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

天賜與孫老頭李伯年在湖邊支起一間小小的草棚,在棚中住下來。孫老頭每日不分晝夜,精心指導天賜練功。李伯年專門跑腿,負責張羅三個人的飲食,又兼為孫老頭打酒。連續幾天在一旁觀看,也得到不少好處。李伯年為讨孫老頭的歡心,打來的全是陳年佳釀。孫老頭自然十二分的滿意,卻将天賜的銀兩花去了大半。

在小湖邊一住數日,孫老頭将一身絕技傳授殆盡,便讓天賜與李伯年過招,試一試身手。一試之下,果然于幾天前大不相同。李伯年不施展苦練數十年的內力,只與天賜拆解招式,已經很難占到上風。見徒弟資質不錯,進步飛速,孫老頭老懷大慰。不時譏諷李伯年兩句,自然免不了吹捧徒弟,貶低江南八仙。卻忘了大徒弟張清泉也是江南八仙之一。

武功傳授得差不多了,天賜也該走了。問起今後的行程,天賜說欲往江南一游。一面尋找妻妹的下落,一面增加些江湖閱歷,順路觀賞江南一帶的風光。因為得罪了聞香教,湖廣一帶是不能再逗留了。孫老頭雖然不放心,但天賜去意甚堅。年輕人的天下要靠年輕人自己去闖,老一輩不能永遠跟在他身邊。孫老頭深明此理,也就不加阻攔。

這一日天賜搭船順江東去,孫老頭李伯年将他一直江邊碼頭。目送一片帆影消失在水天盡處,方依依返回。孫老頭李伯年都是曠達灑脫之人,很快便将離情別緒丢到了九霄雲外。兩個小老頭嘻笑怒罵,先趕往府城,打了幾斤酒。李伯年為孫老頭提着大酒葫蘆,興致勃勃返回湖邊的草棚。

他們走的是府城通往江邊的官道。此時已是日薄西山,路上行人漸稀,冷冷清清。前邊埠頭方向,緩緩駛來一匹健壯的青騾。青騾後臀上烙着火印,是騾馬行雇與行旅代步的坐騎。府城到埠頭雖然不遠,但徒步而行也是夠吃力的,雇一匹騾馬可以省卻不少氣力。趕到北城門自會有騾馬行的夥計收回騾子。那時民風純樸,不虞有人将騾子偷走。青騾上是一為素裝少婦,小腰肢上懸着一口長劍,臉上蒙着條白紗的面巾。官道上塵土飛揚,婦人家蒙面遮擋塵土,并不是什麽稀罕事。

那少婦行到兩人近前,帶住青騾,淺淺施了一禮,問道:“二位老伯,借問一聲,到府城還有多遠?”孫老頭随口答道:“不遠,不遠,兩三裏路就到了。”那少婦道聲謝,一催坐下的青騾,便欲啓行。忽然一絲微風吹過,撩起面巾。孫老頭看清了少婦的面貌,驚奇地咦了一聲,叫道:“娃兒,慢走!我老人家有話問你。”

那少婦讓一個糟老頭子喚做娃兒,心中頗為不快。帶住青騾,問道:“老伯有何見教?”孫老頭道:“你姓陳,你丈夫姓李,你師父是個老尼姑,對不對?”那少婦大驚失色,纖手握住腰間劍柄,沉聲問道:“你是何人?問這些做什麽?”

