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節
行。大家吆五喝六,正鬧得高興,連秀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冷風吹動她身上的淡青單衣,渺渺如早春之草,雖淡卻不容人忽視。她目光流轉,落在徐輝夜臉上時一滞,卻斂袂向趙扶風行了一禮,道:“我們小姐有事找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趙扶風站起來,沖口而出道:“好,我跟你去。”滿院就響起了善意的哄笑:重色輕友,真是莫此為甚。
叮的一聲,徐輝夜的酒杯跌到了地上,因為鬧,就顯不出來。他彎腰去拾碎片,将邊緣鋒銳的碎瓷盡收掌中,幾縷熱血沿着指縫流下,濕了黑色衣衫。陽光落到他清俊的臉上,似乎也失卻了溫度。
方佳木遞給徐輝夜一張巾子,拍拍他的肩,無言。
趙扶風揉揉鼻子,笑道:“我回來再陪你們喝。”一溜煙地随連秀人去了。
直入內院,趙扶風見江快雪倚窗而坐,雖然天氣已經轉暖,仍然穿着月白緞面的銀鼠小襖。庭院幽深,而她容顏瑩澈,仿佛中夜的月色,溶溶地照進他心裏。雖是第二次見面,他仍詫異:如何這般弱不勝衣的女子,卻有這般和悅明朗的氣韻?叫人在憐惜之外,生出多少親近之意來。
連秀人忙道:“小姐,你又坐到風口上,仔細着涼。”
“哪裏就病了。”江快雪嘴角微彎,“趙公子,請進來坐。”
他坐到她對面,笑道:“我随便慣了,這樣稱呼好不自在,不如直接叫趙扶風吧。”
“趙大哥,請喝茶。”江快雪當即換了稱呼,面頰上卻有紅暈一轉。連秀人驚慌失措,丢開茶盤,把住她脈門道:“小姐,你沒事吧?”
“不要緊,你這樣小心,讓趙大哥笑話呢。”江快雪抽回手,握着碧沉沉的茶杯取暖,越發襯出肌膚的透明,指甲宛若浮在水面的花瓣。趙扶風微醺,入夢。
江快雪娓娓道:“先父與趙大哥的師父是八拜之交,論起來并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瞞着趙大哥。先母懷孕時中了寒鴉之毒,所以我從娘胎裏帶了些稀奇古怪的毛病出來,時時都讓我們秀人擔着害怕。”
趙扶風一窒,想寒鴉是拂林國傳到中土的毒藥,至寒至猛,又是胎裏帶來的,她這樣嬌怯怯的身子怎麽扛得住?暗自胡思亂想,面上卻一本正經地道:“我出來時,師父就交代,若過江南,定要到連家來看望江妹妹。”
江快雪點點頭,“那天雖已知道了趙大哥的來歷,卻沒留下大哥,實在這冊子是外公的心血,一定要托付給适當的人。”
連秀人将一本冊子舉得高過頭頂,遞給趙扶風。趙扶風見她這樣慎重,忙雙手接過來,信手翻開一頁,記的就是少林達摩劍的破解方法,再翻兩頁,記的卻是汴京怒刀的破綻。他吃了一驚,趕緊道:“這冊子記載了連先生對天下武功的見解,何其珍貴,我無功不受祿,實在不能收。”
“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女孩子,又練不得武功,留着也沒用。你把冊子裏的東西發揚光大,才稱了外公的心。我聽說趙大哥是個爽快果斷男子,何必為一本冊子和我推來讓去?你不肯要,難道是看不起我,或者是看不起我外公?”她歇了口氣,悠悠道:“萍水相逢也是緣法,我們真心誠意送給你的。”
Advertisement
“是。”他也不多說,将冊子收好,“我想面谒連先生,向他表達謝意。”
江快雪一口回絕:“真是對不住,外公在閉關,連我都見不着他。”她看着他,嘴唇微啓,似乎有話要說,卻只是嘆了口氣,側過頭去。日光斜穿到戶,正照着她的臉。趙扶風見那清目秀眉,如江南的煙山嫩水一般,心中一慌,便不敢再瞧。兩人望着窗外呆了半晌,她懶懶的,他越發找不到話說,只得辭了出來。
趙扶風慢慢遛着,總覺所遇實在蹊跷。出了深井似的連家巷,天光頓時一亮,他也在這一刻作了決斷:留下來,弄明白再走。
2、西園問梨
“水流透徹而緩慢,無論多麽痛苦的事,在這裏面都會像掠過肌膚而去的魚群。”
——吉本芭娜娜
“外公的筆記,原本以為只能毀棄,現在托付給趙扶風,我就沒有牽挂了。”江快雪立起身,決然道:“去召集所有的人,我有話說。”
