軒的名字。親兄弟見面卻各以官職封號相稱，對旁人來說雖然感覺怪異，不過當事者本人卻覺得很正常，他們早已忘了最後一次稱對方兄弟是什麽時候了。
“震西王爺”淩鋼對震西王也報以同樣的禮節，震西王也就稱他“新始皇子”。這讓多數平民出身的将領大致明白，原來在皇室成員中，象淩軒和震西王那種親密的關系反而屬于異類。
“這兩個人居然是親兄弟？”衆将不自覺地将兩位皇子做了一番比較，都有這種疑惑。平心而論，新始皇子長像遺傳了母親的特質，英俊秀美，雖然沒有淩軒那種挺拔的感覺，但還是個美男子。只是他臉上的表情破壞了衆人對他的觀感，高傲的态度也令人不堪忍受。他仿佛是一股深秋的寒風，說不上冰冷徹骨，卻總有些陰冷的感覺。
淩鋼果然是孝康帝派來勞軍的欽差，淩軒及震西王将他迎進流仙城，馬上排擺香案，恭迎聖旨。震西王有禦前免跪的特權，不需跪接聖旨，淩軒就帶着衆将整齊地面南而跪，淩鋼居中一站，頗覺得意，大聲地宣讀起聖旨來。
照例的開篇之後，聖旨正文的大意無非是些嘉賞前線将士，派新始皇子前往慰勞的意思。諸将聽了，也頗感激皇上厚恩。不料這聖旨到了最後，語氣一轉，卻提到田敬武、柳毅等一甘人身上。對柳毅等倒也罷了，說他們雖曾投敵，但并非首腦，既然痛改前非，迷途知返，便既往不咎了。話雖不好聽，卻沒追究的意思。但對田敬武，卻說他世受皇恩，不思報答，率部降敵，其罪當誅，念其知道悔改，又曾與國有功，只貶為平民，永不續用雲雲。
聖旨剛念過大半，淩軒已覺不妥，這聖旨與自己在奏折上陳說的大相徑庭，淩軒本希望父皇看了自己奏折後，下旨對田敬武等人予以撫慰，沒想到聖旨上不但毫無此意，而且指責語氣之激烈令人深感羞辱。淩軒心中着急，擔心會激起變故，卻是毫無辦法。
果然，跪在淩軒身後的田敬武等将，聽到這裏臉色大變，柳毅忽地站起身，大聲道：
“豈有此理！”淩鋼被這一聲大喝吓了一跳，險些把聖旨也掉在地上。他身後的侍衛大聲喝斥柳毅道：“大膽，你是何人，竟敢出言不遜，辱罵聖上！”
柳毅傲然笑道：“我便是柳毅，怎樣？”
淩鋼大怒道：“柳毅，你曾反叛，皇上厚德，對你既往不咎，你竟然不思回報，還敢當衆對皇上不敬，來人，将這犯上的叛賊拿下。”
淩鋼身後的侍衛一齊應了，就要上前拿人。古爾丹等六将也跳起身，與柳毅一起與衆侍衛相持。眼看沖突一觸即發，淩軒喊道：“且慢”也從地上跳了起來。他這一起身，其他衆将也紛紛站了起來，侍衛們見此情景倒不敢再上前。
淩鋼冷笑問道：“大将軍，你也要抗旨嗎？”
淩軒一時心急，忘了禮法，聽淩鋼質問，悚然一驚，躬身應道：“不敢”，轉頭望向柳毅，喝斥道：“柳将軍，不得無禮，還不快跪下。”雖說是斥責，眼中卻滿是求肯的意思，柳毅嘆了口氣，複又跪倒。
淩軒舒了口氣，對淩鋼道：“殿下，部将失禮，是我之責，日後定嚴加管束。請殿下繼續宣旨吧”說着話，又跪了下來，其他将領也都依次跪下。
淩鋼心中暗想，此處是淩軒的地盤兒，不好做得太過，一切只等回京之後，禀報父皇就是了。反正出京之前，父皇就密令自己勞軍之餘，再考察一下淩軒軍中的情行，自己正愁沒有什麽可以在父皇面前挑唆的，這麽一來，倒有了現成的話柄，而且此事見者衆多，自己連作僞的功夫都可省了。
于是淩鋼一笑，不再多說，只把聖旨又重新讀了一遍。淩軒率衆人謝恩接了聖旨，交接了孝康帝犒賞三軍的賞賜，又親自送淩鋼到了住所。這住處卻是吳嘉安排的，淩軒知道淩鋼喜好，自己那臨時的大将軍府是萬萬招待不了他的，所以命吳嘉去臨時找了一處富商的私邸作為欽差寓所。淩鋼果然還算滿意。應付一番之後，淩軒方才告辭出來。
回到大将軍府，已是夜半時分，淩軒總覺有事要發生，卻一時難以理清到底是什麽事。他平日冷靜過人，軍中縱有天大的難題，也從不覺得有什麽要緊，今晚卻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定。
月光輕柔如水，落在院內，淩軒站在窗前，讓略帶寒意的夜風撫過頭臉，望着天邊那彎散發着桔黃色光暈的月亮，心頭略覺平靜。忽聽一聲巨響，房門被大力打開，柳毅攜着佩刀直闖了進來。
只見柳毅眼中充血，面色也前所未有的陰沉，半夜來此，仿佛傳說中的鬼靺，淩軒不由大驚，問道：“大哥，怎麽回事？”