李伯年怕她驟然發難,一橫鐵拐,擋在孫老頭身前。卻忘了孫老頭何等武功,還要他李伯年幫忙?那少婦并沒有将其貌不揚的孫老頭放在眼裏,可見到李伯年的外貌武功,縱躍而上的身法,心中也是一緊,冷冷道:“你就是八仙之首,恨地不平鐵拐李吧?真讓人難以置信,堂堂大俠客也做了昏君的鷹犬。你們兩人一起上吧。別人畏懼你李伯年,我可不怕。”

李伯年一頭霧水,怔在當地,不明所以。孫老頭卻知少婦話中之意,怪笑道:“好!象是老尼姑的徒弟,配得上我那寶貝徒兒。”那少婦叱道:“休得胡言亂語。再敢無禮,當心我割下你的舌頭。”孫老頭不怒反笑,說道:“伯年,告訴她我老人家是何許人也,看她敢不敢割我的舌頭。如果換做旁人,膽敢向我老人家口出狂言,他自己的舌頭先要保不住了。”

李伯年擎起酒葫蘆,得意地說道:“這位老人家便是當年縱橫天下威震武林的醉仙孫老前輩,這酒葫蘆便是獨門表記。”那少婦先是一驚,即而是不信,笑道:“他是醉仙?我看倒象是醉鬼。若說酒葫蘆就是表記,滿天下的酒鬼都成醉仙了。”李伯年怒道:“小丫頭,膽敢口出不遜,對孫老前輩不敬。”話沒說完,只聽孫老頭斥道:“李伯年,不得無禮!”李伯年心中委屈,暗道:“這老頭今天真是邪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難道又看中這小丫頭,打算再收一個徒弟?這可乖乖不得了,我李伯年又有罪受了。

孫老頭斥退李伯年,又換上一付笑臉,向那少婦道:“娃兒,你不明事情的原委,我也不怪你。我老人家這付尊容,也的确讓人不敢恭維。但我老人家确是貨真價實的醉仙,如假包換。你這娃兒無識人之明,可笑可笑!”

那少婦暗道:“姑且就算你是醉仙吧!”問道:“孫老前輩叫住晚輩,不知有何吩咐?”孫老頭道:“你這孫老前輩的稱呼也該換一換。你那寶貝丈夫已經拜我老人家為師,你也應該随他叫我一聲師父。”

那少婦正是天賜的妻子陳蘭若。她與丈夫失散半年有餘。不久前風聞神箭天王李渙然的事跡。她知道渙然是丈夫的表字,也知道丈夫射的一手好箭。當即大喜過望,千裏迢迢趕來九江府,尋找丈夫。不想在此遇到了孫老頭。她聽孫老頭自稱是丈夫的師父,也不知是應該不應該相信。問道:“孫老前輩,令徒貴姓高名?”

李伯年縮在一旁聽了半天,終于理出了頭緒,暗道:“這老頭纏雜不清,還是我來解釋吧!”說道:“我那李兄弟大名天賜,是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的公子。夫人是他的妻子吧?”蘭若點點頭。李伯年道:“尊夫已經拜孫老前輩為師,夫人還不拜見師父?”李伯年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一言九鼎。蘭若對他的話倒有幾分相信,暗暗代丈夫歡喜。翻身躍下青騾,向孫老頭飄飄萬福,說道:“徒媳陳蘭若給師父請安。拙夫天性愛武,一直苦無名師指點。有幸蒙您老人家青睐,他日必能揚威武林。我代拙夫謝謝您老。”

孫老頭喜上眉梢,笑道:“好孩子,快請起來。我那傻徒兒天天念着你,你怎麽也不來找他?”蘭若又羞又喜,問道:“他在哪裏?”孫老頭臉色一黯,嘆道:“真是太不湊巧。你如果早來半日便能見到他。可現在他已經走了。”當下将天賜的去向如實告知蘭若。

蘭若花容失色,心急如焚。她本以為馬上就能與丈夫相見,沒想到時運弄人,剛好差了一步。他現在正在東去的江船之上,順流而下,一日千裏,插翅也難追上。李伯年孫老頭也暗自嘆息,心想:“沒法子,只好陪她走一趟江南了。”孫老頭有心向她打聽玉羅剎的近況,卻不知如何開口。一時心事重重,頓改嘻笑之态。

