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2)
廷視天下百姓如草芥,喪盡民心,怨情洶洶,天下喪亂并非無因。新皇如果不知存恤,聽之任之,長此以往,難保不生大亂,禍及其身。”又想:“他聽信讒言,害得父親含冤而死,害得我淪落天涯,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我為什麽還要替他擔心?”
當天夜裏天賜與李老六一同在土炕上過夜,兩條薄薄的棉絮李老六偏偏要讓一條給天賜。他偌大的年紀,怎耐得住深秋的夜涼?天賜力辭不受。李老六裹着棉絮哆哆嗦嗦睡去了。天賜起身打坐練功直至夜深。
翌日天賜起身告辭,取出二十兩紋銀相贈。不料這李老六人窮志不短,堅決不收,說道:“老漢我天生的窮命,你這二十兩銀子救得了我一年兩年,救不了我一生一世。孩子,還是收起來吧!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世事的艱辛,有錢時大手大腳,沒錢時就知道苦處了。你出門在外,時時少不得銀錢。老漢我在本鄉本土,怎麽都好混。”
天賜只得作罷,離開這貧窮的小山村。他心中百念雜陳,暗道:“天下窮苦人何止千千萬萬,我縱然散盡金銀能救幾個。世上不平事數不勝數,我縱有三頭六臂又能管得了幾樁?李天賜啊李天賜,你一定要記住,不能憑金銀救一人兩人,要憑胸中所學救天下人。”
天賜順着山間小路向南疾行,翻過栖霞山,直奔大河岸邊。他畏懼官兵盤查,不敢從官渡過河,沿着大堤向西行,盼望能找到一只民船。昨日的經驗告訴他,這一身裝束十分紮眼,很容易被人識破。何況他身上沒有路引,過河時查驗路引這一關他就過不去。
此時的河水,大汛已過,水面寬不過一二十丈。岸邊露出一大片淤泥,那是大汛時從上游卷帶下來的泥沙,沉積在此。人馬走到上面必然會陷下去,附近自然不會有船只。天賜遠遠地沿河堤而行。走出幾裏路,只見前面橫着一道水灣,不知為何無淤泥沉積,河水直抵堤下。岸邊泊着一葉小舟,上邊躺着一個粗壯漢子,臉上遮了一頂大草帽,正在假寐。
天賜大喜,叫道:“船家,能否行個方便?”那漢子懶洋洋地摘下草帽,坐起身擡頭望着堤上,問道:“朋友是要過河嗎?為什麽不走官渡?”只見這漢子神情剽悍,一部絡腮胡子根根似戟,臉膛被太陽曬做了古銅色。身着粗布褲褂,褲腳挽到膝上,前襟敞開,露出黑毵毵的胸毛,不懼深秋的寒冷。天賜知他必是常年在此操舟,風吹雨打練就了一付健壯的體格,也不以為異。說道:“官渡人太多,在下不耐久等。請船家渡在下過河,需多少船資盡管開口。”
船家斜眼打量天賜,又掃視他身後的烏骓馬,眼珠一轉,說道:“咱們這兒的規矩,渡一人過河要十兩銀子。這匹馬如果也要過河,還要再付十兩銀子。”
天賜吃了一驚。二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尋常農家勞作一輩子也未必能賺到二十兩銀子。這船家獅子大開口,天賜初入江湖,也明白他是在訛人。微微一笑,問道:“這是誰定的規矩?太狠了吧?”
