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夕陽殘照之下,座落着一個山野小村。十餘間低矮的茅舍,兩三株孤零的槐樹,寧靜而又蕭索。這裏是曹州府單縣城北。今年六七月間的一場大水沖毀了四鄉的莊戶田地,這一帶卻因地勢較高而幸存下來。金秋時節,一派田野風光。遠望東南,栖霞山映着如血的殘陽,披上了一層暗紅,倒也名副其實。
一條小路蜿蜒而過,穿過小村,通向縣城。路邊有一個小小的茶棚,破敗不堪,幾乎無法遮蔽風雨。買茶的老者白發斑斑,容色憔悴,正在低頭打瞌睡。
茶棚生意清淡,此時僅有四位茶客。一張小桌邊坐着兩個鄉農模樣的漢子,正在談論今年收成的好壞。令一張桌邊卻有兩個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一胖大一瘦小,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兩人沉默不語,目光不時飄向茶棚前的小路,若有意若無意,掃視着路上的行人。
遠遠地,沿着小路一人一騎迤逦而來,越行越近。漸漸可以看清那是一匹黑馬,膘肥體壯,神駿非凡。馬上是一個雄壯的青年,褐衣短衫卻掩不住蓋世風華。在他的鞍後懸着一個長大的包裹,沉甸甸不知內藏何物。
茶棚之中,瘦小的中年人目光陡亮,伸手捅了捅身邊的胖大同伴,向茶棚外一努嘴,低聲道:“大哥,看那小子。”胖大中年人背對來人,聞言悄悄回頭。看清那人的相貌,他心中也是一喜,低聲問道:“賢弟,你沒看錯吧?”瘦小中年人道:“大哥不相信小弟這雙眼睛?一千兩銀子,錯不了的。”兩人埋頭喝茶,不再言語。
褐衣青年行到茶棚前,飛身下馬,走入茶棚,輕咳一聲,說道:“老丈,來一碗茶。”賣茶老者驀然驚醒,倒了一碗茶,雙手送上。青年人也不落座,接過茶碗,一飲而盡,揩幹嘴角,問道:“請教老丈,這裏到縣城還有多遠?”
老者一指棚前的小路,說道:“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十幾裏路就到了。客官得走快些。不然等到太陽落山,城門一關,客官就無處借宿了。”青年人道:“多謝老丈。”丢下十幾文制錢,轉身便走。老者忙道:“客官,一碗茶水,值不了這許多。”青年人卻不理會,大步出棚。
兩名中年人相互一打眼色,離座跟蹤而出。胖大中年人緊走幾步,趕至青年人身後,一拍他的肩頭,說道:“朋友,請留步。咱有話說。”
青年人驀然回身,雙目炯炯,嘴角含笑,說道:“二位兄臺面生得很。請問有何指教?”胖大中年人放聲大笑道:“指教不敢當。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想請朋友跟咱們到縣城走一趟。”這時那瘦小中年人也搶步上前,兩人一左一右夾住那青年人,以防他逃走。
這青年人正是家破人亡,初入江湖的李天賜。這幾日他遮遮掩掩,生怕露出行藏。不走官道走小路,繞城鎮而行,只當這樣就可逃避追蹤。不料還是被人認了出來。事到如今,他只能裝糊塗裝到底,笑道:“走遍天下,就數咱山東人作好客,大老遠送小可進城。多謝多謝!小可已問清了路徑,不敢勞動二位大駕。”
