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
得去記,只知道他有一個雅號叫做八面玲珑。”
天賜笑道:“我想他的大號多半是齊得月。”周天豪詫道:“齊得月?不錯,就是齊得月。老弟難道能掐會算?”天賜道:“古人詩雲:八面玲珑得月多。這位齊老兄為人一定十分圓滑,左右逢源,總能撈到許多好處。就象一所房子,窗戶開得寬敞,得到的月光自然很多。”
周天豪笑道:“這比喻恰當之極。這小子本來默默無聞,不知道走了什麽門路,居然投到呂大俠門下。這幾年春風得意。他感恩圖報,對呂大俠的事也十分盡力。”
天賜道:“呂大俠取名道玄,想必是一名道士。”周天豪笑道:“他當年的确是道士,仗劍雲游天下,頗具俠名。可是凡心難斷,現在已經在九江府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只能算是假道士。”天賜道:“他既然自號純陽,必然與那傳說中的呂純陽一般,是位游戲風塵,不同流俗的高士。怎麽開起酒肆,做上買賣了?”周天豪道:“這便是我說的飯碗。他雖然以神仙自诩,卻不能吸風飲露,點石成金。又不能學黑道中人,夜走千家,攔路行劫。不想法子弄錢,豈不把老婆孩子都餓死了。”
天賜聽的津津有味。周天豪談興更濃,又道:“他在九江府設碼頭做買賣不妨,聞香教卻視如眼中釘肉中刺,非要趕他走路不可。照理說聞香教勢力龐大,無人不懼。可呂大俠也非弱者,在江南武林交游甚廣,朋友衆多。二虎相争,必有一場好戲。今天的沖突齊得月雖然擺平了,可事情還不算完,明天只怕又有麻煩上門。”
天賜恍然大悟,說道:“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争碼頭。大哥的确見聞廣博。”周天豪道:“咱們江湖人吃的就是這碗飯。江湖上有扯不清的恩怨糾葛,為名為利誰也不甘落于人後。其中如果有一點弄不明白,就別想再混下去。”
兩人正談得興濃,周天豪忽然輕輕一捅天賜,低聲道:“賢弟,快看那人。”天賜擡頭望去,只見店門外又踱進一個錦袍中年人。中等微瘦的身材,面上油光發亮,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手掌幾乎有一尺之長,青筋暴露,十分惹人注目。
天賜暗想:“此人莫不就是呂道玄?”問道:“他是何人?”周天豪道:“他是純陽莊的大管家歐振岳,人送綽號抓破天。大力鷹爪練得出神入化,武功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天賜暗自吃驚。他對周天豪的武功十分欽服,卻不料純陽莊的一個管家居然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與江湖三大幫會之一的聞香教一争短長。
那抓破天歐振岳一進酒肆就發現了周天豪,遠遠地抱拳為禮,聲音宏亮,說道:“周老弟,久違了。光臨九江也不到舍下坐一坐,是不是看不起我歐振岳?”周天豪與天賜起座相迎,笑道:“小弟來得匆忙,兩手空空,只怕歐兄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歐振岳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問道:“恕在下眼拙,這位少俠高姓大名?”周天豪道:“這是小弟新交的朋友。”天賜怕他随口道出姓名,洩露身份,搶先道:“小弟李渙然。”渙然二字并非杜撰,而是他的表字。渙為伏羲六十四卦之一,上巽風下坎水,風行水上,以象君子。男子成年之後方有表字。天賜剛剛年滿二十,這名字一向少有人知,故而坦然道出,不虞被人識破。周天豪只當他報的是假名,心領神會,将幾乎脫口而出的李天賜三個字又咽回肚裏。
