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節
下,涵蓋了他一生最大的夢想。
主教長做完彌撒,步出聖索非亞的前院時,被趙扶風擋住了去路。主教長打量着他的異樣裝束,微微揚起眉,詫異地道:“一個望道者?”
趙扶風不知是将信未信者的稱謂,道:“我想向您求一樣東西。”
不加掩飾的索要使旁邊的教士皺起眉來。主教長饒有興味地看着趙扶風黑曜石似的眼睛,“說吧,你想要什麽?”
“底野伽。”
主教長拂袖而去,只當是個不知輕重的狂人。但從此以後,每次從聖索非亞教堂出來,都能見到這東方男子站在大理石柱廊下,沉默地望着自己,風雨無阻,使主教長再不能漠視他的存在。“你,過來。”主教長勾勾手,對着趙扶風一瞬間煥發出歡喜的臉,不耐煩地道:“不要妄求與自己不相稱的東西,這會給你招來禍患。”
趙扶風斬釘截鐵地道:“藥是用來救人的,我從南海走到西海,穿過整塊大陸,只為了一個被禁锢的痛苦之人,不是為了自己。”
這回答震動了主教長,凝視着趙扶風道:“你從哪裏來?”
“塞利斯。”
“哦!”主教長轉過身,“塞利斯人,跟我來。”
趙扶風第一次踏進聖索菲亞教堂。直徑三十三米、高出人頭六十米的中央穹頂采用了帆拱技術,仿佛懸浮在空中,構成一個宏大幽深的空間。陽光自穹頂的四十二個拱形大窗灑下,與彩色的大理石貼面和玻璃鑲嵌畫相映生輝,變幻出翠綠、粉紅、明紫……種種光彩,而黑色暗影無限延伸,仿佛沒有盡頭。人處其中,渺小得像光中的一粒微塵,每行一步,似乎離上帝就更近。
主教長看出了趙扶風的震撼和感動,藹然微笑,“塞利斯人,你信奉主嗎?”他知道東正教曾傳到塞利斯,是以有此一問。
“信奉?”趙扶風沒考慮過這問題,仔細想去,游俠子的率性便在血管裏複活了。他握緊從不離身的刀,回答主教長:“我就是我,從不膜拜,從不匍匐在任何人或神面前。”這黝黑、瘦削的男子,一時間氣勢昂然,教人俯首。
執掌東方教會的君士坦丁主教長,可與西方教會的領袖即羅馬教皇分庭抗禮,沒人能在他面前、在聖索非亞教堂裏說這樣的渎神之辭。主教長被深深激怒,看着趙扶風,不假思索地道:“收起你的狂妄,在布道壇前低頭。信奉我主,你将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趙扶風握刀的手滲出細密汗珠,沉默良久,他澀聲道:“不,我不能。”用游俠子的自由和獨立交換底野伽,是可恥的。即使為了愛情或承諾,他也不能這樣出賣自己。
主教長看着趙扶風大步離開,深感挫敗。這誠實而固執的塞利斯人,令主教長想起盤旋在安納托利亞高原上的孤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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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03年,在中國,就是南宋嘉泰三年。羅馬教皇及威尼斯總督發起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沒有開到耶路撒冷與回教徒作戰,而是攻破了君士坦丁堡,親西歐的皇太子阿列克賽被加冕為皇帝。與西方教會有着鴻溝的拜占廷人憤怒了,次年一月,阿列克賽遭人掐死,十字軍被關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門外。
四月,威尼斯總督對君士坦丁堡發起了第二次進攻。趙扶風站在潘托克拉特修道院的塔樓上,看到金角灣發生了激烈戰鬥。水面向四周的山坡反射着金色陽光,雪亮的兵器眩人眼目,十字軍架起了雲梯和綁在船桅頂上的飛橋,攻擊陸地城牆和港口城牆。趙扶風嘆了口氣,有些厭倦自己的局外人心态。
列奧氣喘籲籲地爬上樓來,“糊糊!”少年的臉孔漲得通紅,憤怒地揮着拳頭,“該死的十字軍攻破了君士坦丁堡,這些強盜,什麽都搶,連教堂和墳墓都不放過。”為聖地而戰的基督徒軍隊沒有到達聖地,卻洗劫了最大的基督教城市,這實在是一大諷刺。
“教堂?”聖索非亞的美麗圓頂浮現在趙扶風面前,他沖下塔樓,飛奔起來,将列奧的呼喚抛到了腦後。兩年來,他每天都有這種奔到聖索非亞的沖動,想告訴主教長:“我們交換吧,我信奉你的神,把底野伽交給我。”