胖大中年人臉色一沉,說道:“朋友,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動上手沒你的好處。”天賜笑道:“二位是想攔路行劫嗎?我看二位相貌堂堂,似乎不象是下三賴的小毛賊。缺銀子用不妨開口。小可也是山東人,也一樣愛交朋友,幾兩銀子還拿得出。”瘦小中年人冷笑道:“朋友,光棍眼裏揉不得砂子。你是什麽來路,咱們兄弟清清楚楚。做縮頭烏龜是沒用的。好漢做事好漢當。老老實實跟咱們走一趟,彼此不傷和氣。如敢不從,哼哼!你可以找人打聽打聽。咱們兄弟是何許人也,可是好相與的?”大嘴咧開,拳頭揚起,連威帶吓,十足的霸王面孔。
天賜越聽越有氣。年輕人火氣旺性子急,忍不住譏笑道:“攔路行劫的小毛賊,會有什麽響亮名號。恕在下孤陋寡聞,請教了。”胖大中年人勃然大怒,喝道:“不開眼的小賊,今天讓你開開眼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天賜的手腕,象一把鐵鉗,冷笑道:“小賊,你跑不掉了。”天賜微微一笑道:“不見得。”手腕一抖,柔軟如蛇,輕巧地掙脫出來。反手扣住胖大中年人的脈門,輕輕一帶。胖大中年人半身酸麻,四肢無力,一個跟鬥摔了出去。這幾招手法舉重若輕,妙到毫巅,正是神仙散手中的功夫。這幾日天賜雖飄泊不定,衣食無着。但他自知身在險中,多一分功力便多一分應變之能。勤練不辍,一套神仙散手已經小有成就。
胖大中年人輕敵致敗,一上手就鬧了個灰頭土臉。他惱羞成怒,翻身躍起,叫道:“這小子手上有鬼。二弟,抄家夥。”從腰間解下一條金鞭。鞭身鵝卵粗細,可見份量頗重。嘩啦啦舞成一團金光,膽氣随之一壯,斷喝道:“小賊,亮兵刃。今天讓你見識見識我金鞭韓龍的厲害。”瘦小中年人也從肋下抽出一對寒光閃閃的短匕,叫道:“在下雙刀趙威,與大哥并稱魯南雙俠。今日撞在咱們兄弟手裏,算你小子倒了八輩子黴。”
這兩個混蛋武功稀松平常,居然妄稱雙俠,不知天高地厚。天賜暗自好笑,從鞍後行囊中取出鐵弓。這張弓已經松了弓弦,直挺挺象一條鐵棒。在手中掂了掂,心想:“還算乘手,夠這兩個混蛋受的。”笑道:“有道是:三腳貓渭水飛熊,兩頭蛇南陽卧龍。可嘆魯南無人,阿貓阿狗也能稱霸一方。今日本大爺光臨貴地,不能白來,留下幾招真功夫,讓你們兩個井底之蛙長長見識。二位一起上吧。”
金鞭韓龍雙刀趙威兩個氣得七竅生煙,他們獨霸一方,向無對手,何曾受過如此輕視。金鞭韓龍道:“二弟,替愚兄掠陣。”提鞭欲出。雙刀趙威道:“這小子紮手,咱們合力擒他。”金鞭韓龍道:“身為江湖俠士,怎能不顧武林規矩。愚兄一人足夠了。”提鞭直奔天賜,斷喝道:“臭小子,看招!”掄起金鞭,劈頭便打。
天賜笑嘻嘻并不遮架,靈巧地向旁邊一讓,這一鞭擦身而過。金鞭韓龍發出一聲怒吼,手中鞭驀然翻轉,攔腰橫掃。天賜向後一退,又輕巧地閃開。金鞭韓龍勢如瘋虎,一鞭接一鞭不停地砸過來。天賜身如鬼魅,閃得輕松自如,心中卻暗暗叫好。如果換在幾個月前,只怕敵他不過。
金鞭韓龍連攻數十招,沾不得天賜分毫,越打越怒,叫道:“小子,有種你就別閃,拿出真本事來。”天賜笑道:“當心!真本事來了。正值金鞭韓龍一鞭掃空,胸前空門大露。天賜手中鐵弓驀然伸出,快如閃電,正敲在韓龍的右肩上。天賜對這火爆漢子并無惡感,下手不重。韓龍嗷嗷怪叫,翻滾而退,手撫右肩,龇牙咧嘴。活動一下手臂,雖然疼痛,卻沒有受傷。