歐振岳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號,料想不是什麽成名人物,也就不放在心上。說道:“幸會幸會!”又向周天豪道:“咱哥倆多年不見。愚兄忝為地主,自當請老弟喝兩杯。”向酒保又要了一副杯筷,三人圍方桌坐下。
周天豪道:“歐兄是個大忙人,怎麽有空出來閑逛?”歐振岳苦笑道:“還不是為了小公子。莊主一年中給小公子請了十幾位西席,每一位都留不上十天半月,就要卷鋪蓋走路。最後這位更幹脆,只一天便被莊主打發走了。”
周天豪道:“呂大俠待人并不苛責,想必這十幾位西席先生都是誤人子弟的庸碌之輩。”歐振岳道:“這些老先生是否有學問,我是外行,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據說他們都是本府的飽學大儒。可莊主卻認定他們只會舞文弄墨,沒半分真才實學。”
周天豪笑道:“望子成龍,人同此心。呂大俠自然也不例外。”歐振岳道:“可不是。今天又讓我進城去請先生。可人家知道了莊主的脾氣,誰願意來碰這個大釘子,自然全都搖頭。我算是白跑了一趟。”
周天豪心中一動,笑道:“歐大哥,小弟為你引薦一人如何?”歐振岳道:“周老弟與我一般,鬥大的字識不得一石,難道也與什麽舉人秀才有交情。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此人能蒙周老弟青眼相加,定非尋常的酸丁腐儒。”周天豪笑道:“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這位李兄弟。”
歐振岳奇道:“是李老弟?你沒有搞錯吧?我看李老弟這身量,一定是使槍弄棒的好手。如果說他會耍筆杆子,只怕無人相信。”
周天豪不能說破天賜的身份,胡亂吹噓道:“歐大哥走眼了。這位李老弟是貨真價實的秀才出身,兖州府有名的大才子。論學問不知比那些所謂的飽學大儒高上多少倍。你的運氣來了。”
歐振岳目光一亮,說道:“原來李老弟文武雙全,失敬失敬!”他對天賜的武功并不看重,卻因天賜是一名秀才,心裏有幾分佩服。
天賜道:“周大哥過譽。學問談不上,多讀了幾本書而已。”他說的越平淡,歐振岳越認定他不同凡響,說道:“李老弟不必過謙,我相信周老弟不會信口開河。”周天豪笑道:“我周天豪的朋友當然錯不了。李老弟學識淵博不說,武功同樣出類拔萃。雖然沒有學過什麽了不起的絕藝,根基卻非常紮實,兩臂有上千斤的力道。歐大哥外家功夫雖然登峰造極,單論力量只怕也比不上李老弟。”
歐振岳撫掌贊道:“妙極妙極!如果聘請李老弟為西席,一定能令莊主滿意。不知李老弟意下如何?”天賜暗道:“周大哥是有心人。這個去處的确不錯,即能定下心練功夫,又能結識武林人士,廣益見聞。”當下笑道:“歐大哥厚愛,小弟豈敢推辭。”
了結一樁心事,歐振岳十分快慰,頻頻向天賜敬酒。三人酒足飯飽,已是黃昏時分。天賜因為要回城取行李,便約定明晨在純陽莊相會。歐振岳千叮咛萬囑咐,興沖沖回莊複命去了。
天賜與周天豪送走歐振岳,出了酒肆,步行返城。将到北城門之時,忽聽身後馬蹄聲疾,十餘騎快馬如飛而至,橫沖直撞。馳到兩人近前,開路的背劍騎士大叫道:“趕快讓路,當心小命。”兩人慌忙閃避。十餘騎快馬擦身而過,險些撞上。馬蹄擊起沙土,濺了兩人滿身滿臉。
忽然一名騎士回轉馬頭,叫道:“周天豪,原來是你。”天賜擡頭看清,只見那人是個豔麗無俦的少年女子,披着雪白的鬥篷,不染纖塵。緊身的騎裝襯托出纖腰豐臀,身材美極,撩人遐思。吹彈得破的小臉緊緊板着,柳眉帶煞,杏眼含威,薄怒之中別有一番風韻。身側有八名佩劍侍女護衛左右,似衆星捧月一般。
周天豪慌忙上前施禮,賠出笑臉,說道:“屬下周天豪參見小姐。”那女子道:“龍首交待的事情,你辦妥了沒有?”周天豪掃了天賜一眼,嗫嚅道:“這個,這個……。”那女子叱道:“什麽這個那個。龍首傳下令谕尋找李公子,大家忙了一個多月,一點眉目也沒有。你卻有閑情逸致吃酒閑逛,把龍首之令當做耳旁風。瞧你這付德性,臉紅得象塗了雞血,酒氣沖天,十裏外都聞得到,真是丢人現眼。”
