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苦藥
穆天把樹枝堆起來,然後開始使勁敲打火石。他平時常常看人這樣做,似乎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是那兩塊火石偏偏就是要跟他作對,爆出了無數火星,柴堆就是不肯着起來。越敲用力越狠,火星反而越來越少,敲了十幾下,索性什麽也敲不出來了,倒是火石讓他敲得碎成了好幾塊。穆天哭笑不得,把火石随手一扔,手指伸點,指尖倏地噴出一道火焰,點着了樹枝。他手忙腳亂地往火上添柴,豈知那火苗反倒越來越小,眼看着就要滅了。流玥看不下去,走過來,撿起一根樹枝,往柴堆裏撥了幾撥,火穩穩當當地旺了起來。穆天揉了揉鼻子,苦笑。流玥輕輕提起裙角,蹲下身子在旁邊的溪水裏洗了洗手。天還沒有黑透,溪水映着暗紫的霞光,水中銀白色的小魚穿游,灌木低垂,偶爾有小獸睜着好奇的眼睛鑽過來,怔怔地看着兩個人。和羅離的選擇比起來,流玥挑的這處宿地舒服多了。她甚至還找了幾簇樹枝,将這塊平平整整的大石給清掃了一遍。現在穆天明白為什麽不管怎樣的情形,她總是一塵不染。她實在很會照料自己。雖然光看她的模樣總讓人難以相信她也會掃地做飯,她看上去就像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就算在掃地做飯的時候,也像個谪落凡塵的仙子。穆天一直望着她。雖然他明知道,今世的流玥已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女子,她不但不喜歡他,甚至也許會生氣,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的情性原本就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雖然這些年他已改變了許多,但有些事還是不會變。可奇怪的是,流玥也沒有流露出不悅的神情,她似乎根本就沒有覺察到那須臾不曾離開的目光。她在火上架了一個小小的砂缽,解下腰間的水袋往裏倒了半缽水,煮開。又取出幾個瓷瓶,依次地往沸水裏倒進藥粉。淡淡的藥香随風飄散開。穆天很熟悉這味道,這兩天他一直吃這種藥。他的身體恢複得飛快,只休息了一天就可以上路,接連走了一整天也不覺得很累。再走一天,他們就能到達地圖上的那個小村子。流玥收起瓷瓶,又取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裝着些細小如茶葉的草梗,上面附着薄薄的茸粉,火光盈盈泛着幽藍。“蛩玄子?”流玥有點意外,“你認識?”“那還是很久以前……”穆天收住話,低下頭,把後半句“你告訴我的”咽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又說:“很久以前,有個朋友教過我一點兒藥理。”流玥沒有說話。她用一個小銀勺挑起一點兒草梗,添進砂缽裏。“火小了,”她看着砂缽裏的藥汁說,“添旺一點。”穆天揉了揉鼻子,坐着沒動。流玥擡頭看看他的神情,明白過來。不知為什麽,她眼裏禁不住浮起笑意,只是淡淡的一絲,輕易被漸漸黯淡的夜色遮掩。“你以前從來都不做這些事吧?”她自己動手往火堆裏添樹枝。穆天嘆口氣,“是啊。”流玥把火撥旺,又開始一點一點往砂缽裏加進蛩玄子。“你的劍法很好。”她接着說,“像你這麽樣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居然能練出這樣的劍法,倒真是難得。”她自己也學劍練劍,所以她知道那是多麽艱苦的一件事。一個人若沒有強大的毅力,無論如何也成不了絕頂劍客。穆天卻“嗤”一聲笑了出來,說:“你當我願意啊?我是給逼的。我小時候,在宮裏到處淘氣,宮女內侍,花花草草全遭殃,到後來,宮裏養的小貓小狗看見我蹭一下都逃得沒影兒。拿我母後的話說,那時候連只鳥都不敢從聖皇宮頂上飛過去。等父皇母後想管我的時候已經管不住我了,他們沒法子,就把我扔去跟一位世外高人學劍。這招太損了——我師父住在個荒島上,我逃也逃不走,打又打不過,除了老老實實學劍,還能怎麽辦呢?”穆天邊笑邊說,什麽事到了他嘴裏,好像都會變得像個玩笑。“我師父倒真是一位高人,若沒有她,我今日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他的笑容有些變化,漸漸流露出幾許感慨。沉默了一會兒,他搖搖頭,“我是父皇母後最小的孩子,出世的時候,我那些哥哥姐姐都已經成年了,他們身邊只我一個孩子,所以,把我給慣壞了。”流玥擡頭瞅着他,眼裏露出像是好笑的神情。“你不是還有一個弟弟嗎?”“哎?”