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了結

流玥替玉葉包紮好了傷口。那一刀斬入很深,幸好并沒有傷到骨頭。穆天遠遠地坐在樹下,閉着眼睛仿佛在睡覺。他當然并沒有真的睡着,所以翼風一走過來他就睜開了眼睛。翼風看了看他的臉色,忽然問:“你是不是受傷了?”穆天苦笑了一下,“一點小傷,沒有關系。”翼風問:“是不是順影?”穆天點了點頭。翼風若有所思地說:“順影的劍法不差,但是他想要傷到你還是很難。他是不是又用了什麽陰險歹毒的手段?”穆天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的目光注視着很遠的地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這回他真的是用劍,只不過他的那一劍我曾經看別的人用過,一個我很親近的人。”翼風沒有追問那個人是誰,他只問:“你打算怎麽辦?”穆天的神情苦澀,過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卻還是什麽也沒說。于是翼風也沒有再問。他在穆天的身邊坐下來,目光也望向了很遠的地方。夕陽正慢慢沉落,古舊的廢墟伫立在血色的霞光中。良久,翼風忽然又說:“你知不知道,流玥已經感受到了‘神示’?”“哦?”穆天坐直了身子,“是什麽?”“是‘天機’。”“‘天機’?”穆天大吃一驚,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怎麽會……”“我也覺得很奇怪。”翼風慢慢地說,“為什麽會出現和千年前一模一樣的‘神示’呢?難道,這一次‘靈石’的位置依然會由‘天機’導引?可是‘天機’……”他頓了頓,轉過臉看着穆天,“你一定已經感覺到了‘天機’的力量?”穆天點點頭,“我感覺到了,但是……”他遲疑着,好像遇到了什麽讓他迷惑的事情,過了許久才說:“‘天機’的力量沒有任何變化。”翼風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千年之前,穆天用“天機”封印了“靈石”,現在千年之劫又已來臨,原本封印“靈石”的力量應該漸漸消失,又怎麽會毫無變化呢?翼風想不通,他也沒有再多想,直接得出了結論:“所以,要盡快取回‘天機’。”穆天沒有回答。他似乎在想着別的一些什麽事,過了一會兒,他說了句聽起來毫不相幹的話:“翼風,明天我去見清浚。”翼風一怔,“難道你想要……”“我想要一個人去了結這件事。”穆天平靜地注視着天邊的晚霞,“我來到這裏,原本就是為了了結這件事。只是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麽多事情。”翼風輕嘆了一聲,說:“是啊,我也沒想到。”穆天又說:“如果明天我死了,那麽,翼風,你就是唯一還能壓制‘天機’的人。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把‘天機’帶回去,交給我的二哥。其餘的事情,在我離開神都的時候,已經全部都安排好了。”翼風的目光倏地一閃,“是麽?你在離開神都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打算再回去?”穆天摸了摸鼻子,笑道:“總得有最壞的打算……別那麽看着我,想殺我也沒有那麽容易,這世上能殺得了我的人只怕還沒有出世呢!”翼風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移開視線,然後說:“那麽她呢?”穆天當然明白翼風說的“她”是誰,然而他沒有說話,他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忽然戴上了一個面具。“她剛剛才回想起一切,如果你死了,那她會怎麽樣?”穆天就像一座僵凝的石像,任何人都無法猜透此刻他正想着什麽。過了很久,他才回答:“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天機是一柄很有名的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是因為它的主人名滿天下。天機也是一件上古神器,雖然珍貴,卻也并非獨一無二,五界的每個皇族都有幾件神器,是不是值得拼命?也難說得很。羅離問:“他冒那麽大險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拿回那柄劍?沒有‘天機’他不是也平安無事地過了一千年,為什麽那柄劍就那麽重要?千年前他已經動用了‘天機’的力量封印‘靈石’,難道‘天機’還蘊藏着別的力量?那麽‘天機’現在又在哪裏?”盈姜瞪了瞪眼睛,想裝出埋怨的神情,卻又忍不住笑起來,道:“你問那麽多問題我怎麽回答得了?”羅離也笑起來,雖然他們的境遇實在不大妙,但是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覺得輕松不少,快樂不少。