天賜暗道:“這女人好沒道理,喝幾杯酒也算丢人現眼。幸虧師父不在這裏,否則有你的苦頭吃了。”周天豪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異色,恭恭敬敬道:“屬下有下情回禀。”那女子怒道:“我不想聽你什麽下情,我要知道李公子的下落。”
那女子同伴中有一位青年男子,騎着一匹毛色純白的高頭大馬,面如冠玉,眉目俊朗,白衫飄飄,矯矯不群。他見周天豪受窘,催馬走上兩步,說道:“賢妹莫為難周兄。那位李公子避禍遠走,必然隐姓埋名。人海茫茫,何處尋找?這事只能靠機緣,不能責怪周兄不盡力。”
那女子怒氣立刻消去了大半,嫣然笑道:“既然龍三哥講情,就饒他這一遭。”向周天豪道:“還不快謝過龍公子。”周天豪卻不領情,面露不屑之色,草草一抱拳,傲然道:“多謝龍三公子。”那女子柳眉一豎,說道:“周天豪,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還找不到人,你知道有什麽後果。”
龍三公子對周天豪的敵視并不放在心上,輕搖馬鞭,微微一笑,神态甚是潇灑。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卻忽然停住了。上下打量,仿佛很有興趣。那女子向天賜投過輕蔑的一瞥,小臉寒意更盛,說道:“什麽樣的人交什麽樣的朋友,這厮也一定不是好東西。下次再讓我撞見你與他一起吃酒鬼混,決不輕饒。”說罷纖手一揮,小蠻靴輕敲馬蹬,率衆侍女揚長而去。
目送這一行人去遠了,天賜問道:“大哥,她們是什麽來歷?”周天豪道:“那女子是龍首的大小姐。那男子是卧龍山莊的玉面神龍龍在淵。”天賜驚道:“原來是卧龍山莊的三公子。卧龍山莊是一個黑道幫會,司馬小姐為什麽要與他混在一起。”
周天豪嘆道:“我看這并不奇怪。那龍在淵武功深不可測,又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傥,能言善道,專會讨姑娘家的歡心。小姐也許讓他迷惑住了。唉!但願是我猜錯了。如果真有其事,這段冤孽就不知将來如何了結了。”
天賜笑道:“這位司馬小姐脾氣不小,真讓人不敢領教。”周天豪搖頭嘆道:“大小姐武功已得龍首真傳,又生的美豔無雙。她綽號叫做武林一鳳,就是說她是咱武林盟的一只鳳凰,誰不寵她?所以她自幼便嬌矜成性,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賢弟,他說的全是氣話,你可別往心裏去。”
天賜笑道:“我可不是鳳凰,也沒人寵我。這些日子冷眼見得多了,早就習以為常。苦的是大哥,還要在武林盟裏呆下去,還要受貴小姐的排揎。一月限期一過,不知大哥如何向貴小姐交待。”
周天豪道:“大小姐脾氣不好,可是龍首待我恩重,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麽。我自從與賢弟結識,便覺十分投緣。只盼望與賢弟長相聚首,助賢弟報仇,與賢弟一同行道江湖。可現在咱們不得不分手了。”
天賜心中悵然,說道:“大哥,我很抱謙。”周天豪道:“賢弟是對的。定下心好好練工功,大哥在江湖上等你。你可別讓我失望。”天賜胸中湧起萬丈豪情,緊握住周天豪的雙手,兩人相視而笑。往昔的兄弟之情,來日的壯志雄心,盡付此一笑之中。
翌日一早,周天豪陪天賜前往純陽莊。純陽莊在府城東北,大江之濱。方圓數裏,莊牆高達兩丈,莊外是又深又寬的護莊河。莊前有一條寬闊的馬道,直抵莊門下。路兩側種植着高大的梧桐樹,非常氣派。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田莊,可是論堅固只怕比九江城也不遜色多少。呂道玄一定為此花費了不少心血。