柳毅不答，一步步緩緩走到淩軒面前，忽的手中長刀如電直劈淩軒。淩軒雖見柳毅神色大易平常，有些懷疑，但兄弟關情，絕想不到柳毅會忽然動刀，眼見柳毅長刀已快到了自己頸項，才忽地挺身後退，全身急翻而去，躲開了這一閃電般的刀光。
柳毅一刀不中，卻不再繼續揮刀，只呆呆地立在當地，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瘋邪了一般。淩軒心中驚疑不定，不知道柳毅為何會突然襲擊自己，便站在離柳毅三四步遠處問：“大哥，你怎樣了？”柳毅卻不回答，呆立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忽然仰面朝天直挺挺倒在地上。
淩軒大驚，顧不得多想，慌忙跳上前，伏下身子，要扶起柳毅，那料想他雙手剛剛搭上柳毅的肩膀，忽覺後背命門大穴一陣發麻，與此同時一柄長刀也已架在了肩上。
柳毅左手制住淩軒的命門，右手提了長刀，兩人都站了起來。原來剛才種種不過是他假扮，他明知武功不及淩軒，一擊不中，便使出這法子，淩軒關心義兄，果然輕易上當。此刻淩軒全身受制，只要稍有異動，立刻便可能喪命。
淩軒仍是問道：“大哥，出了什麽事？”其實心裏卻隐隐知道了答案。
柳毅咬牙切齒道：“義父死了，義父被昏君逼死了。”聲音中溢滿了仇恨，淩軒聽了，知道最怕發生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只覺手腳一陣冰涼。
原來田敬武在流仙收複之後，自覺對不起家人，早有求死的意思，孝康帝的一紙诏書，又将他罵成個的逆臣，更令其覺得無顏再活在人世，接過聖旨不久便在住所自盡了。孝康帝的聖旨雖沒有直接要了田敬武的命，卻實際成了田敬武的催命符。
淩軒沉默許久，終于說：“大哥，是小弟無能，沒能保全田老伯，你要打，要殺，只管動手，無需顧忌，只是我父皇并不知這中間內情，你卻不要怪他。”
柳毅搖頭冷笑道：“大将軍果然是忠臣孝子，自己性命不保，還要替那昏君辯白。”
淩軒知道柳毅義憤難平，不再說話。
柳毅緊握長刀，忽問：“你可還記得那日你我結義，你答應過我什麽？”
淩軒低聲道：“自然記得，小弟答應過要保全田老将軍，小弟沒能兌現承諾，大哥要殺我，也理所應當。”
柳毅搖頭道：“不是這件，是另一件事。”
淩軒想了想，醒悟道：“小弟曾答應要對大哥以誠相待。”
柳毅道：“對，今日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可要老實答我。”
淩軒點頭：“大哥請問？”
柳毅問：“若今日你不死，将來有一天，你父皇命你來殺我，你将如何自處？”
淩軒心中大震，見柳毅目光灼灼緊盯着自己。忽然間明白了柳毅的來意，柳毅傷心義父慘死，恐怕心中已經萌生反意，他顧忌自己武功才智，所以夜半攜刀而來，其實只是要問自己這句話。只要自己對答不合他心意，他便一刀殺了自己，以絕後患，免得将來自己會阻礙他的圖謀。
淩軒明知說了實話必無好處，但他向來重信，寧可丢了性命，也不願背棄諾言。當下深吸了一口氣，擡頭對視着柳毅，道：“小弟不願欺瞞大哥，若真有這一天，小弟一定會設法殺了大哥，然後自盡，全我兄弟之義。”說罷，緊閉雙唇，只等柳毅一刀落下。
長刀在淩軒肩上抖動數下，終于頹然垂下，淩軒心知柳毅終歸是顧念兄弟之情，不忍下手，心頭一熱，勸道：“大哥，求你念在兄弟之情，效忠朝廷，不要有其它的念頭。”
柳毅怒喝道：“你要做那昏君的忠臣孝子，卻還想拖着我嗎？柳毅是自由的，不會為一家一姓賣命，皇帝待我以情，我便還之以義，皇帝待我以恩，我就報之以忠。皇帝對我們無恩無情，我們也絕不會傻傻地等着任人宰割。”
“大哥”淩軒還想再勸。柳毅舉刀一劈，将身上半幅衣袖劃下，扔在桌案上，對淩軒道：“你自己全忠全孝，柳毅卻是天生反骨，你我本不是一路人，柳毅就算今日不反，難保他日不反。柳毅生來無父無母無兄弟，你也不要再叫我大哥，兄弟之情，就此了斷，從今往後，你別想再用兄弟之情來拘束我。将來有一天，你若要取我性命，也無需顧忌太多。”說罷，拂袖而去。
淩軒跌坐在位置上，呆呆望着桌上那半幅衣袖，被夜風一吹，落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