雙刀趙威看得火冒三丈,叫道:“大哥,并肩子上。”揉身而上,刀光寒寒,招招指向天賜要害。韓龍略一遲疑,也舞鞭上來夾攻。三人惡鬥在一處。金鞭韓龍鞭風虎虎,兇猛潑辣,還算容易對付。難纏的是雙刀趙威。他并不與天賜正面接鬥,只管四下游走,抽冷子下刀。俗話說:一寸短,一寸險。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纏鬥良久,天賜越來越不耐煩,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不會客氣。不小心挨上一刀實在劃不來。”想清其中利害,他不再閃避,拿出真功夫,揮鐵弓硬封韓龍的金鞭。當的一聲巨響,金鞭結結實實地繞在弓臂上。天賜大喝一聲:“撒手!”用力回奪,将韓龍連鞭帶人帶入懷中。天賜下手不留情,左掌如刀,猛劈韓龍後頸。韓龍疼得哇哇怪叫,卻沒摔倒。天賜後招又至,右腳一勾,右肘橫撞。韓龍胖大的身軀橫飛而起,摔在丈餘開外,昏死過去。
同伴遇險,雙刀趙威不急反喜。天賜背對着他,正是下手的好機會。他搶步上前,雙刀猛刺天賜後腰。天賜豈能讓他如願,雙刀堪堪刺到,他身形一閃,倏忽失去蹤跡,所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記述的絕頂輕功神仙步。雙刀趙威何曾見過此等神妙武功,眼前一花,右腕劇痛,被弓臂敲個正着,短匕脫手墜地。
雙刀趙威驚恐萬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逃!”打出左手短匕,直奔天賜面門,轉身就逃。天賜今天已經暴露了行跡,走脫一人便後患無窮,萬萬不能任他逃去。他擡左手抄住打來的短匕,身法如風,疾追而上。掄起右手鐵弓,弓弦掃向趙威雙足。弓臂加弓弦展開來足有丈餘,正好卷住趙威的足踝。弓弦乃牛筋所制,堅逾鋼鐵。趙威足踝被套住,身體仍向前沖,當即一個狗啃屎,撲倒在地。牙關劇痛,慘叫出聲,原來是門牙被磕掉了兩顆。
天賜象拖死狗一樣将他拖回來,一腳踏住胸口,短匕指住咽喉,冷笑道:“大俠客,怎麽說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聲,同伴也丢下不管,太不仗義了吧?”
趙威臉如死灰,渾身亂戰,哀呼道:“大俠,饒命!”天賜本想一刀殺掉這厮,永絕後患。看他這付可憐相,卻又有些躊躇。短匕微微前送,幾乎刺入趙威的咽喉,厲聲問道:“說!為什麽要攔阻太爺?你是不是錦衣衛的走狗?”趙威哀叫道:“小人是縣城裏的潑皮,仗着兩手三腳貓的拳腳混飯吃。與錦衣衛毫無關系,高攀不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圖一千兩銀子的賞錢,財迷心竅,冒犯大俠虎威。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天賜問道:“你說一千兩賞銀,究竟是怎麽回事?”趙威道:“前兩天城門口貼出了一張告示,上面有……,有大俠您的仙顏。說如果有人能捉到大俠,賞銀一千,通風報信,賞銀百兩。小人一時手緊,便動了貪念。沒想到大俠武功高強,小人不是對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天賜冷笑道:“該死,該死!你這混蛋見利忘義,什麽錢都敢賺。不給你點教訓,以後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趙威聽出苗頭不對,慌忙哀求道:“大俠,求您老放過小人一馬。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老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饒過小人這一遭,小人永感大德。”