南京城雄踞江南,自古便有龍盤虎踞之稱。時至本朝,南京成為江南藩屏重地,駐紮各衛官兵二十餘萬。京師的各種衙門,兵吏戶刑禮工六部以及大理寺都察院國子監等等,這裏一樣也不缺,俨然是一個小朝廷。南京城城周八十裏,而京師只有六十裏,可見其大。

在這南京城中,開國元勳的後裔,炙手可熱的顯貴,簡直多如牛毛。達官顯貴多了,不務正業的公子哥也就不會少。整日裏飛鷹走馬,眠花宿柳,争風吃醋,鬧得烏煙瘴氣。富甲一方的大糧商大鹽商勾結官府,壓榨小民,大發橫財之後,也紛紛到南京來揮霍。俗話說:飽暖思淫欲。各色妓院應運而生,秦淮河上夜夜笙歌,終宵不絕。黎民百姓的血汗支撐起一個畸形的繁榮。豪門富戶但知貪圖享樂,誰又能想到四鄉平民百姓的疾苦,誰又能想到江南已是遍地盜匪,危機四伏。當真應了那句古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天賜在下關碼頭下船,大搖大擺由北城門進城。那城門口仍舊張貼着通緝他的文告,被雨水沖刷得不成樣子。天賜從文告下走過,心中暗自好笑。他現在無所顧忌,身上帶着周天豪贈送的路引,上面清清楚楚寫着:李渙然,兖州府生員。象他這種游學各地的讀書人,很多是世家子弟,門路上可通天,誰也不願找他們的麻煩。城門雖有官兵盤查,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面之人就是朝廷通緝的要犯,錦衣衛急欲捉拿的李天賜。

天賜在城北找到一家小客棧安頓下來,叫來店小二,詢問有什麽可以消遣的去處。那店夥将天賜當成了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百般奉承,眉飛色舞如數家珍:“公子爺,聽您的口氣是頭一回來咱們南京。咱南京城取樂的地方可太多了。如果您想找個可心的姑娘,可以到秦淮河逛逛。那兒的姑娘又俊俏又風騷,在江南是出了名的。”見天賜臉上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忙道:“當然,公子爺也許不好這個。您還可以去夫子廟。那兒說書唱戲的,看相問蔔的,諸般雜耍,各色吃食,一應俱全。您若有興致,不妨去逛逛,小的給您指路。”

天賜道:“我不問你這些。難道你們南京城就沒有名勝可以一觀嗎?”那店夥道:“當然有,城西鐘山便是一處。山上有一個靈谷寺,寺內的無梁殿很有名氣。整座大殿不用木材,全由磚石砌成。你說奇不奇?再就是城南臺,那兒的雨花石也是江南一絕。如果運氣好找到一塊合意的,便是開價百八十兩銀子也有人肯買。”

這店夥說來說去總脫不開市井俗利。天賜無心再問下去,揮揮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給我弄幾樣酒菜送來。”那店夥應聲退出,不多時便将酒菜送上。天賜自斟自飲,酒足飯飽。又練了一會坐功,自覺進境神速,心中喜慰。孫老頭的點撥,确讓他受益非淺。內力運行,天賜絲毫不覺困倦,直到四更天才解衣睡去。

翌日一早,天賜依照那店夥的指引,前去游覽各處名勝。登上鐘山之巅,俯瞰南京城,遠望浩瀚的大江蜿蜒東去,油然而生一覽衆山小之感,心胸為之一暢。趕到城南臺時已經是日将午時。天賜在城外的一所小酒店要了幾樣酒菜,草草用罷午飯。乘着酒興登上城南臺,遠望雄偉的南京城,巍峨的鐘山,胸中豪情萬丈,詩興勃發,朗吟道:“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鐘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江山兩雄不相讓,形勢争誇天下壯。秦皇空此瘗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我懷郁塞何由開,酒酣登上城南臺。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日中來。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為固。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英雄來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

