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這個并不圓滿的故事的開端, 發生在遠比一千年更加遙遠的過往時間。

那時尼羅河畔的蘆葦蕩還繁密蔥蔥, 高高建起的宮殿恢弘聳立,身披白袍的祭司在神廟前層層相連的石柱間穿行。

神明的雕塑手持權杖,将太陽的光輝揮灑入人間,也在庇護未來的神子逐步成長。

故事的主角之一, 就是這個受到衆神護佑,注定要在成年後鑄就一生偉業的神子。

當然,在最初之時,未來的神子還沒有得到神的光輝,只不過是一個年輕的王子而已。

他是法老的孩子, 在兄長先後夭折之後, 便是法老膝下最年長的王子。

幾歲時, 王子就與父親前往軍營。

十二歲時, 王子已能駕駛戰車指揮軍隊。

之後未過多久, 戰敗的俘虜被王子親自押送回都城。

浩浩蕩蕩的車隊駛入城池, 如同氣勢驚人的長龍。

車隊之首, 騎在戰馬上的少年傲然而自信, 眼中閃耀着的色彩耀眼奪目,正如太陽的光芒。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個人。

他就會延續這一條看不見的早已鋪就之路,慢慢長大。

他會越發成熟, 越發睿智勇猛,完成從王子到王者的蛻變。

法老的王位将交由他繼承,肥沃土地上的富饒國家将被他統治,走向前所未有強盛之路……

雖然, 就結果而言,原定的路線和最終的現實,倒是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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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異出現在王子還沒有成為法老的少年時期,也只與少年時、青年時的他有過接觸。

但在“差異”最終被強行修複,險些偏離的路線重回正軌之後。

那個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也無法預料到的男人,依然影響了他的少年時期,青年時期,乃至于生命終結的老年時期。

因為勇敢之名傳遍全國,十二歲的王子得到子民們的崇敬和愛戴,又因為身份尤其尊貴,沒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更沒有他想做而做不到的。

過了一年,也就是王子十三歲的時候。

在符合這個年齡的意氣風發的影響下,褐發金眼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回到王都沒多久,就看上了父王剛得到不久的神駿。

神駿無人能馴服,光是将它抓獲,便花費了極為龐大的人力物力。

王子不信邪,一定要将神駿馴服。

然而,他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不僅沒能把神駿馴服,還被不羁的野馬拖着狂奔出了王城,闖入平民們彙聚的市集,險些因自己的莽撞讓無數人喪命。

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平民的性命算不上什麽,就算真的引發流血的意外,法老之子也不會因此受到哪怕半點指責。

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竟有人在如此緊急之時,只用了一只手就将野馬放倒,救下了——

……啊,說起來可能會惹王子生氣。

但,那人救的的确不是也處在危險中的王子,而是差一點就被馬蹄踐踏的平民孩子。

沒錯。

尊貴的王子殿下就在這裏,這人居然只顧着冷淡地教訓平民小孩兒,看都不看王子一眼。

最過分的是,他居然任由王子殿下呆了呆,跳着腳沖上來——然後,相當敷衍地伸手,屈指。

再然後。

剛沖到男人面前激昂宣戰的王子殿下,平生第一次被人彈腦殼彈飛,啪叽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灰頭土臉。

——太驚人了。

——簡直不敢置信!

這就是王子當時的心理活動,論起震撼的程度,一點兒也不誇張。

也不奇怪。

面對皇族還不埋首屈膝的平民已知範圍內根本不存在,更何況,這個大膽的家夥來歷不明,只看出是個相貌外表不似此地之人的外族人。

王子的注意被完全吸引了。

不過,意外地不是“你好大的膽子”這樣的吸引。

說來奇怪,被冒犯之類的尋常王子應當最是在乎的事情,他在一眼越過在空中揚起的塵埃,看到伸手将駿馬按住的旅人時,半分都沒有想起來。

他首先看到了旅人只稍微顯露了些毫的強大,內心受到的最初的震撼就來源于此。

其後,他又看到了旅人從遍布風塵的長袍下滑落的銀發,再往上,與他相似的黃金瞳赫然映入眼中。

難以捉摸。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王子都想不清楚,自己為什麽不但沒怎麽生氣,還對明明讓他受辱的外族人耿耿于懷,久久不忘。

