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奔跑】

夜讕在寝宮裏安安穩穩地呆了三天,再出現在衆妖面前時,北境已在“老祖宗”的整治下悄悄翻了個個兒。

“禀主公,祖宗将紅熊發配到東部守邊境了。”赫辛夷遲疑了一下,繼續道:“今日黎明,紅熊去送還狐族女妖時,被狐族的給暗殺了。”

夜讕手捧竹簡并未擡頭,淡淡地回道:“嗯。”

赫辛夷面露焦急:“主公,紅熊畢竟有功……”

“紅熊是從西境叛逃過來的。”夜讕微微擡頭,眼中帶着寒光:“當初曾祖重用他,無非是因為紅熊帶了西境的情報給他。紅熊于他有功,于孤可沒有絲毫的功勞。”

赫辛夷忙低下頭,聽夜讕将竹簡随手扔到地上,緩步邁下玉階,又道:“背叛者,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暗殺紅熊的并非東境狐族,而是曾祖下的手。”

赫辛夷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聽得夜讕繼續說道:“東境之主是“和派”,一向反對妖界進攻人間,曾祖不滿他許久了。如今孤為北境之主,曾祖必會想方設法讓孤與東境劃清界限。狐族是東境的貴族,将紅熊之死嫁禍給狐族,乃一石二鳥之計。”

“那主公當如何修複與東境的關系?”赫辛夷問道。

夜讕在他面前蹲下了身,眼睛直勾勾地盯了過來。這本是個較為親昵的動作,卻令赫辛夷如芒在背,根本不敢與他對視。

夜讕垂眸,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便起身兀自走出了大殿,并沒有留下絲毫的解釋。

許多年前,在夜家的故居中,幼年的他常與赫辛夷、連楓游三人蹲坐在一起商量事情。雖都是些不入流的孩童的惡作劇,他們仨還總是煞有其事地各抒己見,甚至寫個計劃書出來。

那時,話比較多的往往是連楓游,什麽馊主意鬼主意都是他出的。赫辛夷則是個悶子,憋到最後頂多說個“對”或者“行”。然後去付諸實行的是他夜讕自己,行徑敗露後拖上連楓游與赫辛夷一齊挨打,或者關到小黑屋裏面壁思過。

說實在的,他還挺喜歡被關小黑屋的。因為那時西境與北境連在一起,笙玖經常來他家串門。聽聞哥仨一起被關小黑屋了,這小鳳凰總有辦法繞過所有妖的視線給送來些好吃的。然後四只妖藏在屋裏跟過家家似的嚼着零嘴兒唠嗑,臨了再吹噓一下自己的宏偉願望,比如當個妖王什麽的帶領妖界“脫貧致富”。

笙玖的天賦極好,總是嘟着嘴不服氣,說自己才是當妖王的料。連楓游跟赫辛夷便站在他這邊維護他,三只妖一起把小鳳凰怼得說不出話來,哭着鼻子飛離夜家聲稱“斷絕關系”,結果沒隔多久照舊跑來跟他們玩耍。

就這樣,百年過去了。當初愛哭鼻子的小鳳凰蛻變為受萬妖瞻仰的“西境女皇”,而他自己也成了傳說中“暴戾冷血”的北境之主。連楓游與他站在了對立面上,甘當曾祖的爪牙日夜監視着自己;赫辛夷雖明面上依舊是他的手下,但暗地裏也有別的“營生”。他們四個,相互利用又互相提防,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思索間,已至寝宮附近。剛要推門,卻發現一側的窗戶好像被推開了一條縫,裏頭一道白影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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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讕挑眉,沖無妖的方向低聲道:“可有異常?”

就聽半空中幽幽響起一道回應:“禀主公,貓大人今日站在窗戶邊上看了足足半個時辰……”

“看什麽?”夜讕詫異,掃視了一圈周圍,并未發現絲毫的異常。

“屬下不知……”那人似是也很疑惑。

夜讕颔首,故意用力推門進去。只見程雪疾登時打床榻上蹿了起來,站在屋中緊張地翹着尾巴說道:“主……主人好!”

“嗯……”夜讕眯着眼,一步步逼近:“今天,你都做了些什麽?”

程雪疾登時心虛地直眨眼:“沒……沒幹什麽……”

“哦?”夜讕語氣上挑,帶着濃濃的威脅之意:“都學會騙孤了?”

程雪疾暗道大事不妙,一點點垂下頭,小心地偷偷探究着他的神情:“主人……我……扒窗戶了……”

“扒窗戶做什麽?”夜讕看着他那對不安的小耳朵有點手癢,忍不住走過去揪了揪:“外頭有什麽稀奇的?”

“主人……我……我錯了……”程雪疾怯怯地瞥向窗外:“我再也不扒窗戶了。”

夜讕越發狐疑:“扒窗戶倒是沒什麽的,問題是你在看什麽?”

“外面。”程雪疾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是……看外面。”

“外面?”夜讕走過去推開了窗戶,外面是一成不變的枯燥景象,無非幾棵樹,幾座假山,以及四四方方的院子。

誰知程雪疾的視線瞬間被窗外吸引了過去,眼裏冒着光,向往不已地豎着耳朵踮起了腳。

夜讕不解地看着他,許久後突然想起了什麽,沉聲問道:“雪疾,你在地牢裏關了多久?”

“啊?”程雪疾忙回過神來:“我……記不太清了。應當是很久很久了吧……那年我在森林裏見到您之後的第三天,我就被賣掉了。”

五年嗎……夜讕凝滞了一瞬,走過去輕輕揉了揉他的腦袋:“擡起胳膊。”

程雪疾茫然地照做了,豈料下一瞬,他便被夜讕捏住腰舉了起來!