“帝晏,他不是你的弟弟嗎?”“……啊對!”穆天回過神,“他,呃,他比我還要小很多,我離開聖皇宮去學劍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所以我有時候會忘了還有小九這麽個弟弟。”“小九?”“是啊,他是老九,我是老八。”流玥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低下頭,用手裏的小銀勺子一下一下地攪動砂缽裏的藥液。四下裏很靜。這裏已接近密林的邊緣,邪獸已不太會到這地方來,沒有了那種怪異凄厲的叫聲,耳畔只有潺潺的流水,和風吹過灌木時,輕輕的婆娑。藥香漸漸地變得濃郁起來。“帝晏是個很有名的人。”流玥仿佛不經意地說。穆天怔了怔,苦笑,“大概是吧。”“人人都知道他有八個哥哥姐姐,不過說得清他有幾個哥哥,幾個姐姐的人大概不多。我也不知道。”穆天不明白她想說什麽,也無從回答,只好聽着。流玥将小銀勺子在砂缽邊瀝了瀝,擡起頭。月亮已經升起來。月光映着她的眼眸,閃動着一點幽深的光,正如難以辨別的神情。“可是,神族的八公主實在很有名。聽說她又聰明又漂亮,而且很勇敢,拒絕了很多名門少年,硬是嫁給了一個出身卑微的侍從。這樣一個女子,想不出名都很難。”穆天張開嘴想說什麽,但是,他又慢慢地閉上了嘴。流玥靜靜地望着他,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有着清透的了然。溪水在緩緩地流淌,輕輕繞過岸邊嶙峋的石頭,發出嘆息般的聲響。夜風在徐徐地吹着,灌木沙沙輕響,落葉在半空悠悠地飄蕩,環繞在大石上,那兩個凝若雕塑的人周圍。良久,穆天移開目光,慢慢地垂下眼簾。砂缽裏,水已漸漸煮幹,各種藥材早已煮得糊成了一團。流玥探下小銀勺子,開始飛快地攪動。水越煮越幹,那缽裏的藥糊竟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帶着些許靛青色,像琉璃一般晶瑩剔透。小銀勺子不斷地觸擊到砂缽,發出“叮叮”的脆響,似有節奏,又似一團淩亂。穆天的視線有些茫然地在夜幕深處游移,過了一會兒,移回來,終于還是看着她。“你是怎麽知道的?”他低聲問。“叮叮”的脆響頓了頓。“猜的。”她說。沉默了片刻,又說:“帝晏是個很有名的人,劍法也很有名。”“但是,”穆天慢慢地說,“真正看過我出手的人很少很少。”流玥沒有說話。她把砂缽從火上拿下來,放在一旁涼着,然後取出一塊紗細細地擦着小銀勺子。她一直低頭做着這些事,似乎故意不想與穆天的目光對接。但是穆天一直固執地看着她,好像非要等她親口回答。橙紅的火光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天已經黑透了,世間仿佛就只有這一簇暧昧莫明的光亮,籠罩着兩個心照不宣,卻又相對不語的人。一個不想說,一個不甘心。流玥覺得自己心底裏藏的那個陌生的靈魂又出現了,她覺得這一晚她說的每句話都不像是她自己說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把事情說破,不說破的時候,穆天還是穆天,嬉皮笑臉的,就算只是層紙,至少還有餘地。說破了,他的餘地也就沒有了,可是他那個人,沒有了餘地,他也只會往前,絕不會退後。她本來一點兒也不了解他的,但不知為什麽,只是方才那一刻的凝視,她忽然間就看得明明白白。可是,心裏卻越發迷迷糊糊。她以前的人生一直都很清晰,幸運,或者不幸,痛苦,或者快樂,至少,她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應該做什麽。不像現在,她心裏眼前全是茫然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不知道該做什麽。穆天說:“這世上最清楚我劍法的,除了我自己,就是翼風了。但,絕不會是翼風告訴你的。”流玥終于擡起頭。“當然不是他。”她說。穆天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忽然感覺很滑稽。那天,她那麽急切地想要知道帝晏劍法中的破綻,他自然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他把自己劍法中的破綻告訴她,只因為她希望另一個男人打敗他。他原本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這種事,原本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做。眼前這女子,明明白白是愛着另一個人。