那船家冷笑道:“這是我定的規矩,二十兩足色紋銀,一個銅錢也不能少。你如果嫌太狠,向西十裏便是官渡,在官渡渡河一人一馬要不了一兩銀子。嘿嘿!只怕你不敢去。”
這船家眼睛好毒,大約是看破了天賜的身份,漫天要價,不怕他不給。想來他常年操此營生,專掙黑錢。天賜有求于人,這錢不付也得付,說道:“船家,咱們講定了。二十兩銀子,一文也不會少給你。快渡我過河。”
船家古古怪怪地一笑,說道:“上船吧!”天賜牽馬下堤,躍上小船,腳下重了些,震得小船搖晃不止。船家驚叫道:“當心!不要命了嗎?如果搭船的客人都象你這般冒失,早晚要掉在河裏。你淹死不要緊,豈不連累于我。”
天賜心中忿忿,暗罵狗頭無理,轉過臉不去理他。卻不料那船家并不操舟離岸,笑嘻嘻道:“咱們這裏還有一個規矩。先付一半的船資,過河後再付另一半。十兩銀子先行交付。”大手一攤,伸到天賜眼前。
又是規矩,這家夥自定的規矩還真不少。天賜大為光火,冷冷道:“你是怕我付不起船錢嗎?”摸出一錠大銀,随手抛了過去。那船家一把攫過。見這錠銀子成色十足,十兩只多不少,他心中大喜,言辭也客氣了許多,說道:“這叫做先小人後君子。規矩壞不得,并非看不起尊駕。”眼光不住向天賜的懷中瞟去,微露貪婪之色,旋即隐去,操舟啓行。
天賜坐在船頭,那船家在後梢搖槳,中間隔着天賜的烏骓馬。船家操舟之技十分高明,小船沖開濁黃的河水,箭一般駛離了河岸,轉眼間便到了河中央。船家忽然扔下手中木槳,雙手叉腰,仰天大笑。
天賜驚疑莫名,問道:“船家,你笑什麽?”那船家笑勝更狂,說道:“你這小子生得人模人樣,不料卻是只呆鳥。”從船板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橫在手中,喝道:“太爺今天剛發利市,索性大發慈悲,留下金銀,賞你個全屍。”
天賜恍然大悟,暗自好笑,忖道:“我看這家夥賊眉鼠眼,不象什麽好路數,原來是個水賊。太歲頭上動土,可笑可笑!”本欲上前将他擒下,轉念又一想:“這狗頭水性一定不弱,而我見了水就頭大,搞不好要吃虧。還是把他騙到身邊來十拿九穩。”當下故作驚慌之态,問道:“船家,你要幹什麽?”
那船家好似貓戲老鼠,心中十分快意,嘲笑道:“呆鳥!太爺要請你吃板刀面。你如果覺得不合胃口,下餃子也成。快說選哪一樣,太爺給你個痛快。”天賜結結巴巴道:“什麽叫板刀面?什麽叫下餃子?我肚子不餓,什麽都不要吃。”那船家邪笑道:“吃不吃由不得你。太爺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下餃子便是不等太爺親自動手,你自己痛痛快快跳到水裏去喂王八。板刀面便是讓太爺費事,賞你一刀。說!你要選哪一樣?”
他這付嘴臉活脫脫一個攔江行劫的船夥兒張橫,天賜只覺十分有趣,索性繼續裝下去,驚道:“原來你是強盜!”船家笑道:“呆鳥,你才明白呀!快快将金銀留下,自己跳下河去,省得太爺費事。”
天賜見他始終不肯過來,一時奈何他不得。心中一急,驚慌的表情更為神似,胡亂叫道:“好漢,大英雄,金子銀子全給你,饒我一命。”船家大為不耐,冷笑道:“呆鳥,你是要太爺親自動手嗎?”身子縱起,躍過立在船中央的烏骓馬,輕飄飄落在船頭,一把揪住天賜的衣領,掄起鋼刀就向後頸砍去,口中叫道:“呆鳥,你去死吧!”
天賜正是等待這個機會,擡手急抓船家持刀的右腕。船家絲毫未加提防。就算他有所準備,這一招快似閃電,他想躲也躲不開,當即被抓個正着。天賜手上用勁,扣緊他的脈門。船家如何當得起天賜的神力,手一松鋼刀落在船板上。天賜依舊端坐船頭,并不起身,擡腳橫掃船家的膝彎。船家撲通一聲跪倒,才待躍起再鬥,天賜已經操起鋼刀架在他頸後,喝道:“動一動要你的命!”
這幾招手法兔起鹘落,快捷異常。那船家尚未弄清是怎麽一回事,就已經被制住。他驚駭之餘,心中忿忿不平,叫道:“你使奸,你暗算傷人!你算哪門子英雄好漢?”天賜喝道:“你欺淩弱小,濫殺無辜,又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手中鋼刀一緊,船家後頸吃痛,又矮下身去。天賜冷笑道:“不讓你見識見識真功夫,也許你猶有不服。”随手抓起一快寸餘厚的船板,指上用力,只聽咔嚓一聲,船板被他一把抓裂。
船家目瞪口呆,翹舌難下,心悅誠服,大為洩氣。這船板質地堅硬,他便是用斧子劈也要費些力氣。天賜的武功勝他太多了。
天賜微微一笑,問道:“船家,這功夫如何?”船家心裏佩服嘴上卻不肯承認,大叫道:“什麽狗屁功夫,老子見得多了。你要殺便殺,何必羅嗦個沒完。”
天賜臉色一沉,喝問道:“你在此撐了多少年船?害了多少客人的性命?從實講來。”船家自知難逃一死,索性強硬到底,說道:“不錯,老子在此做了三年買賣,性命也害過幾十條。今天死在你手裏,不算冤枉。下手吧!”