天賜好生恥冷,世間居然有此等小人,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他冷笑道:“你也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拿出點英雄氣概來,別給咱山東人丢臉。死有什麽好怕的。”
一聽這個死字,趙威更為驚懼,哀求不止,諸般無恥的言語不絕而出。忽聽金鞭韓龍大叫道:“二弟,你怎麽這般無恥!死就死了,不要求他。”原來他早就醒了,只是頸骨腰骨劇痛難當,一時無力爬起。見到趙威的嘴臉,忍不住出言斥責。
天賜目光陰冷,掃向金鞭韓龍。韓龍心中一懔,身子一顫,旋即平靜下來,昂然道:“小子,下手吧!老子技不如人,一死而已。皺一皺眉頭不是好漢。”天賜目光中的冷意漸漸消去,說道:“在下的殺人手法幹淨利落,不會給你皺眉的機會。是不是好漢都沒有分別。”韓龍大笑道:“你想威脅我,想讓我磕頭求饒。別做夢了,老子死也不會求饒。”
就憑他這幾句豪言壯語,天賜對他的好感漸漸增加到七八分,殺機點滴不剩,挑起大指,由衷贊道:“視死如歸,象條漢子,令人佩服。”
只聽那趙威仍在哀求不止:“大俠,您就饒了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打緊,他們可無人奉養了。”又道:“這韓姓韓的是個糊塗蟲,不識擡舉。大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小人給你賠罪,小人給你磕頭。”韓龍勃然大怒,喝道:“姓趙的,我算認識你了。這些年我瞎了眼睛,交上你這沒骨氣沒廉恥的朋友。”這趙威可能從來不知骨氣廉恥為何物。即便知道,也是在三兩杯酒下肚,胸脯拍得震天響之時。當此生死關頭,早就丢到了九霄雲外。磕頭如搗蒜,對韓龍的話恍如未聞。
天賜哭笑不得,将短匕扔在地上,踢他一腳,冷笑道:“起來吧!饒你一命。殺你污我的手。”趙威暗自歡喜,從地上爬起來,滿臉谄笑道:“大俠大人大量。小人永感大德,永感大德。”天賜冷冷道:“似你這等無恥小人,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在下殺起來也不會手軟。我是敬重你大哥的為人,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饒過你。要謝就謝你大哥吧。”趙威又羞又臊,無地自容,垂首無語。
天賜不再理他,回過身向韓龍一抱拳,說道:“韓兄,實在對不住。适才一時性急,下手沒留分寸。請韓兄多多擔待。”
韓龍好不慚愧,強撐起身子,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俠武功勝我百倍,在下輸得口服心服。”
趙威的阿谀奉承,天賜聽了只覺惡心。而聽到韓龍這個爽直漢子的幾句贊譽,心中卻十分受用。含笑道:“小弟高攀,稱你一聲韓大哥。韓大哥,恕小弟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今天的所作所為,實在有點不太仗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賺這一千兩的賞銀,不覺心中有愧嗎?”
