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闫然從卧室裏跑出去, 想要出門去找蕭子翀。他的心情是那麽急切,真想馬上就看到蕭子翀,即使什麽話也不講,只是看看他, 闫然也會很滿足。
和杜阿姨坐在客廳裏守着闫然的奶奶在闫然打開卧室門時, 她就朝闫然看了過來, 見闫然一臉緊張,她就問:“然然,吃不吃梨子,這個梨子又水又甜。”
闫然不得不停下腳步,乖乖站在那裏。
上高中這兩年來, 闫然又長高了不少, 大概有175公分了,可能是學業壓力太大, 不管奶奶怎麽做好吃的給他進補,他都沒有辦法長胖,如今依然瘦得像竹竿, 臉很小, 眼睛又很大, 雖然十七歲了,看着卻依然像個小孩子。
奶奶也總愛把他當小孩子一樣地照顧和教訓。
看闫然不回答,奶奶就說:“不吃嗎?”
闫然趕緊搖頭, 奶奶繼續道:“我知道你是想出門, 出門去做什麽?現在剛高考完, 那些考完的學生,以為自己是出籠的雞,到處撲騰翅膀,哪年高考完不出點事。我這幾天每天坐在家裏,牌也不打了,就是要看着你。你這時候出門試試?!”
奶奶都是馬上八十歲的人了,但精神健旺,思維清晰,闫然可鬥不過她。再說,闫然知道她年紀大了,不敢讓她着急擔心,所以不敢不聽從她的吩咐。
闫然只得默默站在客廳裏,微微皺着眉,想了想,只得退而求其次,說:“我可以給蕭子翀打個電話嗎?他今天高考考完了。”
奶奶松了口氣,說:“打電話可以,但要是他叫你出去,你不能出去。”
闫然只得應了,過去拿起電話聽筒打電話,撥了蕭子翀家裏的座機號,沒有人接。闫然想了想,又給蕭子翀的爸的手機號撥了電話,但提示手機在通話中。
闫然有些失望,只得把電話挂了。
奶奶一直盯着闫然,此時就說:“蕭子翀高考完了,他家有的是親戚要去關心他,而且難道他只有你一個朋友關心他,肯定還有別的朋友要給他打電話,你不一定聯系得到他。我看你啊,你還是先回房間去學習,等過兩天,蕭子翀應酬完了,你再聯系他,自然就聯系上了。”
闫然想了想,只得應了,回了卧室去,但回了房,他也無心學習,對着書,也只是發呆,發了一會兒呆,又想到蕭子翀可能要去上大學了,自己和他從此天各一方,難以見面,如此一想,他就悲從中來,趴在書桌上,他一面很茫然,不想思考任何東西,一面又很悲觀,那些失去所愛的痛苦情緒一股腦鑽過理智開始沖擊他的神經。
對于将來,他本來是該有很多向往的,但又因為知道他的将來裏,勢必會失去蕭子翀,他又不想去接觸那些将來。
闫然翻開語文書,看歸有光的《項脊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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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高二結束時,已經學完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課程,到高三時,會用整年對所有課程和知識進行複習總結和練習。
闫然是感情豐沛的人,所以很容易喜歡上《項脊軒志》這一類作品。
“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餘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餘久卧病無聊,乃使人複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後餘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闫然看了一遍這篇課文,就發着呆輕聲背誦,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才十七歲,卻像是經歷了娶妻又失去心愛的妻子,以至于難以自持,眼淚從眼眶中洶湧而出,他只得趕緊從抽紙盒子裏拿了紙巾擦眼淚。
這時候,房間門被敲響了,闫然一邊猛擦眼淚一邊起身去開門,他知道,是奶奶在敲門,要是他不去開門,奶奶就會一直敲,奶奶年紀大了,經不住自己和她鬧別扭。
随着門打開,面前的并不是需要他低頭注視的奶奶,而是需要他仰視的蕭子翀。
“?!”闫然震驚地望着面前的人,一時間,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沒想到會是蕭子翀。
蕭子翀以前每個月都必須去剃頭發,但要高考這段時間,這裏有一種說法,高考前理發不吉利,所以家裏不讓他理發,以至于他現在頭發都長到要蓋住耳朵了,他伸手把額頭上的頭發往後抹了抹。他本來是帶着笑容的,但發現闫然眼眶緋紅,眼睛裏還帶着淚意,他頓時就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有些意外又有些擔心地看着闫然,問:“怎麽了?”