天賜冷笑道:“視死如歸,象一條好漢,骨子裏卻是十足的孬種。專門欺淩手無寸鐵的旅客,搶掠升鬥小民的血汗錢,你不覺臉紅嗎?念你是七尺漢子,父母生養你不容易,我留條活路給你走。立個毒誓今後不再劫掠旅客,行兇害人,我就饒你一條小命。”
那船家環眼一翻,叫道:“想讓老子立誓,休想!老子買賣做得紅火,日子過得逍遙,殺幾個人算個屁!不幹這營生,衣食從哪裏來,喝西北風嗎?”
世上竟有此等玩劣之輩,濫殺無辜,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真是不可救藥。天賜勃然大怒,跳起來一腳将他踢翻在地,罵道:“你這狗頭,竟敢在太爺面前自稱老子,你他媽的是誰的老子?”船家心中驚懼,聽天賜話中之意,似乎尚有活路,心存僥幸之念,不敢再頂撞,垂首不語。天賜怒氣稍平,說道:“你這厮身強力壯,幹什麽營生不能養家糊口,偏偏要做這傷天害理的勾當。一定是你好吃懶做,不求上進,辜負了父母遺下的大好身軀,白練了一身好武藝。你以殺人為樂,為什麽不能替被殺者想一想,為什麽不能替被殺者的父母妻兒想一想。你這厮死有餘辜,千刀萬剮也不為過。看你尚有悔過之心,我暫且饒你一命。老老實實搖船過河,不許中途弄鬼。”
天賜以己度人,自以為一翻大道理已将船家說動,他低頭不語便是心生愧意。何況他自己不通水性,也不會操舟,還要船家搖船過河。于是大發慈悲繞過船家。那船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過望,說道:“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馬難追。拿開你的刀,我渡你過河便是。只盼你不要說了不算。”天賜大笑道:“在下一諾千金,決不害你。”收回手中鋼刀,卻仍站在船家身邊,寸步不離,以防他弄鬼。
船家操槳搖舟,小船順流而下,直向對岸駛去。他自知武功相去太遠,不敢妄生異念。小船很快便到達了南岸。船家用長篙撐住船。天賜牽馬上岸,回身道:“船家,記住我的話,切莫再行兇害人。下次再讓我遇上,決不輕饒。”船家長篙一撐,小船箭也似地駛出十餘丈開外。離岸已遠,船家大放寬心,将小船往河中一橫,大笑道:“朋友,多謝你手下留情。老子記下了。”
天賜忽道:“船家,且住!”那船家笑道:“朋友,你現在後悔已經遲了。”天賜道:“你渡我過河,講定的船錢不能短少。這是十兩銀子,接住了。”摸出一錠大銀,遠遠地抛過去。
船家接住銀錠,微微動容,挑起大指贊道:“好氣度,好風範!不過佩服歸佩服,這筆賬不能不算。有種就在這裏等着,過一會兒自有人來收拾你。”
天賜連日未逢高人,每次動手都輕松取勝,未免小視了天下英雄,大笑道:“你便是請來幫手,在下又有何懼。我就此南行,無暇久候。你如果不服氣,帶人追來便是。”船家叫聲好,搖船如飛而去。天賜認定船家武功平常,他的朋友多半也是不入流的貨色,絲毫也不放在心上。上馬啓程,很快便将這一場糾紛丢在腦後。
順着河岸西行,找到一條崎岖的小路。這條路路年久失修,複經洪水沖刷,泥濘難行。一路向南,數十裏不見人煙,偶爾有幾間殘破的土屋,卻早已經沒有人居住。舉目四望,田地荒蕪,沉積着洪水泛濫時帶下的泥沙,不見草木莊稼,不見飛禽走獸。狂風吹過,黃沙鋪天蓋地而來,打到臉上隐隐生痛。
此地屬歸德府管轄。府治商邱古稱亳,是古商國的發祥之地,曾為當時的都城。商湯以五百裏之國王于天下,可見當年此地必十分富庶。宋時此地為應天府,西臨東京汴梁,也是繁華之地。誰能想到,千載之下,滄海桑田,竟荒涼破敗至斯。
天賜心中凄然,喃喃念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這首詩是周大夫見宗周之墟,感懷故國之亡而作。天賜向日讀此詩時,尚不能完全明了作者的心境。如今目睹滄桑之變,念及身世遭遇,心有所感,激起共鳴,終于體會到作者的苦心。那不是傷感,也不是凄楚,而是一副悲天憫人的志士襟懷。
中午時分,紅日當頭,仍然見不到人家。天賜強忍饑渴繼續趕路。曠野一望無際,沒有樹蔭可以遮蔽陽光,一人一馬頂烈日而行,赤熱難熬。
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回頭看去,只見遠處塵沙滾滾,幾匹快馬如飛而來。幾人齊聲大叫道:“站住,站住!”又有一人叫道:“朋友,留步!”相距雖遠,這聲音聽來卻似在耳邊。天賜暗暗心驚:“此人好深湛的內功!”