韓龍羞得臉紅脖子粗,無言以對。天賜道:“小弟當韓大哥是朋友,直言不諱,希望韓大哥不要見怪。”從懷中摸出兩錠大金,雙手送上,說道:“韓大哥既然缺錢用,正好小弟手上寬裕,這兩錠金子就請拿去,不必見外。”
韓龍尴尬之極,這金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推辭道:“李兄弟,你拿我當朋友,我感激得很。這金子我卻萬萬不能收。我也并不是缺錢用,只為受了同伴的蠱惑,一時糊塗,悔之不及。賢弟送我銀錢,不如罵我一頓。”
這兩個人一個要給,一個不收,争得面紅耳赤。一旁的趙威卻看得兩眼冒火,撲通跪倒在地,砰砰亂磕響頭,口中說道:“李大俠,您真是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人感激涕零,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俠的大恩大德。”
金鞭韓龍怒道:“這家夥是個軟骨頭,李兄弟不要理他。”天賜卻于心不忍。臨危茍免,本是人之常情,苛責不得。殺人不過頭點地。看在韓龍的面子上,也該對他客氣些。上前一步,俯身相扶,說道:“趙兄請起,在下不敢當此大禮。”
突然,趙威雙目閃過一絲獰色,手腕一翻,袖筒中伸出一把短匕,當胸猛刺。天賜身子已經俯下,胸口離短匕不過數寸,更料不到趙威會突然發難。閃避不及,短匕刺個正着。天賜胸口劇痛,怒不可遏,猛地一掌橫擊過去。趙威就勢躺倒,着地滾走直至數丈開外,一躍而起。只見天賜已經摔倒在地,匕首插在前胸,深可及柄。
趙威得意忘形,仰天大笑道:“小子,你也不看看太爺是何許人,豈是輕易向人下跪求饒的。別怨太爺心狠手辣,只怪你小子福薄命蹇,消受不起太爺大禮,白白賠上一條小命。”生恐天賜尚有餘息,拾起地上的短匕,就要上前補上幾刀。
目睹這一場變故,韓龍急怒交加,強撐起身子,大叫道:“二弟,你這是幹什麽?”趙威止步回身,笑道:“大哥,這小子身價是整整一千兩銀子,他身上的金銀一定更多。這回咱哥倆發大財了。”韓龍怒道:“呸!你這見利忘義的無恥小人。李兄弟好心饒你一命,你卻下毒手害他。有虧江湖道義,污了雙俠之名。我韓龍一向沒長眼睛,交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朋友。你我十幾年結義之情,就此恩斷情絕。”
趙威一點也不生氣,笑吟吟走到韓龍身側,說道:“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傷了咱們兄弟的和氣。來!小弟扶大哥起來。”伸出右手去扶韓龍。韓龍怒道:“拿開你的髒手,我沒你這個兄弟。”趙威卻不收手,抓緊韓龍的上臂,左腕一翻,手中的短匕直刺韓龍後心。韓龍做夢也想不到結義兄弟會對他下毒手。就算他有所防範,此時渾身無力,也無法閃避。趙威這一刀奇快奇準,刺穿肋骨,直入心髒。韓龍悶哼一聲,撲倒在地,當即絕氣身亡。
趙威冷冷一笑,說道:“大哥,你不念咱兄弟之情,可別怪小弟不義。你如果把今天的事講出去,叫小弟以後如何做人。”俯下身去,從韓龍懷中摸出兩錠大金,在手中掂掂,心情好不舒暢,暗道:“那一千兩賞銀也可歸我一人所有了。”自覺這念頭有點不仗義。低下頭去看韓龍,想起他平日相待之厚,不免心生愧意,低聲道:“大哥,你安心去吧。大嫂和侄兒侄女,小弟會代為照料。”
趙威強擠出幾滴眼淚,仿佛這樣已不再欠韓龍什麽。回過身又向茶棚望去。只見那兩個鄉農早就逃得無影無蹤,只有那賣茶的老者哆哆嗦嗦縮在牆角裏發怔。剛才那一幕顯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趙威暗道:“這老兒留不得。”心生毒念,又要上前殺人。
忽然,一只大手從背後繞過,緊緊抓住他的咽喉。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你這厮好生歹毒!”
趙威毛骨悚然,驚道:“你……,你沒死?”那冷冷的聲音道:“不錯,我沒死。你卻死定了!”