離莊尚有數裏之遙,便有莊丁飛報如內。歐振岳親自出莊相迎,引客人入莊。說道:“敝莊主正在會見客人,無暇分身。怠慢之處,我代莊主賠罪。”周天豪心想:“我只不過是武林盟一個小小的藍衣劍士。那呂道玄自恃身份,自然不會親自迎接。交給管家招待,也不算失禮。”随口問道:“不知是何方高人來訪,居然驚動呂大俠大駕。”
歐振岳道:“是貴盟的司馬小姐和卧龍山莊的龍三公子。”周天豪臉上變色,渾身的不自在,說道:“歐大哥,恕小弟不能久留,告辭了。”
歐振岳道:“賢弟這是什麽話。難得賢弟光臨純陽莊,不喝上幾杯就走,是嫌我歐振岳待客不周嗎?”天賜笑道:“周大哥的頂頭上司在此。歐兄就算備下瓊漿玉液,只怕他也喝不出滋味。”周天豪苦笑道:“實不相瞞,龍首交待的一件事小弟尚未辦妥。昨天被小姐撞見,罵了個狗血淋頭。”
歐振岳恍然而悟,笑道:“無妨無妨。當着莊主的面,司馬小姐能把周老弟如何?”周天豪搖頭道:“歐大哥也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發起火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咱們先談正事,談完後小弟馬上就走,可不想留下來挨罵。”
天賜道:“歐兄,有關小弟受聘之事,貴莊主是什麽意思?”歐振岳道:“先生受聘之事莊主已經首肯。今天莊主忙于接到客人,明日再行拜師之禮。請先生先見過我家小公子再說。”論身份管家是下人,西席是賓客。與昨日相比歐振岳的态度客氣了不少,稱呼也改了。不立刻行拜師之禮,想來是呂道玄要先看看天賜的真才實學。忙于接待客人不過是托辭而已。
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周天豪大放寬心,馬上告辭。歐振岳與天賜知他此時如坐針氈,也就不加挽留。三人殷殷話別,将周天豪送出莊外。周天豪去遠了,歐振岳偕天賜前往後莊的書房,與小公子相見。
小公子今年才十三歲,生的虎頭虎腦,大眼睛透着機靈,一看就是個搗蛋鬼。他見新來的先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心裏不免有幾分輕視。歪着小腦袋問道:“你就是爹爹新請來的先生嗎?你能教我什麽?”
歐振岳聽小公子言辭頗為失禮,暗自着急。天賜卻不生氣,反問道:“先告訴我你想學什麽?”小家夥道:“我最愛學武功,你能教我嗎?”天賜道:“令尊的武功已經足夠你學一輩子。我的武功與令尊相去甚遠,不能教你,也不配教你。”
小家夥道:“那你還能教我什麽?讀書嗎?”天賜搖頭道:“我也不教你讀書。”歐振岳暗自奇怪,心想:“莊主請你來就是為教導小公子讀書。你卻說不教,這是弄的什麽玄虛?”只聽天賜道:“讀書人人都會,只要有書便可以讀,何必要人教你。我要教你為人處世的道理。”
小家夥道:“為人處世的道理?這誰不懂。我爹常說:要做好人,不要做壞人。要行善事,不要為惡。這麽簡單的道理,還用人教嗎?”
天賜微笑道:“真是好孩子,能明白這個道理,非常難得。可是你知道什麽是好事,什麽是壞事?”小家夥道:“這個也簡單。我生着一雙眼睛一對耳朵,不會去看,不會去聽嗎?”天賜道:“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善惡之別并非判若黑白。好人有時會做壞事,壞人有時未必不能做好事。有些事情有人說它好,有人說它壞。你分辨得清嗎?”
這道理說來淺顯易懂,可小家夥尚屬首次聽聞。眼睛瞪得溜圓,不明所以。天賜微笑道:“不懂就要去學。我要教你的就是如何分辨善惡,分清好人與壞人。将來不會傷害好人,也不會被壞人所騙。”小家夥喜道:“先生,你要教我看相嗎?”天賜笑道:“看相也是一門學問,玄奧難測。我沒學過,不敢妄加評論。不過我想看人不能只看外表,也不能只看一時一事。需要長期觀察,仔細體味,才能明白一個人是好是壞。周公和王莽這兩個人你聽所過沒有?”