正吟到得意處,忽聽身後有人撫掌贊道:“好詩,好詩!”天賜回頭望去,只見發話之人是一個年輕的公子。手搖一把折扇,穿一身雪白的儒衫。十七八歲年紀,稚氣未脫。彎眉大眼,嬌嫩的面龐白裏透紅,倒象是個大姑娘。天賜修練內功多日,耳聰目明,卻未能察覺他是何時來到身後的。

那儒生一揖倒地,說道:“兄臺吟的好詩,即時即景,無不妥貼。佩服,佩服!”天賜笑道:“小生豈敢掠他人之美。這首詩是本朝高季迪公所作,詩意并不算絕佳。可此時此地吟誦,倒也十分恰當。”那儒生不禁為之臉紅,自知肚子裏學問有限,出言不慎,見笑方家。說道:“慚愧,我還當是兄臺的大作。”天賜笑道:“小生如何有這般捷才。胡亂吟誦前人成句,讓兄臺見笑了。”

那儒生佩服天賜才學,有意攀交,說道:“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梅字。請教兄臺貴姓高名。”天賜道:“免貴姓李,雙名渙然。”“李兄!”“東方兄!”兩人各自抱拳為禮,算是結識了。東方梅道:“咱們一個李兄,一個東方兄,聽起來多別扭。我看李兄長我幾齡,幹脆你叫我一聲兄弟,我稱你一聲李大哥,豈不甚好。”

天賜暗道:“此人莫不是城裏哪家王公府上的公子哥。他初出茅廬,不明人心險惡。萍水相逢,不知底細,便與我攀交,兄弟相稱。我若拒人于千裏之外,豈不冷了他一顆赤子之心。”他既然誠意結交,天賜也就不再謙讓。兩人各自問起來歷,天賜只說是兖州人氏,到江南來游歷,廣益見聞。東方梅原來也不是南京人氏。他自稱家在西川,到江南來游山玩水。兩人算是有志一同。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讀書人出門游學,也算是修業的一部分。如果只是死讀書本,閉門造車,只會将自己變成書呆子,決成不了大器的。

東方梅拉着天賜陪他到各處游玩。這小書生天真活潑,未脫童稚之氣,還有幾分調皮,講起話無所顧忌。天賜與他一起談談笑笑,十分惬意,對他不免有了幾分好感。到日落時分,兩人相偕回城,原來居然住在同一家客棧。兩人都是孤身在外,有幸得一良伴,都喜出望外。

在客棧裏用罷了晚飯,天賜獨自回房,又練起坐功。漸漸氣運全身,神游物外。忽然東方梅推門進來,見天賜盤膝而坐,雙目低垂,狀如老僧入定,頭頂白氣蒸騰,這付古怪模樣讓他深感詫異,叫道:“李大哥,你在幹什麽?”天賜緩緩收功,睜開雙目,說道:“我正在練功。讓你一打斷,我這半天就白練了。”東方梅奇道:“這是什麽功夫,練法如此古怪?”忽然眼珠一轉,說道:“我想起來了。記得有人說過,道家的吐納功夫就是這樣練的。幾十年上百年練下來,可以成仙成道,白日飛升。大哥,你真行,快教我。”

天賜笑道:“你一個讀書人,練這個幹什麽?所謂成仙成道,說穿了都是唬人的玩意。每天打坐就能成仙,這世上的神仙未免太多了。練這玩意只能強身健體,又枯燥又辛苦,一點也不好玩。咱們不談這個。”

東方梅輕笑一聲,說道:“難道大哥不是讀書人嗎?為什麽也要練這玩意?”天賜笑道:“我這是自找苦吃。”東方梅道:“讓你這麽一說,我還真不想練了。我從小就怕吃苦。讓我每天這樣坐着不動,還不如死了。”

天賜暗道:“看你的樣子就知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問道:“賢弟找我有什麽事?”東方梅道:“大哥,咱們一道去夫子廟逛逛好不好?聽說哪兒的夜市可熱鬧了。不去開開眼界,這趟南京就算白來了。”