她的心裏只有一個翼風,所以她才會那麽了解他,了解他的人,也了解他的劍,甚至,會千方百計地去了解他的對手。她不會去追問翼風,因為她知道翼風的驕傲,和對對手的尊重,她不會讓翼風為難。所以,她只能到別人那裏去打聽。他可以想見,她花了多少時間和心思去收集每一點線索。她若不是用情至深,又怎麽會去做這些事情。他既然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已經愛上了別人,那他就應該斬斷一切,從此不再糾葛。可是偏偏,他做不到。做不到也應該将感情隐藏得深一點,裝若無其事裝得像一點,彼此相處也多點尊嚴和餘地,可是偏偏,居然連這也做不到。連這也做不到,他只好抓着最後的一層遮掩。他沒有辦法不愛她,沒有辦法不去留意她,他的眼睛還是一如千年之前那樣貪戀她的身影。他的情感與舉動,在她眼裏,也許都是可笑的,甚至讨厭的,不過那也不要緊,那都是一個叫穆天的人而已。他明知道自己在這樣自欺欺人,可是無論如何,有這一層遮掩,多少讓他心裏舒服一點。可是現在,連最後一層身份的遮掩也沒有了。除掉苦笑,他也已經不知道該對自己露出一個什麽表情。火光黯淡了一點下去。流玥撿起身邊的樹枝,一根一根慢慢地添進去。穆天看着她的手,嘆口氣說:“流玥,請你……我是說,如果我不能再回去神界的話,留在這裏的人,只能夠是穆天。”流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困惑,但她畢竟什麽也沒有問,只是很簡單地回答:“我明白。”過了會兒,她又說:“那天你說你知道帝晏劍法中的破綻……其實我早就該想到了,除非,你就是帝晏本人。”她平緩的語氣裏流露出淡淡的歉意。穆天笑笑,說:“你那時又不知道,再說,告訴你也沒什麽。”流玥看看他,問:“為什麽?”為什麽?穆天胸口好像被這三個字堵了一下。他回視,目光相觸,她的眼睛還是那麽明亮透徹,他不信她看不明白,她只不過不願認真去看。“我不會拒絕你的要求,”他淡淡地回答,“我從來都沒有拒絕過你的要求,不要說劍法,你要求的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會做。”他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從流玥的耳畔飄過,就像暗夜漸漸浮起的霧氣,帶着幾分虛幻和缥缈。她的心思和聽覺好像是脫離了,一時間竟無法抓住他話裏的意思。眼前,是他坦然的目光,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他心底的感情。那目光溫柔而又綿密,有點像春天的細雨,絲絲地打在身上臉上,一時沒有什麽感覺,卻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地滲入了肌膚,悠悠地在血脈中流轉,于是整個人都淫浸其中。漸漸地,有些像是不真實的景象從眼前斷續地閃過,可是卻始終抓不住,只有一下,又一下的酸痛,卻也不知是被什麽刺出來的。便如同一夜醒來,回想起夢中,只記得曾經發生過什麽,然而無論有多麽凄怆慘痛,卻怎麽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麽,只有滿心殘留的疲憊。“我們是不是……”她喃喃地,停下來,過了會兒,又喃喃地繼續:“是不是以前……在我前世的時候,我們認識?”穆天說:“是。”他有很多很多的話,可是只說了這一個字。“但是……”她茫然地游移着目光,仿佛不知該看向哪裏才能看清自己的記憶。過了很久,那游移的目光停止在穆天的臉上,帶着幾絲難以分辨的神情,她輕聲說:“但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穆天嘆口氣,說:“不記得了也好。”他倒是真心地這樣說,那些記憶……要她怎麽去面對?她不知道緣由,又問:“是不是……你很失望?”穆天看着她,那雙眼睛裏明明白白的歉意,仿佛在說,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對不起。他默然半晌,揉了揉鼻子,然後苦笑:“沒關系。”流玥低下頭,看見地上放的砂缽,遞給他說:“吃藥吧。”穆天接過來,乳白色的砂缽裏,涼透的藥膏瑩潤得像淡藍色的水晶。這麽誘人的模樣,可是,味道真苦。××××××××××××××××××××石洞中,難分晝夜。羅離和盈姜兩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走出了多遠。起初他們往這石洞深處走,也不過想試探一下是否另有出路,不想越走越遠。最初的一段地勢平坦,自從過了那間石室,路就漸漸開始向下傾斜,腳下也變得越來越崎岖不平。