王子似乎是覺得,自己都沒能馴服的神駿被外族人一手擺平,而且,他好像還被當做飛揚跋扈不顧平民生死的嚣張王子了,怎麽都不能服氣。

所以,為了維護自己的驕傲和尊嚴,一定要打敗那個嚣張的男人才行。

——嗯!邏輯還有什麽身份地位差距都不用管了,反正就是要這麽做!

他的運氣也是很好,不愧是被神眷顧的少年。

才發下決心,隐約有點糾結要怎麽正當地去挑戰人,王子就忽然聽說,自己可敬的父王給自己忽悠……不,找來了一個厲害的老師。

“老師”從相當遙遠的地方而來,原本只是路過此地,卻受到了法老極為熱情的款待。

因重情難卻,那人方才留下來,可卻只答應教導法老之子兩年,時限一到,便會毫不猶豫地離去。

不必說就知道,法老之子新晉的老師,正是那日把他無視得徹徹底底的外族人。

王子對這個新來的老師,既滿意又不滿意。

滿意主要體現在藏在心裏的某個目的直接得到滿足,外來的男人還很強,姑且——好吧,的确有資格做他的老師,受未來法老的敬重。

而不滿意的地方,基本全在那個男人身上。

雖然成了法老之子的老師,男人還是和驚鴻一瞥的初見時一般冷淡,對王子愛答不理,大有要把兩年之期混過去的架勢。

等等。

這怎麽行?

這怎麽可以?!

王子心裏又無法保持平靜了。

他不服,也不能忍受“老師”一直當他不存在。

“既然你答應了父王,成為了我【】的老師,我會敬重你如父,那麽,你也要拿出實力,把你擁有的知識和技巧教給我!”

這麽不服氣地說着,王子開始了自己屢戰屢敗、再敗再戰的對老師的挑戰。

他認真起來,不再将自己視作高高在上的皇位繼承人,而單單是一個要讓老師真正意義上把自己看在眼裏的倔強少年。

他每天都要挑戰他的老師。

早上挑戰一次,被不耐煩地掀翻/摁倒/扔飛,不管被收拾得再慘,下午就立即重整旗鼓,重新再來。

每天都是這樣,風雨無阻,沒有一次間斷。

如果說,王子是一個集頑強精神、堅韌毅力與死纏爛打等等于一體的厚臉皮王子。

那麽,王子的老師就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寫滿了嫌棄麻煩、不重要的東西最好都離他遠點兒的不負責老師。

若不是有一點自己的私心,風塵仆仆的男人才不會浪費時間浪費精力留下來,被牛皮糖似的小鬼糾纏。

男人的某些顯著特點,沒過多久就被較起真來的王子探析得一清二楚了。

比如,男人喜歡高的地方,愛好就是躺在高處曬着太陽睡覺。

每當王子滿王城轉圈找人未果時,不用猶豫,徑直掉頭去皇宮內最高的宮殿下邊喊人,絕對能把男人一臉煩躁地吵起來。

還比如,男人的又一愛好是酒,簡直嗜酒如命。

王子一度懷疑,男人實際上是為了他父王許諾的罕見美酒才留下來的。

也不限于價值千金的好酒,普通的烈酒,亦或是後來王子同另兩個夥伴一起胡亂釀出來的糟糕果酒,男人都會喝。

每當他喝酒時,周身的冰霜仿佛會有些許消融,面龐也會變得柔和幾分。

王子僥幸見過幾次,所以那猶如冰雪退卻、春天到來的美景,他永遠也忘不了。

唔,還有——還有的細節太多了。

就算王子想要挨着挨着一個個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

那就再說一個。再說一個最重要的吧。

男人說自己來自遙遠的遠方,卻從未提過那個“遠方”是何處,又有怎樣的光景。

有一段時間王子很想打探,那時他經由锲而不舍地挑戰(糾纏),終于得到了老師的一點認可。

可做出這個打算,話到了嘴邊,王子愣了愣,不知怎麽又閉上嘴,權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現。

