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名字】

灰衣人氣勢洶洶,長刀一橫又呵道:“少廢話!想活命就把貓留下!”

“這是我的貓。”夜讕把程雪疾托在手上掂了掂,發覺他好像比之前又重了點,不禁滿意地微微颔首:“養得還可以。”

“主人,不必理會他們,咱走吧。”程雪疾用爪尖勾住了他的袖子,瞳仁圓溜溜地看向他。

夜讕只覺他這副樣子特別可愛,并未注意到勾在他袖子上的小爪正在發顫,便低頭多看了一會兒,心情愉悅地逗弄着小貓的尾巴。

灰衣人惱怒,認定這是在挑釁他們,二話不說揮刀砍來。刀鋒凜冽直逼近他的脖頸,程雪疾見狀登時弓起身子要擋,豈料電光火石之間,長刀突然斷作兩截,碩大的刀片嗆地飛了出去,插在地上泛着寒光。

夜讕轉身就走,留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兩名灰衣人。程雪疾驚愕,探頭扒在他肩膀上向後看去,直到走了七八步,那靜止的兩人突然搖晃了一下,雙眼圓瞪似是不敢置信,繼而就跟樹上墜下了果子似的,兩顆腦袋猝不及防地噗通掉了下來,砸在地上滾了半天,身子則又僵直了一陣才徹底倒下,濺起兩叢灰土。

程雪疾頓時被吓得魂飛魄散,打夜讕肩頭呲溜掉了下來,癱在臂彎裏兩眼發直。夜讕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把小貓吓壞了,忙揉着他的肚皮安撫道:“沒事沒事,兩只無關緊要的雜魚罷了。”

程雪疾四肢麻木,被揉到了肚臍眼也不敢撲騰,心髒咚咚敲着鼓,腦袋裏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話在不停循環——廢貓忤逆主人數天後竟奇跡生還,多謝慈悲境主不殺之恩。

“吓傻了?”夜讕被這刻意的讨好弄得哭笑不得,戳着他的鼻子問道:“先前還覺得你見多識廣,怎今日被吓成這樣?”

“喵!”冷不丁回過神來的程雪疾突然一改先前愛答不理的狀态,變回無辜的小貓咪,擡起爪子沖他撒嬌,眼睛閃閃發亮簡直帶着谄媚的意味,就差伸舌頭舔了。

夜讕詫異,一時摸不清這貓是吓出毛病了,還是在稱贊他手法快,便把他翻過來,哄小孩似的拍着後背脫口而出地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額……”

“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會兒……讕兒跟娘回家啦……”

嗡,又是熟悉的耳鳴以及天旋地轉。夜讕踉跄地撞到了樹上,扶着樹幹大口呼吸,心口處如同開了一個空洞,冷冷地透着風。

“讕兒不怕不怕啦……娘給你做小木馬……”

“小木馬……駕駕駕……帶着讕兒回家家……”

女性溫柔的聲音不斷敲擊着他的心髒。眼前的場景慢慢褪了色,化作泛黃的水墨畫生硬地演繹着。他看見自己變成了幼童,了無生氣地躺在一張破舊的竹床上。一位女子舉着木頭刻成的粗糙的小木馬,凄惶地趴在床邊不停喚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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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後,他的心口處突然泛起一道光芒,似是将生命帶了回來。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哇地哭喊出聲,張開雙臂喊“娘親抱”,繼而跟女子緊緊相擁在一起。

豈料就聽一聲巨響,房門被撞開了,一片黑壓壓的人沖了進來,為首的男子不由分說地扯着他的胳膊,要強行分開他們。他驚恐地掙紮着,對那人又踢又打,卻被一道不知名的符咒貼在了腦門上,動彈不得。

絕望中,女子突然尖叫一聲,将手中木馬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頭上,鮮血登時崩了他一臉。男子應聲倒地,他被女子搶回懷中,頂着咒術結成的屏障,瘋狂地向外沖去。不知是不是被這急轉直下的境況吓破了膽,那群人竟愣了一瞬才追上來,卻被女子揮手扔出的符紙炸得哀嚎連連……

“讕兒不怕,娘帶你走,娘帶你躲起來,躲起來……”

“讕兒不怕,摸摸毛……吓不着……”

他虛弱地枕在女人懷中看向天空,臉上突然濕噠噠地沾上了幾滴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樹葉紛紛落下,猶如填充墳墓的泥土,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風中隐約傳來一人暴怒的咆哮:

“白杞!你要背叛我嗎!背叛你的父親……”

“主人,主人?!主人!”程雪疾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将他從幻覺中帶了回來。夜讕呆滞地看向自己的雙手,用力勾進泥土中痛苦地低吼了一聲,一頭撞在堅硬的樹上令自己強行清醒。

程雪疾大驚,伸出手墊在他的腦門上制止了“自殘”,哆哆嗦嗦地擦拭着他滿頭的冷汗問道:“主人,您怎麽了?又難受了嗎?”