每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兩人都要商量一下,是繼續向前走,還是退回去?向前走,可能會有出路,也可能沒有,但是退回去,一定還是那樣上不得下不去的空懸境地,倒不如索性再向前走。總覺得,再走一段也許就會柳暗花明。然而,這石洞蜿蜒曲折,竟像是永遠不能到頭一般。羅離心裏暗自估算,自他們墜入這石洞,應該已過去了三日有餘。五界之王者聯手開啓的甬道,只能存在九九八十一天,如今,只剩下七十天而已。他心裏不是不急,但絕不能表露出來。盈姜已經盡力地多支持,然而她的體力并未全然恢複,說笑間眉宇中也總隐隐含着幾絲疲倦。所以,他不能再火上澆油。何況,與盈姜同行,本身倒是件挺讓人愉快的事情。羅離越和她相處,就越喜歡和她相處。她又漂亮,又體貼,又會說話,身邊帶着那麽多美味,還有她總是彎成月牙兒般的微笑的眼睛。和她同行,永遠不用擔心會渴,會餓,會寂寞。有了這樣一個同伴,就算是走在黑漆漆的石洞裏,也像是正在郊游一般。兩人一路都在說笑,天南海北,無所不聊。但是兩人之間也有一個默契,那就是他們從不問對方的往事,也不會提起自己的過去。因為他們都已知道對方心裏藏着很深的痛苦,所以,絕不會輕易去觸碰。雖然羅離心裏其實好奇得要命,他真的很想問問盈姜,她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但是他只能把這份好奇放在心裏。盈姜是個很好的同伴,他當然不能因為自己的一點好奇而去傷害她。想到同伴,就想到那個筆直墜向黑暗深處的身影。羅離忍不住嘆了口氣。盈姜轉過臉來看看他,說:“我想,他們會沒事的。”羅離發覺她好像總是能知道他在想什麽,即使他什麽也沒有說,她也立刻就能明白。盈姜又說:“他們都是法力很強的人,尤其是我們的那位神使大人。”羅離已經告訴過她穆天墜落的經過,可奇怪的是,盈姜并不顯得有多少擔心,她好像理所當然地認為穆天一定會活着。他忍不住問:“為什麽?”盈姜答非所問地說:“帝晏陛下有五個哥哥,三個姐姐。”羅離看她,那又如何?盈姜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可是,我記得他并沒有一個哥哥名叫穆天。”“也許是個假名吧。”“但‘棘’不是假的。而‘棘’——”盈姜臉上露出種很古怪的神情,“自遠古以來,就只遵從神君的召喚。”羅離的腳像被什麽絆了一下,猛地趔趄了一步,站住。“你到底想說什麽?”他眼睛瞪得像兩個鈴铛,仿佛她說的是世間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盈姜也停下來,看着他,眼睛慢慢地又彎成月牙兒,“沒什麽,都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罷了。”羅離看出她說這句話之前的遲疑,她原本想說的肯定不是這句話。他只覺得腦袋有點眩暈,忍不住用手使勁拍了拍額頭,喃喃道:“那怎麽可能?一點可能也沒有!”盈姜本來已經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本來已經擡腳往前走,可是聽見他這樣說,反而又站住,笑道:“為什麽不可能?”羅離瞪着她,好像覺得她問出這樣的問題來真是奇怪,他說:“帝晏怎麽可能是那樣一個人?”盈姜反問:“那麽你說他應該是怎樣一個人?”“他應該是……”羅離閉上了嘴,因為他只知道帝晏的光耀,卻不知道那光耀的背後,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但他還是覺得,不管怎麽樣,帝晏都不應該是像穆天這樣的一個人。至少,他應該更……更什麽呢?他的思維忽然滞澀住了。盈姜忽又冷笑,道:“何況,我們眼裏看到的穆天,難道就一定是他的真面目?”羅離嘆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他也找不到理由證明穆天就一定不可能是帝晏。但他還是覺得這實在太不可思議。“那他為什麽要隐瞞身份?”這句話一問出口,羅離便意識到多餘,用不着盈姜來回答,他就可以輕易找出一百條理由。——換作任何人,都不會願意用帝晏的名義到處跑,那實在太招搖、太引人注目。羅離苦笑,“如果他真的是,那他可真是大膽,居然就這樣跑到異界來……難道他沒有想過,他可能會回不去嗎?”盈姜又露出那種古怪的神情,“只要是帝晏陛下想做的事情,也就沒有什麽能阻止他了吧?”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6)正在加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