轉瞬間那幾匹馬已經馳到近前,馬上騎者均是勁裝帶劍的彪形大漢,今晨在河邊遇到的船家赫然也在其中。為首那人空手未攜兵刃,四十餘歲年紀,中等身材,筋骨粗壯,太陽穴高高隆起,雙目炯炯放光,大約就是剛才發話之人。
天賜抱拳道:“幾位老兄有何指教?”為首那人抱拳還禮,說道:“在下連四海,朋友們送了一個匪號神拳太保。這幾位都是我身邊的兄弟。請教朋友貴姓高名。”天賜道:“在下姓李,初入江湖,尚無名號。”
連四海緊繃的面孔略見松緩,點手叫過那位船家,說道:“這位是我手下的兄弟。今天早晨與朋友結下梁子。在下特來問個清楚。”那船家傲然道:“在下大河幫弟子飛魚江濤。”連四海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多嘴多舌,洩露了海底。随即又恢複他那毫無表情的冷面孔,向天賜道:“江兄弟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朋友。承蒙朋友教訓,在下感激不盡。”
天賜心中一喜,暗道:“原來是來賠禮的。”說道:“連兄客氣,實不敢當。在下對這位江朋友多有得罪,請諸位海涵。”
連四海忽然臉色一沉,冷冷道:“朋友何必前倨後恭。我大河幫弟子有了過錯,自有幫主舵主管束,容不得外人欺侮。在下特來讨個公道。”
天賜暗暗皺眉,心道:“江湖人講話轉彎抹角,難懂得很。說來說去還是要動手報複。”雖知連四海武功必然甚是高強,卻并不畏懼,說道:“有幸得會江湖高人,在下求之不得。”翻身下馬,向連四海一抱拳,說道:“請連兄賜教。”
連四海正欲出手,身後早閃出一名大漢,說道:“舵主,殺雞焉用宰牛刀。讓屬下收拾這小子。”連四海自恃身份,正好順水推舟,說道:“這小子武功不弱,不可輕敵。”那大漢道:“舵主請放寬心,屬下理會得。”抽出肋下分水蛾眉刺,躍到天賜身前,說道:“在下分水獸馬五。朋友請亮兵刃。”
天賜哪裏把他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在下未攜兵刃,就空手與馬朋友走幾招。”分水獸馬五冷笑道:“咱不占你這個便宜。”将蛾眉刺插回腰間,拉開架式,喝聲看招,身體象一張拉滿的強弓,突然騰躍而起,步走蛇形,招招近逼。他牢記連四海的囑咐,不敢輕敵,出手雖猛卻全是虛招。
天賜對這些花架子視如無睹,昂然直進,一招黑虎掏心,當胸猛擊,拳風虎虎,氣勢如山。馬五橫臂格檔,卻怎能敵得過天賜的神力。這一拳正擊在馬五左肩上,一條長大的身軀淩空飛起,直摔在丈餘開外,當即昏死。衆大漢搶步上前,只見馬五面如死灰,嘴角流血,肩骨盡被擊碎。
連四海又驚又怒,陰森森道:“朋友好毒辣的手段。彼此無怨無仇,居然下此重手。”
一時收手不及傷了馬五,天賜心中正自懊悔。可是聽連四海語氣不善,他便不肯就此低頭,冷笑道:“連大俠此言差矣。如果彼此無怨無仇,連大俠又何必找上在下。雙方動手相搏,生死決于俄頃。在下功力不足,為求自保,下手略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我動手過招,連大俠僥幸得占上風,肯為在下留個餘地嗎?”