“啧……”夜讕看着呆滞的小貓心生不滿:“太輕了。按照半妖的年歲,你應當也是條成年的貓了,怎跟只貓崽兒似的?”

“主……主人?!”程雪疾大驚,慌忙把手放在他胳膊上穩住身子。

“噓……小點聲。”夜讕神秘兮兮地把他摟進懷裏,貼着耳朵小聲道:“帶你去個好地方。”繼而帶着他驀地消失了。

程雪疾趴在他的胸口上一動不敢動,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突然一片大亮。待他們落地後,已置身于郁郁蔥蔥的山林中。

夜讕将他輕輕放下,望向遠方:“這裏是北境與西境的交界,目前來說,還算安全。幼年我常到這裏玩。”

程雪疾怔怔地看向身邊的大樹,樹下的野花,以及在林中穿梭的小鳥,任夜讕牽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穿過森林,則是一片寬廣的草地。蒲公英以及叫不出名姓的小花安靜地随風搖曳,白色的絨絮沿着陽光緩緩飄散。

夜讕沉默着看向越飛越遠的蒲公英,驀然想起當初在這裏奔跑、打滾的場景。他,連楓游,赫辛夷,還有笙玖,吵嚷着你追我趕。直到日落西山,夜家的仆從會來接他們三個回去。而笙玖的家仆,一只喜歡笑,卻不怎麽愛說話的白鷺妖,不得不細聲細氣地勸着玩瘋了的小鳳凰回家,有時還會拿點糕點引她走,想來也挺累心。

“主人……”程雪疾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襟,眼睫微微顫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夜讕擡頭看向蔚藍的天空,用手推了一下他的後背:“去玩吧,跑一跑,打個滾兒。我去樹下坐會兒。太陽下山了,咱就回去。”

程雪疾愣住,不敢置信地翹起了耳朵:“主人,我可以在這裏跑跑?”

“嗯。”夜讕轉身走向草地邊上的一棵大樹,靠着樹幹慢慢坐下,沖他揮了揮手。

程雪疾突然有些猶豫,低頭看了看草地,又擡眼看了看他,先小步地走了起來。見夜讕開始閉目養神,便大着膽子加大了動作,跳起來去撲輕飄飄的蒲公英。

夜讕将眼睛眯開一條縫隙,看向他的小貓咪。小貓追了蒲公英,就去撲野花。偶爾飛來一只蝴蝶,更會令他興奮地抓來抓去,臉上的笑容,如孩童般稚嫩又純粹,暖暖得令他安心。

五年,被困在那個黑暗肮髒又狹小的地牢裏,整整五年。五年的時光,對于純血妖族來說,或許只是彈指一瞬;然而對于半妖或者人族,已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小貓咪曾經絕望過嗎?或許吧。所以再見面時,那般急切地想要被帶走。早一些找到小貓咪就好了,早些……

不。夜讕低下頭,看向手邊一株折斷的野花,将它拾了起來。早一些,他怕是保不住這條弱小的貓咪。那時曾祖盯得比現在還要緊,如若突然領回一只小貓咪,定将惹他起疑。就像是幼年時的那只山雀……

“拿來。”威嚴的老者居高臨下地沖他伸出手,幹枯的手指仿佛老樹的根須。

孩童時的他,怯懦地将山雀藏在身後,帶着哭腔小聲說道:“曾祖……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鳥……”

“你已經長大了,不需要玩具了。”老者将手擡了擡:“拿來。”

“它受傷了,我把它治好了就放它走,好不好……”他幾近懇求地跪了下來。

老者面露愠色,沖他揚起了巴掌。他下意識地閉上眼,豈料手心突然一空,他的山雀被連楓游趁機搶走,遞給了曾祖。

然後他便眼睜睜地看着曾祖将那瑟瑟發抖的鳥兒狠狠攥在了手心裏,殘忍的啼泣聲剎時響起。再攤開手時,只剩一片燒焦的尾羽緩緩飄落……

“夜讕,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念頭。”曾祖厲聲訓斥道:“從現在開始,你要記住,你是我夜氏一族唯一的繼承者!有功夫逗弄花鳥,不如多想想如何變得強大!”然後冷哼一聲怒然離去。

橙色的尾羽悲凄地躺在地上,結束了他那草草收場的童年。他跳起身揮拳打向正在發呆的連楓游,将他打得滿臉是血方才停手,至此形同陌路……

“主人!主人!”程雪疾興奮的呼喚聲打斷了夜讕的回憶。他睜開眼,冷不丁對上了一雙比寶石還璀璨的眼眸。

程雪疾氣喘籲籲,臉上還黏着蒲公英的絨毛,指着遠處的太陽說道:“主人,太陽下山啦!”

“嗯……真快。”夜讕看向漸漸下沉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剛想起身,腦袋上突然被放上了某個東西。摘下來一看,原是個青草編成的頭環。

程雪疾咧嘴笑着,見他看着草環陷入沉思,笑容登時凝固,臉上的紅暈也消缺了大半。糟了,這種舉動對主人太不尊敬了!剛剛跑太久,有點昏了頭了!

然而夜讕并沒有生氣,而是将草環還給了他,輕笑道:“你戴吧,我老了,不能戴這種東西。”

“誰說的!主人年輕着呢!”程雪疾将草環拿了回來,套到耳朵上搖了搖腦袋。

夜讕被逗笑了,一把将他按在胸口上,替他撣落了發梢上的一片草葉:“回去吧,下次再帶你來玩。”

“嗯!”程雪疾乖巧地趴在夜讕的懷裏,濕熱的鼻息撲在了他的下巴上,裹着青草與泥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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