他望着盈姜那雙彎彎的眼睛,眼眸裏蕩漾着清澈的笑意,忽然覺得其實那些問題一個也不重要。兩個人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盈姜才說:“我也不知道‘天機’為什麽那麽重要,但是這柄劍一直在神君手裏傳承,好像蘊藏着什麽很重要的秘密。”“所以穆天不惜一切地回來拿?”盈姜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說:“我只知道,荊珹不惜一切地想要得到這柄劍。就算他不能殺死帝晏,得到這柄劍也大有可圖,但是他也沒有告訴過我,這柄劍究竟有什麽用。”羅離想,到底什麽秘密會如此重要?他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這些事情。盈姜又說:“但是帝晏一定也很想拿回‘天機’。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陰謀,我們也只不過都是受人利用而已。”羅離又吃了一驚,道:“陰謀?什麽陰謀?”盈姜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說:“千年之劫早已經不存在了。”羅離差點跳起來,“那怎麽可能?那麽我們……”他忽然閉上了嘴,他已想到了那種最不可思議的可能。盈姜說:“不錯,千年之劫已經不存在了,‘靈石’也已經不存在了,因為——異界已經改變。”異界已經改變。羅離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但是他一直都不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意。“千年之前,當帝晏動用‘天機’去封印‘靈石’,就已經将‘五芒之力’完全封印。異界的封印将不會每隔千年就解除,異界的大門也不會每隔千年就打開……所以,我們本不必再來到這裏。”羅離動了動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荊珹從清浚那裏得知了真相,他試探過帝晏的口風,發覺帝晏好像真的完全都沒有覺察到異界的變化。于是,他才有了這個計劃。一開始他只是想得到‘天機’,但是沒想到,帝晏居然會自己來。”“所以,他又想要殺掉穆天?”“可不是。”盈姜托着下巴,“本來我也覺得他這計劃不錯。可是現在……”她忽然停下來,問了一句:“你覺得穆天這個人怎樣?”穆天這個人……羅離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我說不清。”“我也是。”盈姜慢慢地說,“和他相處越久,我越看不透他。也許他真的還沒有恢複法力,可他的力量本就和‘天機’息息相通,他怎麽可能沒有覺察到真相?但是這一路上,他連一個字都沒流露過。還有荊珹的計劃,他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你別看他現在是這個樣子,可是他坐在聖皇殿上,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羅離看着她,“你想說什麽?”“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們都被荊珹利用着,可是現在我卻覺得,也許我們都被帝晏利用了。也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所有的真相,可是他裝作蒙在鼓裏。他從來都沒有阻止過我們的行程,因為他的目的也許本來就在這裏——‘天機’就在這裏!”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得冰冷。羅離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實在找不出理由來反駁盈姜,但是他也無法相信。無論他把穆天當作朋友,還是當作仇人,他都無法相信。那個驕傲的劍客,真會是這樣一個陰險的人嗎?×××××××××××××××××××夜已很深。穆天還沒有睡着。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個夜晚,他當然睡不着。而且他身上的傷口也疼得厲害。不是手掌上的傷口,而是背上的傷口。連玉葉也沒有留意到他在那一刻受傷了。傷口不算深,但被綿綿不絕的陰寒一逼,卻像有無數把刀在不停地割,讓他不停地淌着冷汗。那個瘋狂少年的劍勢仿佛不斷在他眼前重演,那一劍他已不是第一次看見。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看過,很少有那麽小的孩子能把只看過一遍的劍招記得那麽清楚,但他卻是例外。不僅因為他是學劍的天才,也因為他也像別的小孩子一樣,總是以崇敬的眼光留意着兄長的一舉一動,牢牢地記在心裏。記憶深處湧現的影像竟也像劍一樣銳利,刺痛着他的胸口,就好像又多了一道傷口。曾經,他是一個處事果斷的人,那時的他雷厲風行,冷酷無情。從何時開始,他改變了呢?他已記不清。