天賜道:“我還要練功,沒空陪你去。咱們明天去吧!”東方梅一噘嘴,央求道:“大哥,你就陪我走一趟嗎!功夫明天再練好了。你說過的,這玩意又枯燥又辛苦,有什麽好練的?”天賜笑道:“這玩意雖然辛苦,但我既然練上了,就要練出點名堂,才能對得起我自己。每日的功課是不能少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苦短,不能不惜寸陰如尺璧。”

東方梅格格笑出聲,說道:“你就別酸了。就今天這一次,下不為例,算是給小弟一個面子。”天賜拗不過東方梅的小孩子脾氣,無法推辭。好在逛夫子廟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回來再補上功課也不遲。于是說道:“好,只此一回,下不為例。賢弟的面子是萬萬駁不得的。”東方梅大喜,叫道:“大哥,你真好!”拉起天賜就往外跑。

兩人結伴趕到夫子廟。東方梅見到許多新奇的物事,興奮得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東瞧瞧西看看,諸般零食買了一包又一包,抱在懷裏象一座小山。逛街逛累了,就找到一個小茶館,泡上兩壺茶,聽了一回書。東方梅聽到入神處,臉上喜怒哀樂,七情齊聚。一顆心早就讓那說書先生勾去了,坐下就再不肯走。天賜卻一句也沒聽進去,只在思索武學上的疑難。直到那說書先生一拍驚堂木,結束了今日這回書,撩袍離座回後堂去了,東方梅才拉起天賜依依不舍地離去。口中兀自不住贊嘆,說明日還要來聽。天賜暗道:“這還得了。說書的最能吊人胃口,只怕咱們在南京住上一年半載也聽不完。”

天賜只當可以回客棧了。卻不料行至中途,東方梅的眼神又讓一個人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看相先生,當街擺了一個卦攤。穿一襲灰布長衫,鬓發斑白,一雙眼睛只見白不見黑,是個瞽者。

東方梅拉着天賜走到卦攤前。那看相先生雖然看不見,卻聽到了聲息。側着頭,翻起一雙白眼,問道:“兩位是要測字還是要看相?”東方梅大為驚奇,問道:“你眼睛不方便,如何看相?”那看相先生冷冷道:“老朽雖然雙目失明,可是還生了一雙手,可以摸出你的面相手相。”東方梅臉一紅。他可不願意讓一個看相先生在他的臉上亂摸,說道:“你給我們看手相吧!先給我大哥看。”說着将天賜推到卦攤前。

天賜拗不過他,只好依言坐在卦攤前的小凳上,伸出左手。那先生抓起來摸了又摸,忽然問道:“公子是想聽真話呢,還是想聽恭維之辭?”天賜暗道:“這位先生還真有點意思,不同于一般的江湖蔔者。”說道:“君子問兇不問吉。先生照實說好了。”

看相先生陰沉着臉,說道:“我觀公子的手相,實為奇絕,壽運財運子孫運都是極好的。公子不想問這些,我也不必浪費唇舌。”忽然話鋒一轉,說道:“公子既然要問兇,我倒有幾句逆耳之言。公子的手紋在此處斷斷續續,據老朽估算,當主三年劫運。在此期間劫難重重,災禍不斷。公子若不通趨避之道,恐怕難過此關。”

天賜心中暗驚,所謂三年劫運莫不是目下這道難關?問道:“請問先生,如何趨避?”看相先生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遠走天涯,以避災禍。”天賜心中頗不以為然,口中說道:“多謝先生指點,在下感激不盡。現在請為我這位兄弟看一看。”

東方梅迫不及待坐到小凳上,伸出左手。那看相先生卻端坐不動,龇牙笑道:“男左女右,姑娘請換右手。”東方梅坐不住了,跳起來就走,小臉羞得通紅,嗔道:“死瞎子,胡說八道。”