闫然讓他進了卧室,就趕緊關了門,以免奶奶又過來問東問西。
闫然有好一陣沒有見到蕭子翀了,他真想可以抱住面前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
他以為自己見到蕭子翀,必定會特別高興,特別歡喜,但居然也并不是的,他依然覺得難過,覺得痛苦,他想強顏歡笑,但也只是勉強笑了笑,大概是他笑得比哭得更難看,蕭子翀在愕然地看着他後,更擔心地說:“怎麽了,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闫然搖了搖頭,“我沒事。你考得怎麽樣?”
蕭子翀想伸手為他擦擦染到面頰上的眼淚,但手指伸到一半,他又把手收了回去,說:“我考完了,等成績就行,不用想太多。倒是你,怎麽哭了?別騙我說沒哭啊。我又不傻,難道看不出來?”
闫然慢慢走到書桌跟前去,他低頭看書桌上的教材,說:“沒什麽,只是背《項脊軒志》,有感而發而已。”
“啊?”蕭子翀聽是這個解釋,在覺得意外之後,他又想,闫然可能的确是那種會為《項脊軒志》而哭的性格。他想了想後說:“是因為那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物是人非而哭嗎?”
闫然回頭看他,蕭子翀穿着夏裝的校服——他已經是即将十七歲的大男生了,要是忘記剃胡子,都要看到胡茬子了,而且他的臉也不像以前那樣軟軟嫩嫩的,多了棱角,眼神也比以前深邃,比以前更有侵略性,讓人感受到他帶給人的壓迫感,同時也讓闫然知道他不是以前的蕭子翀了,闫然從他身上感受到一些陌生。
闫然望着蕭子翀,眼淚又盈滿了眼眶,他沒有回答。
蕭子翀憂心忡忡地看着闫然,總覺得闫然的眼睛像在說話,像是薄霧後的明淨湖水,蕭子翀看不明白他眼中籠罩的深意,卻體會到一種沉醉又心碎的感覺。
蕭子翀一陣心慌,默默地看着闫然,闫然像是回過神來了,趕緊把目光轉到了另一邊去。
剛高考完,本來很興奮的蕭子翀突然也覺得難過,他有點明白闫然的感情了,闫然一定是因為自己高考完要去上大學,所以難過了,但闫然要祝福自己,所以,他不能将這份不舍和難過表達給自己聽。
蕭子翀勉強笑了笑,走到闫然跟前去,在明白對闫然的感情後,他已經盡力控制自己,減少和闫然的肢體接觸。這些肢體接觸因他的心思不純,總會讓他在事後覺得自己在占闫然的便宜,因此生出對闫然的愧疚和對自己的厭煩情緒。
但是此時,他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從闫然身後一下子抱住了他。
闫然的身體瞬間僵住了,蕭子翀沒有放開他,而是在他身後低聲說道:“不是說過的嗎?無論過多少時間,你都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無論我去哪裏,都不會有人替代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你也不許讓別人替代我在你心裏的位置,你明白嗎?”
闫然閉上了自己的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做出回答:“嗯,我知道。”
蕭子翀目光定在闫然的耳朵上,闫然的耳朵很軟,很白,右邊的耳垂後面有一點很小的褐色的痣,蕭子翀輕聲說:“不要哭了,好嗎?”