他也不知道,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他只知道,現在他多了很多痛苦,卻也多了很多快樂。蒿墟的夜連風也沒有,四周靜得可怕。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疼痛越來越劇烈,他幾乎已無法忍受。忽然,他聽見身後低微的腳步聲,然後有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地按上了他的額頭。那掌心的溫暖綿綿地傳來,一切的痛苦仿佛都在瞬間消散。穆天霍地睜開眼睛。暗紅的月光下,他看見祭師眼眸中自己的影子。她還是那一身淡藍色的衣裙,在月光下有如薄霧,輕輕襯托着她那張素如雪蓮的臉龐。她的臉上還是一片冷漠,恍若高山終年不化的冰雪。可是,穆天看見那雙眼眸中自己的影子卻在微微顫抖。那雙眼睛充滿了無法掩飾的依戀和痛苦。那不是流玥的眼睛,那是蘇泠的眼睛。她伸出另一只手,将一顆藥丸放進他嘴裏。那藥丸味道苦極了,卻又帶着一絲難言的清香,就像她的眼神。她的手在他的唇邊停留了片刻,仿佛舍不得離開,可是終于還是很快地縮了回去。穆天握住了那只手。流玥想要抽回來,可是穆天很用力地握住,仿佛生怕稍微一松開就永不會再有機會。流玥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也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穆天擡起另一只手,撫上她的臉。這只手卻是那麽輕那麽輕,就像他撫摸着一朵最脆弱的花,稍微多用一點兒力,就會碰壞她。他的指尖觸碰過她的肌膚,她的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就仿佛一陣輕柔的風拂過寧谧的湖水,帶起了一串漣漪。她本已為自己鑄了一堵堅實無比的堤防,可是這堤防居然就在這輕柔的動作裏漸漸崩潰。她臉上那有如冰雪般的面具也漸漸融化。可是冰雪之下露出的不是春天的溫暖,而是更深的痛苦更多的悲傷,就像濃霧一樣彌漫開來,怎麽樣也揮抹不去。她望着他,眼裏的依戀越來越濃,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感情,她永遠也無法割舍,可是依戀越深,痛苦也越深,兩種感情就像火與冰交纏折磨,那種神情令看見的人都會心碎。穆天卻仿佛沒有看見似的,他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頰,她的額頭,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他不停地撫摸着她,他無數次在夢裏見過的臉龐。分明不同,卻又完全一樣的容顏。千年的歲月,仿佛就在這樣反反複複的輕柔動作裏,一點點,一點點地抹去。只剩下最後一絲殘留的痕跡。永無法抹去的血色的痕跡。流玥猛地掙開,站起來轉身沖了出去!她跑得那麽快,裙擺在她的身後揚起,月光下有如一片淡紫色的輕煙。她也不知自己要跑去哪裏,她只是跑,仿佛惟有這樣她才能擺脫那些依戀和痛苦,才能讓自己回到那一片空白。可是,堤防已經崩潰,冰雪已經融化,她要如何才能回頭?她跑了沒有多遠,一堵牆就已出現在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就好像命運冷冰冰的回答。已經,沒有退路。流玥的手撐在斷牆上喘息,她的身體在顫抖,仿佛已經不堪重負,搖搖欲墜。這時候,有一雙手輕輕扶住她的肩,然後慢慢地轉過她的身體。那雙手,是那麽溫暖。恍惚間,流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六歲的那年,當她倒在路邊的草叢裏哭泣,那雙手輕輕地扶起她。“翼風,是你麽?”她輕輕地,喃喃地,本能地靠向那個懷抱。如果可能,讓她忘掉這一切,重新回到那個單純的年紀,回到那個單純的願望。如果可能,讓她在這個溫暖而安全的懷抱中睡去,然後,當她醒來,發現一切都不曾發生。如果可能,那有多好……抱住她的那雙手臂微微僵凝,然後,更緊地抱住她。夜更深。暗紅色的月亮懸挂在正空,暗紅色的月光靜靜地灑落。穆天擡起頭,望着那輪圓圓的月。異界的月永遠是圓的。人呢?懷中的人兒還在顫抖,她的發絲拂過他的下巴,奇異的感覺一直傳到心底裏。千年不變的夢裏,他不知多少次期盼着能夠這樣擁抱着她,緊緊地擁抱着她,仿佛想把她的身體合進自己的身體,想把她的靈魂合進自己的身體。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恍惚仍在那樣的夢裏,即使他親耳聽見她呼喚着另外一個男人,也還是一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流玥終于漸漸停止了顫抖,她慢慢地擡起頭,看見穆天微笑的眼睛。她不由怔住。穆天輕聲道:“看來我是錯過了啊……”我把你給錯過了啊,我的摯愛。穆天的笑容有點苦澀,但是仍然微笑着:“我多希望,在你六歲的時候,走過你身邊的人是我啊。”