可能是因為,某些時候,自男人身上不經意間顯露出的孤獨太過觸人心弦。

他是個淡漠的,冰冷的,事不關己便不會插手的男人。任誰來看,都會這麽認為。

王子曾經也這麽覺得,可後來卻在悄無聲息間改觀,導向了與前面完全相反的一個結論。

男人的冷漠只浮于表面,就像在太過漫長的無盡旅程中,慢慢地給自己加上的一層屏障。

他很溫柔,善良而正義。

只是因為不想與始終在改變的人世沾上再多的關系,才用冰冷作為阻隔,便可以随時抽身離去。

王子由此意識到了,老師正是因為不想和他——或者其他人扯上太多的聯系,才會在最開始對他那般冷淡。

然而,偏偏遇到了始終不肯放棄的他,才會被磨得慢慢妥協。

兩年之期到了,男人沒有離開,只說再教他幾年,直到他成為能夠頂天立地的男人為止。

對于這個結果,王子本來應該十分激動欣喜。可實際上,喜悅卻因別的心思打了折扣。

和老師的關系日漸親密,他免不得想了很多事情。

他想,在遇到自己之前,老師經歷了什麽?他都去了多少個地方?去了多久?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遇見他時,這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

疑惑越來越多,全都積攢于心。

——他究竟流浪了多久呢?看起來還這麽年輕,可為什麽,有一種事實會遠遠超過想象的感覺?

——會變成這樣,肯定是發生了什麽,或者……失去了什麽?是人嗎?對他很重要的人?

一點點積攢。

猶如輕緩下墜的水滴,待到某一日恍然回神,就發現足下已形成濤濤的洪流。

好奇。

想知道。

好想知道。

——如果是重要的人。

好想……

——我能代替那些失去的,成為他心裏重要的人嗎?

——我想讓他留下,不要離開。

醒悟之時,便是此刻。

最早是因為不甘不服,加上對比自己強大的男人自發地生出憧憬,這般單純的少年心氣。

後來,純粹的情感在一日又一日的醞釀中,不知不覺地變了質。

對于要統治國家,繁衍子嗣的法老來說,擁有這份感情并非好事。因其不僅放肆,還觸犯了禁忌。

可那時的王子還太年輕。

發現自己愛上了自己的老師,王子竟毫不驚愕,更無半分慌張厭惡。

只是恍然,原來這種心情——想要将透出孤寂的男人擁入懷中的心情,是人所擁有的最美妙的那一種情感。

他驚喜,發自內心地高興,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對那個男人的愛意,并因此而分外急切。

忽略性別,對一個特別的人産生青澀而火熱的愛情,并沒有錯。

身姿拔高,俊美非常,擁有太陽神般強壯耀眼的身軀,從少年長成青年的王子錯只錯在太過心急。

從河畔采來最美的蓮花遞給男人時,王子所想的是如何将男人挽留。

從背後大大方方地将男人抱緊,看似坦蕩毫無私情,王子所想的是如何更進一步,埋首于近在咫尺的脖頸間,在男人的銀發、雪白的肌膚上落下自己的印記。

明明準備還沒做好,他急不可耐地向老師傾吐了愛語,因此,遭到了最為直接的拒絕。

又被狠狠揍了一頓的王子當時其實并不覺得有什麽。

老師很生氣,比往常的任何時候都要生氣。

他沒能看出男人隐藏在瞬間凝固的表情下的失望,還天真地沾沾自喜,以為打破安全的屏障,就能夠借此再進一步。

他以為男人憤而離去後,還會回來。

事實上,男人的确回來了一次。

然而,已經不再是王子的法老依然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兩次的失望,終于讓男人徹底離開。