連四海怒道:“小輩,死到臨頭,尚敢胡言亂言。我連四海不善言辭,說不過你。咱們拳頭上講理。”他心中雖然憤怒,卻仍顧及身份,不先向一個年輕後輩出招。傲然而立,腳下不丁不八,雙手下垂,并不拉開架式,單看這氣勢便與江濤馬五大為不同。
天賜不敢輕視,道聲得罪,搶步上前,仍是那招黑虎掏心,直取連四海前胸,勁道卻又加了幾分。天賜一向不喜歡太繁複的招法,對黑虎掏心這一類簡潔明了,快刀斬亂麻的招式卻十分偏愛。況且他一身神力,少有敵手,将此招重複使出旨在速戰速決,決無輕視之意。卻沒想到已經有失江湖禮數,令連四海大為難堪。
連四海暗罵:“小子無禮!”心存教訓之念,也用上八成的力道,同樣的一招黑虎掏心迎頭擊去。連四海既然號稱神拳太保,拳上的力道自然非同小可。兩拳相撞,嘭然大震,天賜與連四海各自彈出丈餘開外,一個搖手咧嘴,一個抱臂龇牙,都沒有占到便宜。
論力量天賜勝過連四海多多,論技巧連四海卻遠在天賜之上,這道理連四海明白,天賜也明白。兩人再度交手,天賜施出平生絕技全力搶攻,連四海避實擊虛只管游鬥。只見一個兇猛如虎,雷霆萬鈞,氣勢懾人。一個靈巧似猿,招法綿密,含蓄陰沉。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大河幫衆人只練了幾手三腳貓的武功,一知半解,暗暗代連四海捏把汗,均想:“舵主武功之高,在幫中屈指可數,怎麽會讓這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鬥得如此狼狽。”
天賜卻有苦難言。他兇猛的拳招被連四海一一化解于無形,似乎毫不費力。對方無論內力修為還是臨敵經驗都比他高明,虛攔真躲,以逸待勞,引誘他全力出擊。這樣纏鬥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幾十招過後天賜逐漸穩住心神,打消速戰速決的念頭。招法忽變,身形飄忽,快如鬼魅,拳招變幻,虛實難測。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的絕學。
天賜這一變招大出連四海預料,玄妙的招式配上千鈞神力,如虎添翼。連四海遮攔不及,手忙腳亂,猛擊一拳逼退天賜,閃身躍出,叫道:“朋友,且住!”
天賜收手不攻,問道:“連大俠不想比了嗎?在下也有此意。一點小過節何必斤斤計較。就算平手,大家不傷和氣。”
連四海那張冷冰冰的面孔此時居然有了一絲笑容,說道:“朋友的拳路在下十分眼熟。請問朋友與醉果老張大俠如何稱呼?”
天賜暗道:“這家夥眼力不弱,居然能認出我的師門淵源。師父說本門武功名聲如何如何響亮,看來沒有吹牛。擡出師門壓人,不是君子所為。我實話實說豈不要吓壞這家夥,還是瞞住為好。”說道:“連大俠是打架還是攀親,問得這般詳盡?如果打架就快上,如果不想打架,恕在下失陪。”
連四海居然一點也不生氣,說道:“朋友的拳路與張大俠的絕學醉八仙如出一轍,不能不問個清楚。在下與張大俠曾有過一面之緣,承蒙他老人家高看,折節下交,稱在下一聲連老弟。朋友如果與張大俠有淵源,看在他老人家的金面,咱們不論有多大的過節都可以揭過。”
醉果老張清泉在武林中出名的難纏,他連四海縱有三頭六臂也不敢招惹。天賜與張清泉同出于醉仙門下,拳路自然十分相象。連四海久在江湖,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了。他心有所忌,不敢得罪,馬上換了一付面孔,前後判若兩人。天賜好生齒冷,年輕人修養差,心中不愉便形之于色訴之于口,譏道:“在下初出茅廬,不識江湖高人。與張大俠素未謀面,更無淵源可言。連大俠不必顧忌他尋釁報複,只管出手好了。”
泥菩薩也有三分土性。讓天賜如此譏諷,連四海勃然大怒,再也顧不得什麽淵源不淵源,身份不身份,陰森森道:“小輩,你既然不領情,就算我連某人多此一問。”縱身而上,雙掌如刀,猛劈天賜。兩人拳來腿往,又戰在一處。