街道上亂紛紛地,随處可見抱着金銀珠寶、貴重餐具和絲綢皮革的十字軍戰士。趙扶風越發着急,展開輕功,疾風般掠過長街。
聖索菲亞教堂的臺階上,主教長負手而立,陰沉沉地俯視着階下的幾名十字軍騎士。騎士之道中,有一條就是保護教會、崇敬教士,他們不想冒犯主教長,但聖索菲亞教堂的巨大財富實在誘人。锵地一聲,一名騎士忍不住拔出長劍,踏上臺階,想逼退主教長。
騎士沒能再進一步。趙扶風大鳥一般越過他的頭頂,右手揮刀出擊,洞穿他前胸的三層鎖子甲,撕開硝過的厚皮袍,左手奪過他的劍,擲在地上。騎士感到冰冷的刀鋒貼着自己肌膚,卻沒有繼續挺進。駭人的神力還在其次,趙扶風對力量的精确計算,使經過殘酷訓練的騎士也戰栗起來。
趙扶風垂下刀尖,簡單地道:“走開。”騎士屈辱地瞪着這瘦骨铮铮的虬髯漢子,卻又無力還擊,只得退到一旁。
蹄聲雜沓,兩匹馬自中心廣場狂馳而來。馬上的騎士平舉着近三米長的矛,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趙扶風沖來。這種長矛是十一世紀末才進入歐洲戰場的武器,需要經過血淋林的模拟格鬥才能運用自如。挾馬匹的沖刺之力,一旦擊中敵人,其撞擊的強度是血肉之驅無法承受的。
趙扶風不避不讓,将身一沉,大喝一聲,抓住了兩柄長矛。借着沖撞之力,他身子一轉,兩臂如鷹翅般展開,竟将兩名不肯放手的騎士從馬上帶了起來。身着铠甲的騎士,再結實的锇耳枥木也承受不住,咔咔兩聲,長矛斷裂,兩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其中一人被同伴的加斯科尼戰馬踏到,左肩碎裂,立時痛暈過去。
觀者駭然失色。一直沒開口的主教長,忽然道:“塞利斯人,你過來。”
趙扶風走上臺階,不待主教長開口便道:“我不是為你的神而戰,是為了聖索非亞收藏的底野伽。我不想強奪,也不願見別人強奪。”
主教長不理解趙扶風的原則,但在他心中,這不信主的塞利斯人實在勝過臺階下貪婪的基督徒百倍。他點點頭,“塞利斯人,我願将底野伽給你,沒有任何條件。”
趙扶風心底轟的一聲,竟說不出話來,只有點頭。多年的願望突然實現,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主教長引着趙扶風穿過聖索非亞教堂,在布道壇後的密龛中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了他。
緊跟着沖進來的十字軍騎士,已開始對教堂的洗劫,人數越來越多。趙扶風左手拿着藥瓶,右手已拔出刀來。主教長疲倦地舉起雙手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傑出的武士,但你不能對抗一支軍隊,也不能挽救一座城市。不必管他們了,去吧,回塞利斯去吧。”
趙扶風穿過血與火,心中不知是喜是悲,這偉大城市的傾覆成全了他。六十年後,拜占廷皇帝光複君士坦丁堡,結束了拉丁統治,但城市殘破,從此光輝不再。
6、紫玉成煙
“我流着淚的戀人啊/時光已将一切更改/當我慢慢忘記你的臉/讓故事再發生吧/讓我的人生充滿遺憾/一切都不必重來/什麽也無須更改”
——樸樹
趙扶風與列奧告別,踏上歸程。老翅幾回寒暑,離開江南時他還是個十九歲的少年,歸來時卻已屆不惑之齡。
踏進臨安城的那一刻,前塵往事忽然湧來,令趙扶風微微眩暈。春風含着西湖的清潤之氣,熨貼在肌膚上,他穿過湧金門,走進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一路上,他只盼着早日到達,将底野伽交到她手中,真的到了,卻生出一點怯意,不知如何以二十年後的身,面對二十年前的情。
趙扶風走進狹窄的連家巷,兩側的竹木小樓一棟挨一棟的擠着,伸向幽深的盡頭。包着青布巾的少女跨着馬頭竹籃,輕快地從他身邊走過,遺下芍藥的暗香,柔糯的賣花吟唱漸細漸杳。胡餅鋪裏傳出誘人的味道,有小孩子巴巴地在鋪門守望,被母親哄着牽走。
仍是那條不打眼的小巷子,深隐在繁華的臨安城裏。少年時,每日家就算人不來,夢裏也會将這巷子走上幾遍,趙扶風熟悉它就如自己掌心的紋路,卻不知為何,現在竟讓他感到莫名的生疏。走到中段,他腳步一滞,發現了症結所在:百年歷史的老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