小家夥道:“以前的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奸臣。”天賜道:“不錯,他們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奸臣。可是當初人們并不這樣認為。有一首詩這樣寫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忠心耿耿,流言卻誣蔑他有篡位之心。而王莽在篡漢之前,假做謙恭,人們都認為他是忠臣。只看外表誰能分得清真僞。”小家夥喜道:“先生,我懂了。你快教我。”
歐振岳見天賜三言兩語就将調皮搗蛋的小公子降服,對天賜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道:“李先生,你們在此說話。歐某告辭。”
天賜道:“歐兄請便。”待歐振岳出門去了,天賜又向小家夥道:“你喜歡讀書嗎?”小家夥小腦袋搖得象波浪鼓,說道:“不喜歡。”天賜問道:“為什麽不喜歡?”小家夥道:“以前的先生教我讀《四書》。那上面的話又沒趣,又難懂。我爹還說,那些話都是愚弄人的,不可相信。”
天賜心中暗嘆,說道:“讀書是件苦事,要把書讀懂讀透就更加辛苦。可是不讀書就無法分清善惡,明辨是非。所以不論多苦多難都不能不讀書。有許多書不但不難懂,而且十分有趣。你願意學嗎?”
小家夥道:“我願意。”天賜贊道:“知道力求上進,是個好孩子,将來一定有出息。今天先生就教你一首《正氣歌》。你知道文天祥其人其事嗎?”小家夥道:“我知道。我爹常對我說,文天祥岳武穆是他最最敬佩的。”
天賜道:“文天祥雖為一介書生,但他的铮铮鐵骨,視死如歸的氣概,足令我輩武林中人仿效。他寫的《正氣歌》氣貫山河,讀之令人熱血沸騰。”命書童取來紙筆,俯案疾書,寫出這首詩: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廷。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将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然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寫完全詩,天賜講解道:“這首詩說的是天地之間有一種浩然正氣,無所不在,無所不存。似江河山岳,似日月星辰,歷萬古而不滅。更長存于仁人志士的心中。當天下太平之時,含和吐出,不現鋒芒。只有當身處危難之時,堅貞的氣節方一一表現出來,垂名青史。”
小家夥道:“下面這一段好象是在講故事。張良蘇武我聽人講過,齊太史簡晉董狐筆是指什麽我就不明白了。”
天賜道:“齊太史簡和晉董狐筆說的是東周年間的兩位史官,太史寧與董狐。他們忠義職守,一絲不茍,寧死也要把亂臣賊子的惡行記錄下來。秦時的張良,為雪亡國之恥,在博浪椎擊始皇帝,置生死于度外。漢蘇武出使匈奴,留胡十九年,歷盡苦難而不屈。後漢的嚴顏,為張飛所擒,寧可斷頭也不變節。晉朝的嵇紹為保護皇帝,血濺宮廷。張睢陽和顏常山是安史之亂時的兩位大忠臣張巡顏杲卿。他們獨守孤城,力盡被擒,雖敲齒斷舌,也要痛斥反賊,視死如歸。遼東帽和出師表說的是三國時的兩個人,管寧與諸葛亮。他們一個清操自守,不為高官厚祿所動。一個為報先主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東晉祖逖渡江擊胡,中流擊楫,不複中原誓不南返。唐末段秀實在逆臣篡位之時,不與同流合污,以朝笏擊賊而死。這些先賢大義凜然,傳送千古。稱得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心可以昭日月,其行可以感天地,生死何足論哉!”