這一回情勢大不相同。連四海惱天賜出言無狀,運足十成的功力,拳掌如狂風暴雨般攻來,暗勁洶湧,綿綿不絕。天賜的神仙散手初學乍練,本就不很純熟。玄天真氣也只練了一月有餘,雖得蘭若相助,功力仍淺。僅憑一身蠻力,如何能鬥得過連四海這等內功高手。初時天賜仗着靈巧的身法勉強支撐。鬥過十數招,連四海拳招上的暗勁越來越強,象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罩住天賜,令他縛手縛腳,空有神力無處施展,胸口傷處隐隐作痛,招法漸趨呆滞。
連四海越戰越勇,天賜越戰越心寒。只見漫天掌影,無從招架,一個不小心,被連四海一掌實實擊在肩頭。這一掌運足內力,天賜的護身真氣幾被擊散,半身麻木,空門大露。連四海得勢不饒人,身形倏然轉到天賜的背後,又是重重的掌。天賜俯身撲倒,口吐鮮血,當即昏死過去。
連四海在衆兄弟面前大出風頭,自是萬分得意,大笑道:“臭小子,這兩掌滋味如何?弟兄們,上去補他一刀,給馬老五報仇。”
衆大漢哄然叫好,鋼刀齊出,就要上擁上去動手。忽聽飛魚江濤叫道:“且慢!”衆大漢聞聲止步,詫異地望過去。江濤走到連四海身前,說道:“舵主,這小子口出不遜,冒犯您老,砍他一百刀也不為過。不過舵主已将他打成半死,也算教訓過了。饒他一命算了。”
連四海冷冷注視着江濤,說道:“求本舵主讨回顏面的是你,阻止本舵主動手的也是你。你到底向着哪一方?”
聽他語氣不善,江濤心中忐忑,壯着膽子道:“回舵主,這姓李的很夠朋友。今早上他放了屬下一馬,屬下不能不有所補報。面子歸面子,道義歸道義。咱們已經讨回了顏面,再下毒手害他性命,未免有點不夠義氣。”
連四海臉色稍霁,說道:“為人理應恩怨分明,江湖義氣不能不講。看在江兄弟的面子上,暫且饒他一次。”
江濤大喜,對這位頂頭上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由衷道:“舵主大人大量,屬下萬分敬仰。”衆大漢也随聲附合,阿谀之辭不絕于耳。他們如何曉得連四海心中的盤算。這姓李的小子來歷不明,如果真與醉果老張清泉有淵源,一刀殺了豈不要惹下彌天大禍。那張清泉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別說他連四海敵不過,就算幫主也未必能行。這姓李的不妨先查明身份,如果與醉果老無關再下手也不遲。
連四海揮手打斷衆大漢的阿谀,說道:“江濤,打開他的包裹,翻出路引看看,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聖。”江濤遲疑道:“舵主,他只怕沒有路引。”連四海問道:“你怎麽知道?”江濤道:“今早晨他不從官渡渡河,寧可花二十兩銀子也要乘屬下的私船。屬下推斷他一定沒有路引。畏懼官兵盤查。而且這小子的裝束也有點不倫不類。”
連四海點頭道:“不錯,這小子可能是個逃犯。這身裝束明眼人一看就是假扮的。他沒有路引無妨,拿包裹來查一查,總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江濤将天賜的烏骓馬牽過來,将鞍後的包裹一一打開。裏面不外乎是一些衣物銀兩,只有一副弓箭十分惹眼。那張弓通體烏黑,似金非金,似鐵非鐵,不知是何物制成。江濤将弓箭呈與連四海,說道:“舵主,這好像是一張寶弓,箭枝居然是鐵制的,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連四海接過弓箭仔細端詳,說道:“不錯,此弓絕非凡品,沒有千斤神力休想動它分毫。尋常強弓不可能射得動鐵箭,這張功就可以。待本座試給你們看看。”有心在下屬面前顯顯本領,左手握弓背,右手緊扣弓弦,這一拉之下果然應了他那句話:休想動它分毫。連四海又羞又急,使盡平手之力,憋得面皮紫紅,雙目怒突,這張弓卻只被拉開了一分半分,迅即恢複原狀。