天賜大為驚奇。摸出一小錠銀子,扔在卦攤前。緊追下去,叫道:“賢弟,等我一等。你怎麽了?生氣了?”東方梅停住腳步,臉上仍帶着三分薄怒。天賜仔細打量,只見她肩削腰細,眉彎嘴小,一付女兒家神态,可不正是個大姑娘。天賜暗罵自己糊塗,說道:“賢……賢弟,真對不住。我沒想到你是一位姑娘。”

東方梅嗔道:“死瞎子的話你也相信?看我以後還理你。”身份早已暴露,她還要繼續裝下去。天賜暗自好笑,說道:“賢弟不要生氣。那看相先生胡說八道,愚兄絕不相信。”東方梅道:“你嘴上說不信,心裏卻相信了。”一付佯嗔薄怒之态。天賜不禁想起了妹妹小慧,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心中湧上一縷柔情。東方梅又嗔道:“你嘲笑我是不是?”天賜笑容頓斂,忙加勸慰。東方梅讓人識破了身份,很是難為情,玩興大減。一路無言,對天賜不加理會。兩人一同返回客棧。

翌日一早,東方梅又興致勃勃闖入天賜房中,約天賜去西郊游玩。看情形早已将昨日的尴尬丢到了九霄雲外。天賜不忍拂她的游興,也就欣然應允。兩人一同逛出西門,游玩半日,興致不減,又向南來到江寧縣城。江寧縣距南京城不過七八裏,卻冷清多了。東方梅游逛不多時便大為掃興,嚷着要回去。天賜只好依她。離開江寧縣城,已經是午後未時。兩人都覺口渴,便在路旁的一個小茶棚歇腳。這茶棚是一色的毛竹紮成,竹色猶青,又幹淨又雅致。身處其中,口中品着香茗,眼前是一派江南田野風光,令人倍覺惬意。

這時有一人步入茶棚,穿一身青布直襟,一個大遮陽帽擋住了半邊面孔,象是個鄉農。天賜無意之間擡頭看去,那人的相貌似乎有幾分熟悉,好象在何處見過。略加思索,天賜驀然一驚。來人是聞香教的田護法,那日在純陽莊上曾與方大逵鬥得難解難分。善使一對判官筆,武功十分厲害。天賜暗道:“純陽莊之争未了,他來此做甚?難道是為我而來,還是另有不軌之圖?”

那田護法剛剛做定,門外又進來三個佩劍中年人。兩個身着藍衫,相貌威武。一個身着黃衫,身材高瘦,雙目精光四射。兩個藍衫劍客守在門口,那黃衫劍客目光在茶客間巡視,似乎在尋找什麽人。天賜暗道:“看裝束他們一定是武林盟的劍士。多半是為田護法而來。”果然不出所料,那黃衫劍客冷冷道:“田朋友,別再藏頭露尾,是漢子就痛痛快快站出來。”

田護法知道躲不過了,甩脫遮陽帽,長身而起。從窗口一躍而出,當路而來,大笑道:“郝大鵬,一入武林盟你就不知自己是老幾了。竟敢管田某人的閑事。”黃衫劍客郝大鵬道:“田煜清,不要口出狂言。你那雙筆判的名頭,郝某人根本不放在眼裏。識相的趕快離開此地,滾回你的湖廣老家去。江南容不得你們這些邪教匪徒胡作非為。”田煜清又爆發出一陣大笑,說道:“你這九天雲鵬是不是自甘堕落,投效官府做了鷹犬?否則田某人只管走自家的路,關你姓郝的何事?”郝大鵬依舊臉色冷肅,說道:“你如果只是為游覽咱江南的風物,郝某人竭誠歡迎。可是你此行包藏禍心,另有圖謀。郝某人職責所在,不能不聞不問。”