“白杞……白杞……”夜讕怔然地念叨着這個名字,抓住他的胳膊懇求道:“替我記住,白杞……我娘的名字……我娘……”

程雪疾一愣,下意識地将名字在心裏念叨了幾遍記牢了,攙扶起夜讕靠着樹幹歇息。夜讕額露青筋,半個身子壓在他肩膀上,胸膛以誇張的方式大幅度起伏着,不用想便知此時的他極為不适。

程雪疾驀然回想起蜉所說的那個不太雅致的詞,頓覺可笑至極。蜉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性子,但夜讕的“病”定是她信口胡說,或者猜錯了。于是他心生愧疚,努力順着夜讕的胸膛,卻不知夜讕正低頭看向他在衣衫裏若隐若現的鎖骨,眼底掠過一絲炙熱的渴求,手悄悄地在他的脖頸上蹭了一下,感受着細膩的觸感,竟如同尋到了一絲安慰似的,呼吸順暢了許多。

夜讕忽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哪裏不對勁了,除卻心頭的那道封印,還有另外一種欲望在折磨着他。如同種在他身體裏的一枚蠶繭,随着時間的推移不斷抽絲分離,即将羽化出奇怪的東西。

然而這到底是怎樣的欲望?為什麽他這麽想将他的小貓填進自己的身體裏?他不懂,夜家的書籍裏不曾記載這種東西,曾祖也不曾教習過。他只能混亂地焦慮着,迫使自己去回憶母親的樣子,尋求一絲安慰。然而有關她的記憶如同一柄生鏽的鐵鎖,看似搖搖欲墜,實則紋絲不動。

“雪疾,抱緊我。”夜讕承受不住越來越快的心慌,将程雪疾大力地摟進了懷裏。程雪疾被他抱得腳不能着地,只得艱難地環住他的腰身,莫名地跟着一起面頰發燙,醉酒般醺醺然地嗅着他散發出的特別的氣息……

……

與此同時,妖界西境,“笙樾閣”。

西境之主笙玖自樓上緩步走下,面色極差地撐着欄杆喚道:“疏雨,你過來一下。”

疏雨正在樓下靜候,見她突然出關不禁有些奇怪,走近後赫然發現她唇角的一抹鮮紅,登時驚慌不已:“境主,您難不成遭反噬了?!”

“不止。”笙玖吐出一小口血液,憤憤地壓低聲音道:“那東西最近躁得厲害,似是受了什麽刺激。剛剛我用血契暫且鎮住了它,但是被煞氣侵蝕了心脈……去給我準備一池子“丹鹄酒”,我得泡上三四天。”

“境主,您千萬不能再逞強了。”疏雨上前遞去手帕,焦急地說道:“還是召集族中長老一并商讨對策……”

“沒用,那東西只能用鳳凰血鎮着,除非你再給我找出只鳳凰來。”笙玖苦笑着搖搖頭,目光漸深:“而且,若被旁妖知曉這東西的存在,妖界……不,整個六界都得跟着殉葬!如今妖界局勢緊張,人間百廢待興,上界自顧不暇。我守着這個秘密能多一天是一天吧,折騰不動了再說。”

“可是,您的身體……”疏雨欲言又止,将被她擦得滿是血漬的手帕接了回來,觸目驚心地直抽冷氣。

笙玖卻是滿不在意,擡眼看着平靜的天空,冷哼道:“與天同壽,不是我的活法。且珍惜現在的安和吧,災禍馬上就要來了!到時候……”

說着,她望向眉頭緊皺的疏雨:“如果我死了,記得在我死去的地方種上鳳凰花,越紅越好,我讨厭素淨的顏色。”

“境主,您胡說什麽呢!”疏雨将手帕攥成一團,面露惱意。

“除此之外……”笙玖頓了頓,嘴角慢慢勾起狡黠的笑意:“本境主的還要風風光光得嫁了,嫁給誰都行,只要看得過去!”

“境主……”疏雨語言又止,心情複雜地垂下了頭:“您累了,該去歇息了。屬下這就将酒準備好。”

“疏雨,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視線中,笙玖裹着金穗的玉靴向前踏了一步,幾乎頂在了他的腳尖上。

“……請您回宮歇息。”疏雨沒有擡頭,避至一側俯身不語。

笙玖卻一甩袖子,繞過他自顧自地向前走去,最後立于閣樓門外微微側過身來,淺笑道:“一切自有定數,本境主可不願留下遺憾。疏雨,我不等你了。”

說罷化作火鳳直入雲霄,猶如烈烈朝霞映紅了半片天空。懸挂在閣樓中的風鈴清冷且孤獨地被殘風帶着搖曳了一陣,最後終究回歸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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