衆幫徒面面相觑,大為洩氣。一人道:“這張弓果然是件寶物。咱們舵主都拉不開,天下只怕沒人能用它。姓李的多半是拿來做個擺設壯膽子,憑他也配用?重寶利器,唯有德者居之。此弓終于為舵主所獲,莫非天意。”
連四海正在懊悔不該貿然出手,大失顏面。一聽這話立即找到了臺階,心裏大為舒坦,說道:“不錯,本座雙臂有千斤之力,尋常弓箭不在話下。這張弓卻是件神品,沒有兩三千斤的力量只怕不成。咱們武林中人練的是上乘武功,講的是以巧勝力,這等蠻力要來何用。”衆大漢紛紛點頭,口稱有理,心中卻不以為然。
連四海點手叫過兩人,吩咐道:“你們兩個出去打聽打聽,這姓李的是何來路。快去快回。”兩大漢應聲上馬馳去。連四海又道:“江濤,帶上這小子,咱們回去。”江濤從地上抱起昏迷不醒的天賜,随衆人飛馬離去。
就在衆人去後不久,沿着塵沙飛揚的土路,又有一頭小毛驢由北而南蹒跚而來。驢背上是一個醉态可掬的小老頭,腰間懸着一個油光可鑒的大葫蘆,依依呀呀哼着小曲。行到片刻前衆人打鬥之處,小老頭神光一閃,喝道:“哪個不開眼的小賊,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偷窺?惹惱你家孫爺爺,當心狗腿。”
不遠處的一座沙丘之後應聲躍出一道灰影,幾個起落便縱到小老頭面前,纖塵不驚,落地無聲,好俊的輕功!只見此人是個鸠形鹄面的老者,一襲青衫千瘡百孔,卻洗得幹幹淨淨。左手持一條齊人高的鐵拐,兩條腿一長一短,居然是個瘸子。這老者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說道:“小侄李伯年參見醉仙孫老前輩。”
孫老頭心中着實受用,迷起小眼睛,說道:“原來是你小子。咱爺倆好像有年頭沒見了。”李伯年笑道:“小侄已經有十幾年未睹您老仙顏了。”
孫老頭上下打量李伯年,說道:“雖說多年不見,你小子可一點沒變。一定過得不太如意,連一件象樣的衣服也沒混上,仍是一付寒酸相。”
李伯年笑道:“小侄雖沒混上一件象樣的衣服,卻混到了一個響亮之極的名號。這十幾年不算白過。”
孫老頭笑道:“不錯,我老人家才出江湖沒幾天,就被李伯年三個字震聾了耳朵。聽說你同清泉那小子,還有幾個什麽貓三狗四的娃兒并稱江南八仙,可有此事?”這孫老頭真能倚老賣老,江南八仙在武林算得上屈指可數的前輩高人,年紀都已不小,卻被他稱為娃兒。
李伯年道:“您老消息夠靈通的,有這回事。小侄人稱恨地不平鐵拐李,忝為八仙之首。張賢弟便算是張果老。”孫老頭挑起大指贊道:“了不起!”李伯年忙謙虛道:“比起您老自然差得太遠。事實上咱們八人沒什麽交情。只因姓氏與傳說中的八仙巧合,武林朋友擡愛,将咱們八個拼湊在一起,圖個有趣。決不敢掠您老之美。”
孫老頭笑道:“這個仙字并非我老人家獨家專有。阿貓阿狗妄稱神仙又算不上什麽稀罕事,我老人家管得着嗎?難得你姓李,又是個瘸子,鐵拐李這名號再恰當不過了。以後我老人家也要叫你一聲鐵拐李,以示尊敬。”
李伯年忙道:“小侄不敢亵渎前輩仙人。您老還是稱小侄李瘸子好了。”心道:“你只要不稱我小子,叫什麽都行。”又想:“有其師必有其徒。張賢弟不但行貌舉止與其師十分相象,就連脾氣禀性也學了個十足。诙諧成性,不拘小節,嘻笑怒罵,沒半分正經。”
孫老頭道:“我說李瘸子,你放着正事不幹,躲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做什麽?”李伯年笑道:“小侄在此看戲。”孫老頭奇道:“看戲?這鬼地方也有戲看?”李伯年笑道:“怎麽沒有。剛才有一夥人在此打鬥,小侄看得入神,忘了正事。後來遠遠地望見您老過來,小侄就等在這裏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