田煜清大笑道:“好個職責所在。郝大鵬,廢話少說。你有什麽伎倆,只管施展出來。田某接下就是。”郝大鵬陰沉的面孔浮上一絲冷笑,說道:“好!田兄是個痛快人。郝某就領教一下你的雙筆絕技。”拔出腰間長劍,說道:“田兄是客,請先進招。”田煜清從懷中摸出一對判官筆,雙筆互擊,铛铛作響,火花四濺。叫道:“田某有僭了。”縱身而上,左筆虛晃,右筆徑點郝大鵬的前胸。幻起無數筆影,籠罩各處大穴。這一招叫做鳳凰三點頭,練到田煜清這等境界,何止是三點頭,十點八點也不止。

郝大鵬深知此招的厲害,此時決不能與他拆招,以攻為守方是正途。當下不理會對手種種虛招,長劍當胸平出,化毒蛇出洞之勢,直刺田煜清咽喉。劍氣森森,去勢奇疾。田煜清步法靈動,側身讓開來劍。不退反進,雙筆如風,又攻向郝大鵬右肋。在對手淩厲的攻勢下,郝大鵬被迫後退一步,但招法絲毫不亂。長劍斜刺,又将筆招化解。劍長筆短,雙筆長于近身搏擊,卻不利于遠攻。田煜清深明此理,步步進逼。郝大鵬卻将長劍舞成一團光幕,不露些許破綻。田煜清屢次強攻均無法得手。但田煜清身法飄忽,倏進倏退,游走于森森劍光之中,狀如閑庭信步。郝大鵬想傷他也不容易。

這兩人棋逢對手,一時難分高下。旁觀的兩名藍衣劍士有心上前相助,卻又怕有損于郝大鵬的聲名,心中焦灼萬分。天賜卻看得心神俱醉,暗自叫好。這些天他沉溺于武學,幾乎不可自拔。這兩位好手的生死之搏使他受益非淺,層出不窮的精妙招數與他心中的想法相互印證,許多疑難迎刃而解。東方梅睜圓了一雙秀目,臉上神色千變萬幻,不知心裏想些什麽。

忽然茶棚中又有兩人飛躍而出,叫道:“這兩位朋友也別閑着,咱們比劃比劃。”兩名藍衣劍士拔劍迎敵,四人捉對厮殺在一起。突然現身的兩人中有一個使金背砍山刀的老者,是天賜的老相識。那日在純陽莊上與蔡元綜以刀對刀,旗鼓相當。何繡鳳稱他樊護法。方才在茶棚中他一直背轉身,天賜沒能認出。另一人是個瘦小的中年人,手持一對寒光閃閃的短劍,天賜卻沒見過。想必也是聞香教護法一流的高手。

這四人交手不出數招,高下立判。聞香教兩位護法的武功遠在兩個藍衣劍士之上,金刀短劍進退自如,将對手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兩名藍衣劍士漸漸陷于危境,勉力支撐,終将落敗。田煜清得意忘形,雙筆招招進逼,口中嘻笑道:“姓郝的,讓你不識進退,現在想走也走不掉了。要管田某人的閑事,你還不夠斤兩。”郝大鵬深知形勢于己不利,面上卻不動聲色。長劍陣陣急攻,只盼先收拾掉眼前的對手,再去對付聞香教的另兩名護法。

正在此時,忽聽有人叫道:“都給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聚衆鬥毆,爾等眼中還有王法嗎?”只見沿着官道急急跑來一行人,看裝束都是捕快。為首者是個粗壯的中年漢子,腰間挎着一口佩刀,手中持着一條鐵尺。

大家見有官府中人到場,立刻停手罷鬥。郝大鵬抱拳道:“鄭大人!”那鄭大人是江寧縣的捕頭。捕頭官卑職小,沒有品級,是吏而非官,當然稱不上大人。但這鄭捕頭被郝大鵬叫了一聲大人,心裏卻十分受用,胸脯立刻就挺了起來,仿佛真成了朝廷命官,一方父母。說道:“原來是郝大俠,這些人都是什麽來歷?為何在此打鬥?”郝大鵬道:“這兩位是在下的兄弟。那三人是聞香教的匪徒,來南京尋釁滋事,圖謀不軌。在下方才質問了幾句,他們便企圖殺人行兇。請大人明斷。”

