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是誰】
随着蜃月陣消散,森林中央的大樹猝然開裂,湧出無數光點,如同漫天飛舞的螢火。地表上的火焰逐漸退卻,夜讕抱着小貓落下,順着光亮看向斷樹,赫然發覺樹根裏面是空的,連着深不見底的洞窟,隐約有一道綠光在微微晃動。
蛾子從夜讕背後飄了出來,化為人形激動地跑了過去,跪在邊上努力伸出手:“首領!快上來!”
“接住她。”蜉低沉的聲音響起,聽上去依舊鎮定自若,全然不像是身陷囹圄。
緊接着,一名女童被抛進了她的懷裏。蛾子一愣,慌忙把孩子放下,又俯身去接。就這般接二連三地把十多名孩子安置好後,蜉終于從洞窟中探出身來,面帶疲倦地拉住她的手跳上地面。
“見過主公。”蜉向夜讕垂首行禮道。
夜讕見她的衣衫上血跡斑斑,并未多言,只淡然問了句:“孩子都活着?”
蜉将頭垂得更低了些:“禀主公,是的。”
“嗯,好好休息。”夜讕輕輕撫摸着搭在他胳膊上的小貓,轉身徑直走向山崖邊緣,盤坐下替程雪疾療傷。
程雪疾滿嘴是血,眼神卻很是興奮,翻過身來擡頭看向他,含含糊糊地說道:“主人,我是不是派上一點點用場了!”
夜讕沒有回答,用衣襟輕輕擦拭着他的嘴角,見傷口很深,全然沒有愈合的跡象,登時緊張了起來:“雪疾,這傷口不對勁,張嘴讓我看看。”
程雪疾小心張開嘴,疼得面頰抽搐,只見斷牙處的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且顏色逐漸向鐵鏽靠攏。
有毒!夜讕大驚失色,把小貓豎了起來拍打着他的後背:“快,吐出來,把血都吐出來!”
程雪疾聽話地鼓起嘴,使勁吐出一大灘黑血,把自己吓了一跳,傻乎乎地問道:“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會。”夜讕的額角滿是冷汗,不計後果地雙手聚起妖力,動用白巫的術法替他療傷。豈料治療術源源不斷地湧入小貓體內,傷處卻沒有絲毫的好轉。程雪疾則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漸漸雙眼泛花,渾身失去知覺。隐約聽見夜讕在喊他,想回應卻沒有力氣。
很快,他變回了人形,癱在夜讕懷裏呆滞地望向夜空,竟沒有感到一絲傷悲,只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這麽輕易地死掉了?
“雪疾!”夜讕渾身戰栗,突然伸出尖爪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長長的指甲帶出一汪血液。他扒開程雪疾的嘴,把沾滿血的手指伸了進去:“雪疾,喝下去,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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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程雪疾已經沒了意識,雙眼無神地半張着嘴,膚色頃刻間變得青黑,毒斑沿着他的脖頸迅速爬滿了面頰。
夜讕不知所措地把他按在心口上,試圖用心頭血抵抗毒的蔓延。絕望中,一只手突然伸了過來,僧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側,平靜地說道:“施主,快讓他服下。”說罷攤開手,露出一顆烏漆漆的藥丸。
或是已經失去了理智,夜讕想都沒想便把那藥奪了過來,塞進程雪疾的嘴裏。藥丸入口即化,程雪疾的鼻翼立刻扇動了一下,眸子似是重新聚起了微弱的光,毒斑緩慢地消退着。僧人雙掌合十,長嘆道:“此乃醫聖親手煉制的保命金丹,能祛萬毒。施主大可寬心,他不日即可康複。”
“謝謝……”夜讕喉中幹澀,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摟住程雪疾,失魂落魄地呆坐着。僧人又站了一會兒,小聲說道:“施主,今日之事,貧僧感激不盡。”然後向孩子們走去。
被救出的孩童多半餓得皮包骨,驚恐地圍在蜉身邊,小手悄悄攥住她的衣襟。幸而僧人比較面善,哄了幾句便讓孩子們安心了許多,排好隊依次報出自己的名姓與生辰,眼巴巴地問何時回家。
“你不該帶主公來。”蜉立在一旁,默默望向坐在懸崖邊上一動不動的夜讕:“剛剛為什麽不替主公擋刀?”