天賜講到激昂處,須發皆揚。小家夥深受感染,雙眼瞪得渾圓,小拳頭緊握着,恨不能與張巡顏杲卿同罵反賊,助段秀實擊死逆臣。待到全詩解完,門外有人高聲贊道:“講得好!”門簾一挑,走進一人。看年紀四十有餘,身材颀長,面貌俊逸,胸前五绺長髯飄灑,恍若神仙中人。他向天賜一抱拳,說道:“先生講的好詩。呂某在門外恭聽久矣,一直舍不得打斷。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呂某亦為所動。先生不僅是犬子之師,也是呂某之師。”
天賜暗道:“這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賽純陽呂道玄。果然不同流俗,見面更勝聞名。”長揖到地,說道:“原來是莊主大駕光臨。晚生改不了書生脾氣,一談到詩詞便忘乎所以,胡亂議論,讓莊主見笑了。”
呂道玄道:“先生快請坐。正逢今日事忙,未能為先生接風洗塵。小犬未行拜師之禮,先蒙先生教誨,呂某感激不盡。失禮之處,請先生海涵。”天賜道:“莊主太客氣了。莊主是武林長者,晚生也算半個武林中人,理當效勞。”呂道玄道:“先生文武全才,歐管家也曾提及。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客套過後,呂道玄命小家夥參拜天賜,草草行過拜師之禮。大家都是武林人,并不在意這些繁文瑣節。呂道玄挑挑揀揀,終于為愛子請到一位合意的先生,自然格外高興。命童仆為天賜安排住處。他知道天賜愛武,便在後院找了一個安靜的獨院,方便天賜練功。又命小書童安兒侍候天賜的起居,裏裏外外都十分周到。
自此天賜便在莊中安頓下來。每天上午為小公子講書。午後小公子要随呂道玄習武,天賜便利用這些空閑時間專心練功。有時呂道玄也會點撥幾招,天賜受益非淺。閑下來天賜時常與小公子結伴出莊散心。莊西有一大片湖泊,莊北便是浩瀚的長江。小公子自幼習練內功,不懼寒冷,拉天賜下湖戲水。天賜也有心習練水中功夫。在書房裏天賜是先生,一下水就只能做徒弟,師生兩個親密無間。很快天賜就将游水學會了。
轉眼間幾個月就過去了,已經是來年春暖花開時節。這一日陽光明媚,和風煦煦,小公子約天賜去後莊花園觀賞桃花。天賜心情正佳,欣然應允。來到後莊桃林,仿佛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桃花朵朵壓滿枝頭,姹紫嫣紅,争奇鬥豔。天賜倘佯其中,不覺心醉神馳。
小家夥與先生相處日久,也不覺得拘束。游玩不多久,小家夥童心忽起,與天賜玩起了捉迷藏。他人小身靈,又對這片桃林十分熟悉,不知藏到了何處,再也尋覓不見。天賜并不着急,漫步在桃林之中,一邊觀賞桃花,一邊尋覓小家夥的蹤跡。
正行走間,忽聽不遠處傳來陣陣劍嘯之聲。天賜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循聲尋去,只見桃林深處的空地上一位少女正在舞劍。天賜隐身花叢中觀看。這少女身法輕盈,劍招快捷。舞到酣暢之處,長裙飛舞,劍氣森森,擊起落英缤紛,煞是好看。天賜暗道:“這劍法柔中有剛,與莊主的伏魔劍法倒有些相似之處。不過尚有破綻可尋。此女功力未純,比莊主差得遠了。”
一套劍法舞罷,少女收劍停身。落英散盡,天賜方能看清她的相貌。只見她年不過二八,大眼睛湛然有神,額前一蓬劉海兒,遮上彎彎柳眉。小臉蛋映着桃花,染上了一抹嫣紅,天真可喜,俏麗動人。
小姑娘忽然面容一緊,秀目四下掃視,停在天賜藏身的方向,嬌叱道:“是誰偷看本姑娘練劍,快出來!”天賜自知理虧,連忙踱出樹叢,長揖到地,說道:“小可春游至此,偶遇小姐練劍。一時看得入神,失禮失禮!”
天賜此時已經剃去了過長的須發,一身儒生裝束,文質彬彬,儀表不俗。言下又自承失禮,态度謙恭。小姑娘怒氣消去了大半。可是練劍時被人偷窺,她難免有幾分羞惱,叱道:“你這狂徒,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東西。吃我一劍。”手中長劍倏然而出,直刺天賜的前胸。天賜剛才偷窺姑娘練劍,深知她劍法神妙。這一招來勢不疾,天賜卻不敢有絲毫大意,急忙閃身躲避。無意中用上了神仙散手中的功夫,堪堪将這一劍避過,險而又險。