天賜剛才被趙威一刀刺入胸口,當時不及閃避,胸部向後急收,雖然仍被刺中,力道卻已經緩了。這些時日天賜苦練玄天真氣,內力大有進境,生死關頭終于派上了大用。鋼刀入肉,抗力立生,肌肉收緊,将刀鋒逼歪。他胸部肌肉虬結,這一刀雖深,并未傷及內腑。中刀之後,他胸口劇痛難當,只當已經死了,仰身摔倒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應,片刻之後方知受傷不重。目睹趙威殺害結義兄長,他又驚又怒卻阻攔不及。見趙威又要傷及無辜,他再也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出手将趙威制住。
趙威方才沒有立即補上幾刀,現在後悔不及,哀求道:“大俠,饒了小人這一遭。小人再也不敢了。”
天賜冷笑道:“還會有下次嗎?方才一時不忍,沒有取你性命。料不到你恩将仇報,更有甚者,殺害結義兄長,天理難容。”趙威依舊哀號不止,只盼天賜會再饒他一次。天賜暗罵無恥,冷冷道:“看在韓大哥面上,我給你一個痛快。象你這路貨色,該死一萬次。算你揀了個便宜。”一刀割斷趙威的咽喉,哀號聲嘎然而止。看着趙威的屍身仰面摔倒,頸中鮮血汩汩流出,天賜心中只覺無比痛快,并無半分憐憫之意。
走到韓龍的屍體前,天賜俯下身去。只見韓龍面如死灰,雙目兀自圓睜,似在怒視着茫茫蒼穹。天賜萬分傷痛,輕聲道:“韓大哥,你死不瞑目是不是?小弟已經為你報仇,你該合眼了。”替韓龍輕輕合上雙目,心想:“他兄弟二人論武功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坐井觀天,妄自尊大,自稱雙俠,說來十分好笑。但這韓龍今日所言所行,實不愧一個俠字。武功高低,已經微不足道了。”又想:“那雙刀趙威算得上世間第一等歹毒之人,我今日險些為他所害。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鬼蜮,人心不可測。切不可對敵人心存慈念。”
想起趙威之言,韓龍家中似乎尚有妻子兒女。韓龍一死,她們如何過活?天賜從趙威的懷中翻出那兩錠大金,又取出幾張銀票,一道塞入韓龍懷中。他認為過一會兒縣裏的差役來察驗死者遺物,自然會将這些財物如數歸還死者家屬。卻沒想到這些財物一旦落入貪婪成性的差役之手,無異于羊入虎口,怎麽可能再送給旁人。
辦妥了這些事,天賜站起身,注目地上的韓龍,心中無限感慨,長嘆道:“韓大哥,咱們萍水相逢,你卻為小弟而死。恨小弟無能,不能為你收斂屍身,照顧家中妻小。大哥俠肝義膽,蒼天有眼,自會保佑大哥家小平安。”回頭看着茶棚中的老者,心中閃過一絲毒念,随即又暗暗自責道:“李天賜,你這樣做與那禽獸不如的趙威又有什麽分別。拼着洩露行藏,也不能傷害一個無辜老者。”将鐵弓收入行囊,上馬離去。那老者兀自呆立在棚中,渾不知片刻之間兩次逃過殺身之禍。
天賜強忍胸口的疼痛,策馬疾馳,逃離是非之地。向南跑出數十裏,到達栖霞山腳下,已經是酉末戌初時分,天色漆黑。他循着燈火找到了一個破落的小山村。村中只有五七間茅屋,土坯的牆壁,茅草紮制的門窗,低矮殘破,看了真令人心酸。
天賜在一間茅屋前停住腳步,朗聲道:“屋裏有人嗎?過路人求宿,請主人行個方便。”只見這茅屋的草門用麻繩紮在門框上,所謂門框也只是一根七扭八歪的樹枝。天賜不由得想起書中所言“甕牖繩樞”四個字,暗道:“往日我讀書至此,每每不解。若不是今日親眼得見,焉知世上有此等貧苦之人。”心中酸楚難言,幾乎為之落淚。
門開了,一為老者當門而立,顫抖的聲音道:“小夥子,進來吧。你要求宿應該去縣城,或者去馬良集,怎麽跑到咱這窮山村來了。”
天賜栓好馬匹,跨進屋門,說道:“多謝老伯。小可心急趕路,錯過了宿站,中途又迷失了方向,誤打誤撞就闖到這裏來了。打擾老伯,心實不安。”