聞香教三名護法皆面呈怒色。田煜清道:“你不要血口噴人。尋釁滋事者是你郝大鵬,而不是我田煜清。鄭大人,你可要想想清楚,咱聞香教豈容他人欺侮。”

鄭捕頭也知聞香教的厲害,聞言吃驚非小。但他被郝大鵬吹捧為大人,頓時忘乎所以。田煜清的威脅又讓他肝火上升,頓忘利害。指着田煜清三人,說道:“你們三個小賊,随我到縣衙走一趟。弟兄們,上去拿下。”郝大鵬暗叫不妙。他本意是想讓鄭捕頭趕走這三人。江湖中人多半不願招惹官府,田煜清等人有所顧忌,必然不會抗拒。但要帶他們去縣衙就未免太過分了,一定會動手拒捕。憑鄭捕頭那三招兩式不入流的武功,十個八個也不是田煜清的對手。

果然不出所料,田煜清一聽此言,大怒道:“你這狗頭大言不慚。田某人就在此處,看你如何拿法。”鄭捕頭勃然大怒,喝道:“好賊子,膽敢拒捕!”拔出佩刀當頭便砍。他帶來的那幾名捕快也亮出兵刃,一擁而上。田煜清冷笑一聲,擡手之間便抓住了鄭捕頭的手腕,叫道:“去你媽的!”只見鄭捕頭一個碩大的身軀淩空飛出,重重落地。腰幾乎摔斷,一時難以爬起。

郝大鵬大驚失色,怕田煜清乘機傷人,慌忙上前相救。樊護法橫身攔住,叫道:“姓郝的,咱倆玩玩。”金背砍山刀當頭直劈,力猛刀沉,虎虎生風。郝大鵬精于劍術,內力卻非他所長。當下不敢硬接,閃身避過,走偏鋒進擊。兩人鬥在一處。兩名藍衣劍士也被那使短劍的中年人攔住,以二敵一,仍然落在下風。田煜清獨鬥那幾名捕快,更是游刃有餘。不出數招,衆捕快全被他放倒在地,斷腿的斷腿,折臂的折臂。

正在這時,官道上馳來十數騎快馬,馬上俱為佩劍挎刀的軍官。當先那人是個高壯漢子,四十餘歲年紀,虎背熊腰,黑碜碜的一張四方大臉,陰沉着不見半絲笑意。他身後的衆軍官個個腆胸疊肚,一付不可一世之狀。見到躺在地上的幾名捕快,那黑臉軍官怒不可遏,大喝道:“都給我住手!何人在此殺官造反?真是無法無天。”聲若洪鐘,震得人耳骨生痛。大家知道來了高手,立刻停手。

那黑臉軍官眉頭緊鎖,冷冷掃視着眼前這幾位武林豪傑。吩咐道:“曹謙,你去問一問他們的來歷,發生了什麽糾紛?”那曹謙是個幹瘦的中年軍官,催馬上前,趾高氣揚。向鄭捕頭道:“喂!你是哪個衙門裏的公差?發生了什麽事?”他這一開口,天賜的目光便被吸引過去。看清他的相貌,天賜暗自吃驚。這曹謙正是在兖州府被他一箭射穿護心鏡的軍官,這一行人不問可知全是錦衣衛。天賜生怕讓曹謙識破身份,連忙低下頭去。

鄭捕頭久在官場,見多識廣。只看黑臉軍官這一行人的氣派,便知來頭不小。疾步上前施禮,說道:“回大人的話,卑職是江寧縣的捕頭。那三個家夥是聞香教的匪徒,尋釁滋事,拒捕傷人。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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