“首領,屬下知罪……”蛾子慚愧地低下了頭。剛事發突然,她根本沒反應過來。而這對于受訓多年的蟲族來說,絕對是種恥辱。
“罷了,我也沒資格說你。”蜉用手碰了碰臉上的面具:“是我擅作主張,來這森林探查,導致主公暴露行蹤。我罪該萬死。”
蛾子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把面具摘下來,小聲勸慰道:“首領,我懂您的心思。蟲族感知極強,這些孩子的呼救聲,連百裏之外的姐妹們都聽到了,您定然不能坐視不管……來時主公已經說了,見機行事……”
“主公只是在替我們開脫。”蜉緩緩放下手,後背悄悄伸出幾片薄如輕紗的翅膀,微微扇動着:“走吧,趁天亮之前,在這裏好好找找。”
“是。”蛾子也伸出翅膀,随她一同飛走了。
“蜉蝣跟蛾子?”僧人一邊替孩子們擦着臉上的泥污,一邊暗自稱奇。朝生夕死的蜉蝣,與壽命長不了多少的飛蛾,竟一同修得了人形,這可是他從未想過的,也不知妖界是否還有相似的妖怪。而她們臉上貼着的“白紙”也着實奇特,使得他無端猜起了下頭藏着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樣。
……
此番風波悄然落場,天亮之際,僧人正盤算着如何将這些孩子盡快送回家,孩童們卻突然跟如夢初醒一把,紛紛茫然地問他自己為何會在這裏,将被擄走并關押在此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淨,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僧人無法,選擇将此事守口如瓶,帶着孩子們踏上了回家路。
“高僧,您獨自一人送孩子們回家,會不會太危險了?”臨行前,找了一夜,依舊一無所獲的蛾子小聲問道。
僧人輕笑,手中捏着一方符紙搖了搖:“無妨,養的打手終于忙完宗門的事了,他會來接我的。”說罷又望了遠處的夜讕一眼,讓孩子們手拉手跟緊自己,一同離去了。
“打手……?”蛾子狐疑,但也不敢多問,拜別僧人後,随蜉一同向夜讕請罪。
“主公,屬下尋遍此處,未發現異常。”蜉跪在地上聽候發落,并且不打算再說什麽“罪該萬死”之類的,無關痛癢的話。
夜讕卻跟沒聽見似的,背對着她們抱着程雪疾發發呆,直到被太陽照在了眼睛上,方微側首低聲道:“不必再找了。”
蜉大驚,忙叩首又問:“主公不想解開封印了嗎。”
“孤累了,不必跟來。”夜讕起身,用衣袖拂去程雪疾鼻尖上的汗珠,向森林深處走去。
蜉呆跪了一陣,擡眼看向朝陽,忽然化回飛蟲順着山路飛走了。蛾子猶豫了一下,到底跟了上去,很快便沒了蹤影。
林中,夜讕将程雪疾輕輕放在樹下,坐在一旁一手攬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掏出懷中的鳳凰羽翎,注入妖力後等了一陣,羽毛另一頭出乎意料地傳出了白巫族長的聲音:“境主,近來可好?”
夜讕瞬間有些茫然。他本已認定今日見到的那位老者就是白巫族長,卻在聽見他如此淡然自若的聲音時又動搖了。思索許久後方回答道:“不太好,昨日我被困在了一座森林裏,與一群很像白巫族的人交了手,受些輕傷。”
“很像白巫族?”白巫族長沉默了一陣,自言自語般說道:“莫不是他們還活着?”
“他們?”夜讕疑惑。
白巫族長低嘆道:“說來慚愧……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是人族,攜族人追尋登仙之路。遵循白巫祖先留下的秘法,我與族人搭起祭壇,請求上蒼垂簾,誰知……出了些差池。”
“什麽差池?”夜讕登時清醒了許多。白巫族長雖與他相識百年,卻從未提及過白巫族的往事。如今他突然直白地說出白巫曾是人族一事,難不成是要交底了?
“祭祀失敗了……”白巫族長低咳幾聲,似是頗為感傷:“都是我的錯。族內出現了分歧,一些人不信任先祖留下的秘法,拒絕參與祭祀。我便自作主張,率半數族人開啓了法陣……結果天罰降臨,因陣法之力不足,我們死傷了許多族人,老夫的女兒……白巫的聖女,也死于此次雷劫。活下來的,便堕成了妖,被迫躲進妖界,自此與人間斷了聯系。而那些沒參與祭祀的人,依然隐居在人界……”
“你是說,我遇到的很可能是人界的白巫族?”夜讕驀地回想起在白巫之森中看見的那片疑似遭遇雷劫的空地,發覺按照白巫族長的說法,一切好像都順利地串聯了起來。白巫族确實不是純妖,而書卷中記載的那場詭異的雷劫,也找到了源頭。
然而,他還是隐約有些別扭。那個人為何要變成女人的樣子?那張臉究竟是誰,能令他一時間失了鬥志?其實答案就在他心裏,只是他不願說出來。
“孤想問你一個問題。”夜讕真切地感受到了疲憊,下巴貼在程雪疾冰涼的額頭上,稍稍有了些許的慰藉:“孤的生母,究竟是誰?你其實都知道,對嗎?”
“……境主,這件事您還是不知情為好。”白巫族長頓了頓,又道:“其實,斯人已逝,到底是誰,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境主您是夜氏族長……”
羽翎的火焰滅了,林中再度恢複了寂靜。夜讕看着手中的羽毛,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可笑至極。白巫族長等于給出了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試圖用“夜氏族長”四個字輕易地斷了他的念想。
是啊,他是夜氏的族長,是北境的主人……
是個除了這些頭銜之外,一無所有的可憐鬼。
想着想着,他止不住輕輕吻了程雪疾的額頭,自嘲地笑道:“小貓,你說我是誰?”
巧的是,程雪疾夢呓了一句:“主人…”然後翻過身紮貼在他心口上繼續酣睡,仿佛回答了他的疑問—
他還是一只小貓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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