屋裏燃着一段松明。昏黃的火光之下,天賜看清這老者的面貌,心中又是一酸。只見他一頭蓬亂的頭發,兩腮幹癟,雙目無神,容色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不知打了多少的補丁,又不知有多少天沒有洗過,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雙手黝黑如墨,五指屈曲,有如雞爪。身子佝偻着,幹咳不止。再看屋中的陳設,一方桌一長凳,別無它物。北首是一個土炕,炕上是兩條破爛的棉絮。竈臺生着火,鐵鍋裏熱氣騰騰,大約是老者正在做晚飯。
老者幹咳兩聲,問道:“小夥子,累了吧?老漢正忙着呢,沒空招呼你。自己上炕歇着,不用客氣。”天賜道聲謝,坐在炕沿上,将包裹往上一扔,問道:“老丈貴姓?”老者一邊向竈中添柴,一邊答道:“我姓李,山野人沒什麽名字,村裏人都叫我李老六。”
天賜喜道:“李老伯,小可也姓李。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您老不見外就稱小可一聲侄兒好了。”李老六嘿嘿笑道:“老漢我可不敢高攀。咱們雖然同是姓李,可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我只是山裏的一個窮老漢,沒這個福分。”天賜一驚,說道:“李老伯,小可也是農家子弟。”李老六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道:“老漢我雖然老眼昏花,可也不是瞎子。你那匹馬,那馬上的鞍具,哪個農家子弟買得起?再看你的臉,白白嫩嫩象個大姑娘。這雙手更不是幹粗活的樣子。哼!吃飽了沒事幹,跑到城外來鬼混,消遣老漢我。”
天賜大為慚愧。他自以為喬裝改扮之後便能躲過追蹤,不想改得不倫不類,連一個鄉野老者也騙不過。他長嘆一聲,說道:“并非小可有心欺騙老伯。實不相瞞,小可确實是出身富貴之門。可如今家破人亡,孤身流落在外。往日的榮華富貴已是過眼雲煙,提起令人傷感。”
李老六有幾分恍然,上下打量天賜,很是同情,說道:“小夥子,別傷心。這年頭家破人亡的還少嗎?拿老漢我來說,半截入土的人了,臨死不還不知有沒有人給我送葬呢。”
天賜嘆道:“亂世難為人,是貧是富沒什麽兩樣。老伯,你家中還有什麽人嗎?”李老六苦苦一笑。說是笑,可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說道:“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本來還有一個兒子,家裏太窮,養不活他。今春出外謀生去了,這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也許是在外面過得快活,不想再回來。也許是混得不如意,沒臉回來。也許已經餓死在路邊,在也回不來了。”
天賜道:“小可一路過來,見田裏的莊稼還算茁壯。這一帶人丁又稀少,怎麽會連一個人也養活不起?”
李老六話題一開滔滔不絕,憤憤道:“老漢我有十來畝地,如果趕上好年成,打下十幾石糧食,養家糊口不成問題。可是架不住捐呀稅呀,租呀賦呀,壓得你喘不過氣。如果僅僅是朝廷常例的捐稅也就算了。每年還要翻出許多新花樣。生兒養女要收錢,婚喪嫁娶要收錢,就連老漢吃飯穿衣也要收錢,叫什麽竈口稅制衣稅,聽也沒聽說過。老漢我就這十幾石糧食,能榨出多少油水?養了皇帝養官吏,養了官吏還要養兵勇,養了兵勇還要養鄉裏的差役豪霸,養人不算還要給朝廷養馬。老漢我連吃飯都吃不飽,拿什麽來養馬?”
李老六所說的養馬是指朝廷的馬政。朝廷養馬有官馬民馬之分。民馬就是将馬匹散于民間,或十戶或五戶負責養一匹,将來充做軍用。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捐稅徭役。馬政與鹽政一樣,是朝廷命脈,沿襲已久,天賜深知其弊。聽這李老六親口道出苦經,他心中感慨萬千。想要安慰李老六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李老六揭開熱氣騰騰的鐵鍋,端出一碗紅薯,又盛了一碗菜湯,說道:“小夥子,餓了吧?我這兒也沒什麽好東西,将就着吃些吧!”