連秀人一動不動,“不管怎樣,我是一定要跟着小姐的。”
“我知道。你去吧。”
合府的人聚到後堂,氣氛肅穆。大家靜靜地看着江快雪,等她說出最後的決斷。她坐在連子歸的那把紫檀圈椅裏,手裏把玩着一個木牌。血紅發亮的漆面,張牙舞爪的龍紋纏繞着兩個陽文正楷:龍殺。
江快雪的手驀地一松,牌子便滑到地上,她伸足踢弄着,慢條斯理地道:“臘八那天,外公收到了這玩意兒。據說紅色的龍殺令代表滅門,但是很可笑,一個多月了,不可一世的龍殺迄今不敢踏進連家一步。或許請外公品評武功的人中混有龍殺的刺客,可他們甚至沒有勇氣越過天機閣的帷幕來證實自己的懷疑。”
看門的小童連青阮搶着道:“那是因為小姐的見識跟主人一樣高明,震住了龍殺。”管家連誠狠狠瞪了連青阮一眼,暗示他說話沒了上下。連青阮吐吐舌頭,不敢吭氣了。
“不,不是因為我高明,而是因為大家同仇敵忾,演了一場完美的戲。外公曾說,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東西,現在我可以肯定地講,外公錯了。如果咱們家有一個人說出外公的傷勢,龍殺早就動手了。”
“二月初一的西園會,外公若還活着,必要露面的,我們不能再耗下去了。飛光傳訊過來,行走的路線和藏身的地方都已經安排妥當。大家今夜一更從後院的地道出城,飛光會來接應,然後按我的分派,分成兩隊走。”
她說得微微喘氣,大家屏息等她平複,連誠才徐徐問道:“小姐帶哪一隊走呢?”
“我和秀人留下來。”她的眼光越過衆人,落到男孩臉上,“還有青阮,你願意與我一道麽?”
連青阮滿心驕傲,見大家都錯愕地瞪着自己,一挺胸膛道:“當然願意。”
連誠跪到江快雪面前,斬釘截鐵地道:“小姐在哪裏,我們就在哪裏,絕不會背棄小姐,只顧自己逃命。”他年已七十,年輕時的血性卻一分未減。一屋子的人都跟着跪了下來,沉默着,卻比語言更能表達堅持。
江快雪站起來道:“雖然那天在南屏山,外公一舉殺了龍殺最精銳的‘七滅’和‘三破’,但能夠在一夜之間血洗姑蘇慕容氏的龍殺,其力量仍然是我們無法抗衡的。”
後堂喧嚷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卻都是一個意思:正因為如此,所有人都必須留下來保護小姐。
“你們大部分人的祖上,都曾為我的高祖父做事,代代傳承,直至今日。我與你們,名分上是主仆,其實也可算是家人。”江快雪講得急了,輕輕咳起來,“據說龍殺令從不空回,從未失敗,我希望你們打破這個神話。你們若能好好活下去,就是我連家的驕傲。”
有幾個年紀小的女孩,已經忍不住啜泣,被大人掩住嘴巴。
江快雪立在後堂中央,一字一頓地道:“你們是否要我請出外公的天機筆,讓外公來問問你們,他去世未及七天,你們就要全體抗命,将我氣死在這裏。”這句話實在厲害,唬得人人都站了起來。
“我的病若還有一點希望,也不會留下來作無謂的犧牲。但大家都看到了,我身體衰弱成這樣子,已是燈草燃到盡頭,沒兩天可活了。你們想留下來做我的陪葬,可以。”她環視後堂,語調冷峻,“只是害我做鬼都怨氣沖天,做鬼都不會寬宥你們。”
再沒人敢提出異議。
月色清涼。
每個人鑽進地道時,都忍不住回頭,看江快雪立在院子裏,冷冰冰地瞪着他們,似乎誰敢回頭,她就要翻臉。每個人的心裏,酸楚惶恐之外,卻都生出暖意來。連誠是最後一個,他跪在青磚地上,給江快雪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額上滲出殷殷的血。連誠沙聲道:“請小姐保重。”
“你也保重,照顧好大家。”
合上暗門,連秀人悲傷地道:“小姐,都走了。”
“嗯。”江快雪對着空落落的庭院,只覺中宵的涼意一絲絲浸進骨子裏來。“百年世家,就這樣傾頹于一時。當年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而今又能怎樣?終于還是寂滅。”
連青阮忍不住道:“是小姐逼着大家走的。”
“留下來就是死,走的話,也許能逃過龍殺的狙擊。我無力保護大家,只能為走的人争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