闫然的眼淚,每次都讓他不知所措,蕭子翀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闫然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的愛好,有他的家人,有他的其他朋友。蕭子翀知道自己不能讓闫然為了自己做什麽,自己也不可能為闫然放棄自己要走的路。
蕭子翀雖然比一般孩子早慧,但是對于世界之大,對于未來會如何,他并沒有什麽直觀的概念,除了對闫然說“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無法給闫然任何更确切的承諾。
闫然也不想再哭,流淚會讓他覺得窘迫和害羞,并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包括父母奶奶,也包括蕭子翀,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
闫然的淚滴落在蕭子翀的手指上,在一瞬間的溫熱的感覺後,就變成了涼涼的濡濕的感覺。
蕭子翀更加難受,“不要哭了,闫然。”
闫然讓自己緩了一會兒,但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住眼淚,他也煩了自己了,又怕蕭子翀多想,于是就讓自己多想一些高興的事,然後說:“你別讓我不要哭了,你越這樣說,我越控制不住眼淚啊。我能有什麽辦法。”
蕭子翀無奈地放開他,又拿了紙巾遞給他,說:“那我不說了。”
闫然繼續擦眼淚和擤鼻涕,然後擡頭看蕭子翀,只見蕭子翀目光專注地盯着自己,他就更加窘迫,不由又笑了起來,說:“你不要看着我。”
蕭子翀見他笑了,便也松了口氣,也跟着笑了,說:“好,我不看你。”
闫然整理了自己的情緒,等冷靜下來,就意識到自己在蕭子翀高考完的大好時刻裏哭哭啼啼,真是不夠喜慶,給人添堵,他想了想,說:“你考完就回來了嗎?”
蕭子翀坐到闫然的床沿上,點頭:“對。”
闫然:“你不和你高三的同學約着玩嗎?”
蕭子翀:“我爸不讓我和他們出去玩,怕大家突然解放了,不管不顧,鬧出事來。”
闫然這下明白了奶奶的苦心,他的确也擔心蕭子翀和人玩鬧出什麽事。
闫然說:“我奶奶也不讓我出門,等過兩天,我家裏不管着我了,我請你吃飯吧,為你慶祝。”
蕭子翀笑着道:“好。”
高考完第二天,闫然作為高二的正需要努力的學生,就必須回學校上課了。
明明是高三年級剛經歷了高考,但高二的學生卻有種自己要松懈一下的情緒,于是被每科的老師都批了一頓。
又過了兩天,早上,闫然卡着點出門去了學校,一進教室,就見一堆人圍在教室最後排,闫然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往後看,沒看到大家圍着什麽,于是,他也就沒有了好奇心,當把昨晚做好的所有試題冊放好等着交給組長,從後面跑回座位的餘瑾就突然回頭看向闫然,大概是餘瑾的目光太具有威懾力了,闫然被她吓一跳,疑惑問:“你怎麽了?”
餘瑾壓低聲音說:“蕭子翀回班上了!你說他是因為高考考差了嗎?”
“啊?”闫然一驚,飛速回頭,一下子看到了人群散開露出了身影的蕭子翀。
蕭子翀自動坐了教室最後一排的位置,而他雖然年紀小,但長得高,所以坐最後一排也是正好。
蕭子翀也發現闫然在看他,就對着他笑着揮了揮手,用嘴型說:“我回來上課。”
闫然正要跑過去找他說話,晨讀課鈴聲響了,語文老師進了教室來,說道:“好了,我們來讀課文。”
她在講完這一句的時候,看到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蕭子翀,她也很驚訝,不由道:“哦,蕭子翀,你回來了?”
不等蕭子翀自己回答,教室裏已經響起此起彼伏的回答聲:“是啊。班長說了,非北大不上,要是考不上,就回來和我們再複習一年。”
語文老師笑道:“考得上的吧。要是考上了,那就只有這幾天在班上啊,正好,你就來領讀課文嘛。”
蕭子翀愕然站起身來,笑着說道:“我以為我是客人,我一來就要領讀課文啊?”
班裏同學嗤他道:“什麽客人?你還是趕緊趁着這些天替我們做點事,多發點光發點熱啊。”
闫然回頭去看蕭子翀,在別的同學都講話的時候,他沒有出聲。
蕭子翀笑着說:“那讀《項脊軒志》?”
“行。”語文老師和同學們都贊同。
闫然卻是心中一動,低頭看向自己的課本,翻到《項脊軒志》那一頁,因為他之前亂哭一通,導致眼淚滴在書頁上,這一頁的紙張已經有點皺了。
他聽到蕭子翀清朗而标準的普通話響起:“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
班上同學的聲音随即響起——“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
闫然在心裏想——“餘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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