小姑娘料不到一個青年文士也會武功,深感意外。她這一劍本來只想吓吓天賜,讓他出個醜。一劍無功,便不能就此罷手。欺身上前,用上看家本領,挽起朵朵劍花,招招不離要害。天賜赤手空拳抵擋鋒銳無匹的長劍,只能閃避不能反擊。越鬥越心寒,越鬥越難以支撐,急叫道:“小姐快快住手,聽小可一言。”小姑娘始終奈何不得對手,越鬥越怒,小臉漲得通紅,恍如未聞,只管全力搶攻。
正在這難解難分之時,小家夥蹦蹦跳跳跑了過來。見天賜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藝,他驚詫得合不攏嘴。又見天賜疊遇險招,慌忙叫道:“姐姐,快停手!他是李先生。”又叫道:“李先生,她是我姐姐。”
小姑娘收劍跳開,奇道:“李先生?哪個李先生?”小家夥道:“當然是教我讀書的李先生。多此一問。”小姑娘俏臉更紅,這次不是因為氣惱而是因為羞愧。輕咬下唇,低垂螓首,說道:“李先生,對不起。”
天賜深施一禮,說道:“原來是呂小姐當面。小可多有得罪。”小家夥沒少向天賜提起他的姐姐,言下頗多敬畏。天賜知道這位呂小姐武功人品出色,甚至知道她的閨名叫錦雯,卻一直無緣得見。方才天賜未加留意,現在仔細端詳,眉目之間果然與小家夥有幾分相似。
錦雯姑娘聽他說話文绉绉,禮數又如此之多,不免掩口而笑,說道:“先生是弟弟的老師,您這個禮我可當不起。剛才是我太鹵莽了。”小家夥笑道:“這叫做不打不相識。姐姐要是不鹵莽,我又如何知道先生也有一身好武功,卻把我蒙在鼓裏。”
天賜笑道:“我這點微末之技,豈敢在純陽莊班門弄斧。”小家夥道:“我爹常誇獎姐姐的劍法已經有七八分的火候。先生赤手空拳,居然支持不敗。武功一定勝過姐姐。您不敢賣弄,我姐姐就更加不敢賣弄了。”錦雯姑娘道:“我幾時賣弄過?你這小鬼頭,就會胡說八道。”
三人正在說笑,一個小丫鬟穿林而來,叫道:“小姐,大事不好了。”錦雯姑娘問道:“什麽事大驚小怪的?”小丫鬟喘息未定,說道:“是莊主,莊主……。”錦雯姑娘大吃一驚,問道:“我爹怎麽了?”小丫鬟道:“剛才有人送來一個木匣子,莊主看過之後大發雷霆,在房中拍桌子罵人。歐總管他們都趕去了。”
錦雯姑娘長長松了口氣,笑道:“我當什麽大不了的事,原來是一個木匣子。這一定是有人上門找麻煩。又不是頭一回,爹爹發火幹什麽?李先生,咱們去看看。”
三人随那小丫鬟穿宅過院,來到正堂之上。只見莊主呂道玄正在房中焦躁地來回踱步。兩名大管家侍立一旁,一個是歐振岳,另一個天賜也認得,是五丁開山赫連彪。
錦雯姑娘問道:“爹,出了什麽事?”呂道玄臉色陰沉得怕人,一指桌上的木匣子,說道:“你自己看吧!”錦雯姑娘走上前拉開蓋子,只見匣中放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龇牙咧嘴,依稀還分得清面貌。她驚呼道:“是齊叔叔!”天賜也認出那人,正是幾個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八面玲珑齊得月。
呂道玄長嘆一聲,說道:“丫頭,合上蓋子,別驚動了你齊叔叔的遺骸。”錦雯姑娘依言合上木匣,問道:“這木匣是什麽人送來的,您擒住他沒有?”呂道玄道:“是一個佃戶送來的。他也是受人利用,并不知匣中藏着什麽。我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錦雯姑娘道:“難道您也不問問,是什麽人讓他送木匣的。”呂道玄道:“這還用問,想一想就明白了。”錦雯姑娘驚道:“是聞香教?”呂道玄默然點頭。歐振岳道:“小姐,莊主認為這是聞香教向咱們純陽莊挑戰的戰書。”呂道玄猛拍桌案,怒道:“聞香教欺人太甚。呂某從沒招惹他們,嚴令手下不得入湖廣半步。可聞香教無事生非,三番五次登門挑釁。呂某都忍下了。沒想到咱們的容讓竟被認為是軟弱可欺,聞香教得寸進尺。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公子叫道:“對!爹爹,咱們去岳州聞香教總壇,将這群老魔幺醜殺他個落花流水。”歐振岳撚髯而笑,甚為贊許。呂道玄卻叱道:“小孩子懂什麽?聞香教的總壇豈是說去便去的。還不快退下。”小家夥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豪氣全消。小嘴一噘,出門去了。
天賜暗道:“這便是周大哥說的争碼頭那回事。呂莊主待我不薄,我不能置身事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