流玥怔怔地望着他。散落的發絲垂過眼簾,眼前那張熟悉的臉忽然變得有些不真實。穆天擡起手,輕輕捋開那縷發絲,指尖留戀地輕觸她的臉頰。“其實,我早就已經知道,我錯過了,那都是上天的懲罰……我多想再見你一面,再像這樣看看你,我把所有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都做了,我告訴上天,讓我做什麽事都可以,任何事都可以,用我的命來換這樣一次機會都可以,只要讓我再見你一面。上天……一定是聽到了。”流玥茫然的眼神裏忽然閃過一絲光,她想說什麽,可是穆天輕輕按住了她的嘴唇。“明天,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就要死了,所以上天終于給我這個機會。有很多次我都已經絕望了,我以為這一生再也不能夠見到你……所以,你不知道我現在心裏有多滿足。”流玥的嘴唇動了動,然而穆天依然按着。“不,你不用擔心。你知道我這個人做事一向不管不顧的,能活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沒關系,上天給我這次機會,不是為了讓我看着你痛苦的。所以,你不會記得我現在說的話,你也不會記得我這個人,你會忘記這一切,然後快樂地活下去。”流玥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穆天終于松開了按在她嘴唇上的手,他深深的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像一個最後的告別那樣,然後,他輕輕吻上了她的雙唇。溫暖的氣息透過肌膚,如輕柔的風般流過全身,流玥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麽。他在封印她的記憶。所有的依戀,所有的痛苦都在漸漸地淡去,就像被風吹幹的水痕,無可挽回地淡去。那原本正是她想要的,然而不知為什麽,心底卻忽然劃過一道尖銳的刺痛,仿佛什麽地方裂開了縫隙,一個聲音從靈魂深處飄來:晏,我……不想忘記你。是的,再痛苦也好,都不想忘記你。可是,當流玥終于張開了嘴,卻已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努力睜着眼睛,望着那張越來越模糊的臉龐,她努力想要讓自己記住這張臉龐,然而,那微笑卻在不斷地淡去,淡去,終于不留一絲痕跡。×××××××××××××××××××穆天回到宿地,輕輕放下流玥。她沉沉地睡着,安詳得像一個孩子。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的生活就會重新開始。穆天轉身離開,沒有再多看一眼。他既已将該做的事做完,也就不必再回頭。“你真的确定?”穆天的腳步頓住。“你真的确定,這就是最好的辦法?”靠坐在樹下,閉着雙眼仿佛正在熟睡的銀發劍客忽然開口,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穆天轉過身,望着好友,“你想說什麽?”翼風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閉了起來。“也沒什麽,”他淡淡地說,“我只不過想問你,你是不是打算現在就去見清浚,用你自己把羅離和盈姜換出來?”穆天道:“我來這裏,本來就是為了來了結一切的。”“你所謂的了結就是送死?”穆天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朋友一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翼風冷冷地說:“不是我要這麽說你,只怕是你自己早已抱了必死的心。你若能召喚回‘天機’,你就還是天下無敵的帝晏,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可是,我卻覺得你此行存心就是來送死的。”穆天嘆了口氣,道:“翼風,以我現在的力量,想要召喚回‘天機’,我原本就連一分把握也沒有。只有我死,才能重新釋放出‘天機’。無論如何,‘天機’必須回去神都。既然我已必死無疑,現在豈非最好的結果?”“必死無疑……”翼風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忽然睜開眼睛,道:“倘若此刻不是我在和你說這番話,而是流玥,你還會這麽想麽?”穆天沉默片刻,淡淡地說道:“還是一樣的。”翼風緩緩地閉上眼睛,似已無話可說。穆天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他轉身而去,步履堅定,沒有絲毫的猶豫。只是暗夜沉沉,雲開雲合,如霧的月光照得那一個黑色的人影格外落寞。查看該章節最新評論(0)正在加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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