法老王花了之後的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地明白自己的問題出在了何處。

他并不後悔當初愛上了男人。

那是注定的事情,怎麽可能後悔?應該惋惜啊。

太着急了,應該慢一點,想盡辦法把一被糾纏就脫不開身的男人留下來才對。

當初捅破了愛意,還很年輕的法老與男人最後一次見面,拿出了許多東西試圖将他挽留。

任取一件便可換取國家的金銀珍寶,打動不了男人的心。

喜歡的美酒佳肴,附加實在流露的動人真情,也沒能打動男人的心。

男人只帶走了法老尋遍全國才尋到的通人性的神鷹,說好有可能會回來,可這一去,便是永別。

雖然不會後悔,也沒有因愛生恨,但小小的抱怨,總沒關系吧?

在外,包括後世流傳千古的史書中,他都是樹立無數功績、修建無數殿宇雕塑留給後人瞻仰的偉大法老王。

功高蓋世,萬人敬仰。

而在他人不知曉的地方,法老王明明年紀日益增長,心态卻反而幼稚了起來。

仿佛就是要跟某個人賭氣,法老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年輕時的記憶都有些模糊。

可是,至此還深愛着的某個人的背影依然清晰。

他到底是不甘的。偶爾還會獨自坐在王座上,屏蔽侍從,像年輕時候那樣,對着神像抱怨“老師”的心真是又狠又偏。

這麽久了,氣總該消了吧?怎麽還是不肯回來?

他一直在等男人回來。

從英姿勃發、太陽一般耀眼的青年,等到成熟穩重、成為真正的強勢王者的壯年,最後,等到如将碎的枯木、太陽即将落下的暮年。

老師還是沒有回來。

在法老意識到,自己此生可能無法再等下去的時候,早些年便着手準備的死後歸所剛好完工。

他不把自己的金字塔放進帝王谷中,而是一意孤行,選了一個特別的場所。

通往法老将要沉睡的墓室的必經之路兩旁,留有法老親自細細叮囑,讓工匠盡心描繪的墓畫。

那才是空前絕後的幼稚行為,根本意義上還是賭氣。

衆所周知,法老安息之地,既是開啓來世,得到永生的重要場所。

墓畫是必要的,因為要以此來頌揚法老在人世間的種種功績。

可這位特立獨行的法老王卻一反常态,留下的墓畫構成了一個跨越幾十年的故事。所講述的,正是法老的感情經歷。

【十三歲時,與命定的愛人相遇。】

【漸生感情,法老與他的愛人兩情相悅,卻因為一個誤會,愛人離他而去。】

【此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數不清的幾十年。】

【法老都在等待愛人歸來,至死不渝。】

從他撇開雄偉事跡,單獨留下這些更像是污名的信息就知道,這是一個尤其任性的法老。

他甚至把真實的內容都篡改了,很是坦蕩地讓壁畫裏的自己和老師變成了兩情相悅的愛人。

“哈哈哈,如果老師回來,看到了我墓室外的畫,一定會氣得不行。”

法老用着信誓旦旦的語氣,絲毫不覺慚愧。

“如果”,“如果”。

畢竟還有這麽一個法老刻意忽略的前提。

可以想象,在地上的太陽終究墜落的那一刻,年邁的法老必然是含笑着閉上雙眼。

他很期待,回來得太遲的男人見到這些刻意诽謗,除了愕然,還要發出那樣的聲音:

【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吧,這個煩人的小子!】

“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這個擅自給人添麻煩的臭小子!”

突然響起的怒聲在空曠的墓道中回蕩,并傳遞到了很遠的地方。

埃利克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會脫口而出。

他的背後,人身鷹首的神明畫像也注視着這裏。

“我很抱歉,異世界的旅人。”

只有些微力量殘存的神明,帶來了最後的留言。

道歉,是為千年前某一個不得已而為的卑鄙行徑。而後,則是或悲哀、或惋惜的嘆息。

“我的孩子拉美西斯,他的靈魂,并沒有選擇去往衆神所在之地。”

“他就在這裏。終于,等到了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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