只見碗中的紅薯只有三只,比指頭也大不了多少,不夠李老六一人塞牙縫的。那菜湯清可見底,沒有半點油星。天賜暗暗叫苦,客氣道:“老伯,我不餓,您老自用吧!”李老六嘿嘿一笑,抓起一只紅薯塞到天賜手裏,說道:“小夥子,別客氣。老漢我雖窮,一只紅薯還請得起。”
天賜無法推托。這也許是他平生頭一回吃紅薯,細細品嘗,味道倒也香甜,三口兩口便吃完了。李老六又送上第二只,天賜說什麽也不能再要了,說道:“謝謝老伯,小侄已經飽了,再喝碗湯就行了。”端起桌上的菜湯就喝。李老六咕哝道:“公子哥就是公子哥,飯吃得這樣少。也許只有雞鴨魚肉才合胃口。”抓起紅薯細嚼慢咽,一口一口咂着菜湯,好似味道十分鮮美。
天賜湯一入口,忍不住暗暗皺眉。湯中野菜又苦又澀不用說,湯裏似乎沒有放鹽,淡而無味。他勉強将湯喝完,問道:“老伯,您這湯裏為什麽不放鹽?”李老六瞪眼道:“放鹽?你知這鹽有多稀罕?老漢我已經有一個多月不知鹽是什麽滋味了。”天賜詫道:“您有一個多月沒吃鹽?這怎麽可能?”李老六冷笑道:“要吃鹽也可以,拿糧食去換。一斤鹽要好幾鬥米。老漢我連飯都吃不飽,哪裏有糧食去換鹽?你出身大戶人家,自然不明白咱窮人的苦處。”
天賜道:“老伯,據我所知,朝廷在各地鹽場都設有鹽運使,專門負責向各州縣運鹽。鹽曬制甚易,咱們山東自春秋年間便盛産海鹽。此地距鹽場路途又不算遙遠,怎麽鹽會如此昂貴?”
李老六道:“你不提這鹽運使還好,你一提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你以為這鹽運使是負責運鹽的嗎?錯了,這鹽運使是負責刮地皮的。每年朝廷要收多少鹽稅?又有哪個鹽運使不大肆搜刮?千裏為官只為財。海鹽從鹽場運到這裏不知要經過多少層盤剝,每個經手的官吏都要中飽私囊。在加上各地鹽商大戶屯積居奇,大發橫財。這些錢從哪裏來?還不是出在我們這些窮苦人身上。”
天賜啞口無言,半晌方道:“老伯知道的不少嗎?”李老六道:“這些事老漢我本來不知道,是鄰村的劉老三說的。他常在外面跑,見過世面,懂得也多。比不得老漢我,被人榨幹了骨髓,還不知是誰榨的。聽說劉老三還參加了一個什麽幫會,現在神氣得很,連地方上的裏正鄉紳也不買賬。捐稅徭役自然全免了。”
天賜道:“好家夥!什麽幫會居然敢同官府作對?”李老六道:“咱們這兒幫會多如牛毛。反正是大家結成一夥,抗拒官府的欺壓。管他什麽名目。”天賜問道:“這些幫會都是幹什麽的?難道官府就不加過問嗎?”李老六道:“這些幫會小的結夥抗捐抗稅,鬧大了就拉到山裏落草。小的官府管不勝管,大的官府想管也管不了。”長嘆一聲,又道:“可是家業太大難免良莠不齊。一些人借幫會的勢力無惡不作,奸淫搶掠,橫行鄉裏,勾結官府,欺壓百姓。到頭來苦的還是咱們這些無財無勢的窮漢子。”
天賜大起同情之心,暗道:“苛政猛于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